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回到清忘觀,採藍和采綠已經侍立在觀門前等候,看到她下車,俱是鬆了口氣,隨即露出一個同情的眼神。
“怎麼了?”元秀察覺到她們的異常,不由挑眉問道。
“午後大娘過來了。”採藍嘆了口氣,道,“是採橙特特做了一盤櫻桃角黍,大娘怕阿家明日回宮去不如今日嘗着鮮美,因此飛馬送來,如今正在觀裡等着阿家。”
元秀臉色頓時一變,隨即壓低了嗓子:“你們是怎麼回答她的?”
“元君使瑤光道長出面解釋,說她請阿家代爲赴宴去的。”采綠接口道,“只是大娘似乎並不全信。”
雖然有玄鴻出面掩飾,可薛娘子爲人精明,卻不是這麼好打發的,元秀想要蒙她可沒那麼簡單。她不由呻吟了一聲,撫額道:“五哥害死我了!”
叫守真自去向瑤光稟告,元秀帶了採藍、采綠先到住處更衣,進門見薛氏正施施然的捧着一隻八瓣蓮口圓足茶碗,慢條斯理的啜飲着裡面的茶水,見元秀進來,和氣一笑:“曲江的賽舟可有意思?”
“我也沒看到多少,倒見着了兩艘傾舟。”元秀見她這樣,警覺道,“聽說大娘帶了櫻桃角黍來?”
“因是素食,所以分出了一些給觀中,給你留了四個。”薛氏倒也沒有一見面就問個究竟的意思,打量了一下她的穿戴,道,“累了一天,先去更衣沐浴吧。”
元秀硬着頭皮應了,水是觀中早就燒好的,採藍兌好了水溫,又撒了一把艾葉,待清苦的氣息縈繞室內,纔出去請元秀入浴。這一天來回奔波,元秀着實是累了,沐浴時若非採藍一直與她說着話,差點沒睡了過去。
如此換下麻衣道袍,穿回常服,到了薛氏面前臉上的疲色已經十分明顯,薛氏見狀,顧不得責問她向自己的隱瞞,先心疼了:“角黍已經剝好在這裡了,你先吃幾口,採藍把我帶來的賜宴裡挑幾道清淡的拿來,伺候九娘用畢,先去休息。”
元秀不待她說完,就拿起銀箸夾了一個角黍,這角黍色澤絳紅,竹葉的清香之中混入了櫻桃獨有的甜美氣息,她雖然疲乏也不禁胃口大開,輕咬一口,酸甜沁人,正是她所喜愛的口味。
不多時,採藍已經拎了一隻食盒進來,外面一層溼漉漉的水汽,想是因爲此刻天氣已經炎熱,所以鎮入井中的緣故。
打開食盒擺上來,照例有一碟子五毒餅並角黍、筒糉應景,此外幾道清爽的菜餚做得倒是桃紅柳綠,元秀吃了兩個櫻桃角黍,對賜宴裡的益智角黍並板栗紅棗角黍都沒了興趣,示意採藍、采綠拿去食用,就着小菜用了一碗粟米,便吩咐采綠捧上東西洗漱,心安理得的入內去休憩了。
薛氏待她睡下了,吩咐採藍、采綠用心守着,自己坐在堂上想了片刻,起身卻往玄鴻靜室去了。
玄鴻顯然正在等她,瑤光看到薛氏,立刻道:“娘子請進,觀主正在裡面。”
“元君。”薛氏進了靜室,便見玄鴻跪在三清像下,神色虔誠的祈禱着什麼,她低低的喚了一聲,玄鴻又唸了幾句,方纔起身,道:“薛娘坐罷。”說着親手遞過了一隻蒲團。
薛氏也不推辭,在她下首跪坐下來,道:“元君爲何要讓九娘與杜家接觸?”
“聽說,魏博節度使賀之方之子,賀夷簡到了長安來,還對九娘一見鍾情?”玄鴻不答反問。
“不錯。”薛氏點了點頭,復問道,“這與元君要讓九娘代赴杜家筵席有什麼關係?我若沒記錯的話,元君自從出家以來,連宮中家宴都沒有再理會過吧?”
玄鴻淡淡道:“朝臣提議將九娘下降魏州,以分化河北三鎮,是也不是?”薛氏一皺眉,卻聽玄鴻緩緩道,“薛娘啊,九娘年少,你是她姨母,不知可還記得當初先帝在時,與羣臣議邊塞之事?”
