馬車在清忘觀前停下,於文融一眼看到穿着紺青聯珠團窠青鸞紋短襦,下系月白隱花裙,梳着垂練髻的鄭蠻兒,她身後站着着藕色素面短襦高束羅裙的使女蜻蜓,兩人這身裝束,與早上於文融所見無二,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站在這裡等到現在。
想到這一點,於文融頓時頭大如鬥,誠惶誠恐的跳下車轅行禮:“郡主……”
“閒話少說!”鄭蠻兒不耐煩的道,“你都去找了誰?九姨到底什麼時候回宮?”
“……皇后殿下說,明日會請昌陽公主來勸!”於文融嚥了咽津.液,心驚膽戰的說道,他對鄭蠻兒再不瞭解,也是聽說過其母平津長公主十三時就曾親手拿馬鞭抽死過宮奴的事情的,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鄭蠻兒距離十三也不過差一歲罷了,再說,清忘觀外與他同樣住在草廬中的侍衛,有一小半,都是長公主府的,未必要鄭蠻兒親自動手。
鄭蠻兒聽了,果然怒道:“你去了這麼久,就換來一個七姨要來的消息?”
“郡主息怒!”於文融嚇得跪倒在地,連連懇求。
“郡主,既然是皇后的意思,不如暫且等昌陽公主到了再說?”好在蜻蜓也替他求起情來,鄭蠻兒又發作了半晌,才含恨而去:“若七姨勸不好九姨,瞧本郡主怎麼收拾你這沒用的奴婢!”
於文融等她進了清忘觀,才鬆了口氣,從地上爬起,見四周無人,狠狠對地上吐了口唾沫:“小小年紀就和長公主一般兇悍,可惜長公主那時候有先帝寵愛,你連是不是鄭家女兒都說不定,不過是靠着長公主只有一根獨苗才這麼寵你罷了!等我得到阿家信任,到時候有你好看!”
他跳腳罵了半天才覺得痛快,回過頭來,卻見馬車簾子微蕩,似乎有點拉開,心下一驚,搶上去一把拉開,卻發現裡面空蕩蕩的:“莫不是風吹開的?”
燕九懷此刻已經悄然跟住了鄭蠻兒主僕,他輕功甚好,觀中之人都是渾然不覺有外人混入,藉着觀中草木掩飾身形,與那兩人之間只隔了三五步,對她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你何必幫那個宦奴說話?”鄭蠻兒不滿道,“母親讓我多聽一聽你們的話,可不是叫你們到處做好人的。”
“郡主息怒。”蜻蜓解釋道,“於文融雖然不得元秀公主寵信,但好歹是近身宦人,又是先前昭賢太后所遺,郡主如果就這麼打死他,元秀公主面上不好看,王家也會認爲郡主不敬昭賢太后!”
鄭蠻兒哼道:“就因爲他是昭賢留給九姨的,打死了纔沒關係!王家又怎麼樣,五舅舅對昭賢太后恨之入骨,連帶着皇后都被遷怒,若知道我打死於文融,只會暗讚我替九姨除了個麻煩。”
“郡主,大家固然厭惡王氏,可元秀公主當年年幼,未必記得舊事,卻是十分感激昭賢太后的撫育之恩的。”蜻蜓好言道,“而且郡主這樣的話以後切不可提起,免得傳到元秀公主耳中,追究起來,惹出大事!”
“不就是文華太后之死嗎?我瞧九姨只怕連文華太后長什麼模樣都記不得了,王家真是好手段……”
主僕一邊議論,一邊進了迎面的屋中,燕九懷在一株樹後藏好,從枝葉縫隙裡窺探着,耐心等待,沒過多久,屋中傳出一個清脆的聲音,道:“蠻兒你去了什麼地方,這麼久纔回來?”
“果然是她!”燕九懷聽得這聲音,與自己那日隱在牆後偷聽到的一般無二,這才確定下來,頗爲意外,“豐淳第九妹,封號元秀的公主?那河北小兒賀夷簡,倒真是有眼光,一見鍾情就鍾情了一位金枝玉葉,只可惜杜家那老狐狸吩咐各個望族封鎖此事,顯然是不想讓他如願,嘿!杜家老狐狸狡詐陰險,當年連本郎君的師父都算計過,這一回要不要也陰他一把,替師父報這個仇?”
屋中之人不知暗處有耳,鄭蠻兒分辯道:“我只是瞧見雨小下來,就在觀裡到處走了走,九姨,三祖姑的這間道觀也太小了些!”
元秀這幾日已經很明白她歸心似箭的心情,原本平津長公主和她約定鄭蠻兒不住多久,但長安那邊始終沒有車駕來接鄭蠻兒走,而鄭蠻兒得了平津的叮囑,一心惦記着自己的任務是纏到元秀回宮,也不肯讓於文融獨自送走自己,所以這段時間,不管什麼話題,她都會扯到了清忘觀非久居之處上,元秀果斷的不接這個口:“你若是實在住不慣,不如先回長安?”
“這可不行,母親叮囑了我與九姨一起回去。”鄭蠻兒咬牙切齒道,“或者九姨終於良心發現,願意可憐可憐我了?”
“你住的這麼難受,做什麼還要與我耗到現在?”元秀見她說的委屈,心裡也有點過意不去,溫言哄道。
鄭蠻兒一臉堅決:“我可是頭回領母親的吩咐,九姨就不能疼一疼我,好叫我能夠在母親面前得回臉?”
“大姐還不夠給你臉的?”元秀白她一眼,“我瞧大姐愛女之心,是情願自己沒臉也要給足你體面。”
“有道是長姊如母,又說生女肖母,九姨若是願意學一學我母親,那該有多好?”鄭蠻兒嘆息。
元秀嗤笑:“我怎得不疼你了?不是一直催促你回去?你自己硬要留在這裡陪着我,又能賴誰?”
“我是心疼九姨,可九姨不想疼我。”鄭蠻兒嘆道,“我算是看出來啦,九姨你好沒良心。”她見元秀還沒鬆口的意思,對蜻蜓使個眼色,決定把明日昌陽公主前來的消息暫時瞞下,免得元秀早有防備。
鄭蠻兒是個坐不住的人,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又跑了出去,說要到後面去數荷池裡新長了幾片荷葉。
元秀笑着搖了搖頭,繼續抄寫《黃庭經》,這回是採藍在替她磨墨,不免道:“阿家在這裡已經住了這麼久了,就是心頭有氣也該消了,何必還不回去?承儀郡主自幼嬌養,平津長公主愛之如珠如寶,這一回舍了郡主陪阿家住這許久,還不知道在長安日日夜夜是什麼樣子的心疼呢!”
“她若是有空心疼早就派人來接蠻兒走了。”元秀見蜻蜓、蝴蝶都被鄭蠻兒帶了出去,便道,“那日大姐走時悄悄告訴我,她府裡有些事情要瞞着蠻兒,所以才留她在這裡,倒也不全是爲了陪我,從大姐回去到現在,長公主府一次都沒來過人探望,顯然大姐那邊的事情還沒完,蠻兒只道她是在陪我,卻不知道我又何嘗不是在陪她?”
採藍聞言大喜:“阿家是說若長公主府來人接郡主,阿家也會跟着回宮?”
“……”元秀頓時語塞,採藍見狀,苦口婆心道:“阿家,奴說句逾越的話,便是尋常人家嫡親兄弟姊妹,又有幾個是和和睦睦、不吵不鬧的?雲州公主年紀小,因着生母早逝的緣故,性.子格外要強些,阿家是她的姐姐,又是元后所出的公主,何必與她一般見識?再者阿家若不喜歡她,雲州連個同母兄弟都無,阿家要收拾她,有什麼難的?”
“也不是爲了她……”元秀懊惱道,“五哥……”
“奴雖然不知五郎爲何責怪阿家,但五郎是阿家同母親兄,就算有什麼觸牾之處,難道還會一直記着不成?”這回采綠也過來幫腔了,“阿家只想着五郎這回的責怪,可還記得幼時五郎有多麼喜歡阿家麼?”
元秀咬了咬脣,卻想起了那日甘露殿上豐淳含笑提起的她幼年時教她描紅之事……那是她的嫡親兄長,堂堂一國儲君,好意教她描紅,卻被她頑皮塗得洗了三盆清水才能出門,不以爲忤,反而提起時笑容滿面,豐淳雖然已經有了三子,長子也快到啓蒙之時,可如今他政務纏身,那三個親生的兒子,恐怕也沒這個機會得到他手把手的教導吧……元秀心漸漸軟了下來,點頭道:“若是大姐府裡無事,那就帶蠻兒回去吧。”
採藍、采綠皆是喜出望外,屋外不遠處,耳目靈敏的燕九懷卻在咂舌驚歎:“就因爲被兄長責怪了幾句,這位九公主連長安都不待了,跑到這又小又破舊的道觀來一住月餘,中間大姐來都沒勸走,嬌生慣養的外甥女親自陪住糾纏到現在,還得貼身女婢抓住機會才哄得她願意回宮……氣性這麼大,不愧是金枝玉葉!”
“嘿!若是杜老狐狸看到這一幕,不知道會不會立刻贊同將她許給賀夷簡,好叫那位思慕美人至今不肯回河北去的賀六郎好好消受?”燕九懷憐憫的搖頭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