薛氏的臉色頓時變了。
憲宗皇帝繼位時,夢唐的情況遠不及三年前豐淳接手。懷宗皇帝以及再往前的懿宗皇帝等,皆是恣意享樂的庸碌之君,實際上,因玄宗皇帝之後,藩鎮割據,宦官得勢,堂堂九五之尊委命閹奴之事並不少見,如玄宗之子肅宗時宦官李輔國,在肅宗皇帝病重之時,因與張皇后就新帝人選發生爭執,竟公然帶人強闖宮闈,弒張後、誅越王,肅宗因此驚駭而死。
其後有順宗爲宦奴俱文珍逼迫退位,年僅十八的敬宗皇帝爲宦者劉克明所弒……懷宗皇帝時,宦者王太清何嘗不是一手遮天,連時爲太子的憲宗都忌憚不已?憲宗皇帝繼位後,爲除王太清,先後擡舉了高平之並邱逢祥與之相鬥,費了不知道多少心機,纔將王太清除去,之後又因高平之自恃功勞,驕橫跋扈,爲憲宗厭棄,而邱逢祥卻以其一貫的靜默精明,漸爲憲宗倚重,至今得豐淳重用。
玄鴻所說的議邊塞之事發生在憲宗登基後不久,王太清尚在,時夢唐內有宦禍未平,外有邊患難停,羣臣惶恐,除了杜青棠等寥寥數人外,皆提議派遣公主和親。那時候,憲宗的長女平津公主尚未及笄,若要和親,自然是其姊妹,其時嘉善大長公主已經下降張氏,而延慶、永壽兩位公主卻還住在鳳陽閣中,只是延慶已經賜婚,沒有婚約的只有永壽公主一人耳。
若憲宗皇帝要從臣議和親,人選不問可知。
然而憲宗皇帝卻當朝背誦本朝戎昱的《詠史》之句,笑言戎昱若在,當與朗州刺史之位,並譏誚道:“魏絳之功,何其懦也!”
實際上憲宗皇帝所言的魏絳,乃是春秋時晉國卿士,與周同姓,有功於魏,其人執法嚴毅方正,爲魏伐霍、耿,多有軍功,且在史書上有居功不傲的美稱,所諡亦是美詞曰莊。然因他曾向晉悼公提和戎之策,憲宗皇帝卻評其一個“懦”字!
而不久後憲宗皇帝以雷霆手段除王太清、先討彰義、再伐淄青,斬西川、懾宣武,一時間使各藩鎮驚恐不敢怠慢,爭相入朝表忠誠之心,其中賀之方甚至還主動請命進攻淄青以求自保……
薛氏恍惚了片刻,才從紛繁的記憶之中收攏情緒,低聲道:“元君是說五郎他……”
“五郎年少,雖然自幼爲儲,先帝調.教也是盡心盡力,可年紀放在那裡,究竟是……差了許多!”玄鴻輕嘆了一聲,望着她道,“他讓自己的老師韋造入相本是尋常,可趕走杜青棠卻全然爲了私憤,先帝英明剛毅,卻對杜青棠言聽計從,五郎不肯相信——其實,若沒有杜青棠,先帝當初根本除不了王太清,更別說其後的中興之治!此人手段,可見一斑!”
“……這與九娘又有什麼關係?”
玄鴻搖了搖頭,問起了似乎不相干的事情:“我聽說五郎如今身邊跟着的是魚烴,但總理宮人的卻是邱逢祥?”
“不錯,此人精明能幹,卻性情靜默,倒比之前王太清、高平之之流別有不同。”薛氏愣了一愣,才答道。
玄鴻卻冷笑了一聲:“薛娘你好歹也是郭守養女,在我的靜室裡說話還這般藏着掖着做什麼?邱逢祥精明能幹——是啊,他太精明能幹了,就連先帝想除去他都難以下手,更別說五郎年輕,如今名義上他是大內副總管,魚烴是總管,可北衙那邊,究竟是認魚烴,還是認他?”
“元君!”
“若先帝在,韋造可還敢上那一封請降公主於魏州的奏章?”玄鴻目光刀鋒也似的掃過薛氏,問出的話,凜冽猶如三九寒風,“我也不妨告訴你——那奏章以及紫宸殿上的跪請乃是杜青棠設計激韋造所爲,目的是想叫五郎緬懷先帝之治,而不是將精力都放在了旁的地方!譬如,追查郭家之事,以及逼迫杜青棠!”
她搖頭嘆息:“但看起來,五郎他壓根就沒看穿這層意思!所以,我只能用九娘來做文章了!”
薛氏驀然跪直了身子,冷笑道:“旁的地方?郭家滿門抄斬、文華太后難產而死、茂王存世僅僅三日……這些都是五郎與九孃的骨肉!憑什麼不能查?若不是文華太后臨終前的叮囑,不必五郎慢慢佈局,我早便夜闖杜府,抓着杜青棠問個究竟了!”
“斯人已遠,薛娘念念不忘,又有什麼用?”玄鴻嗤笑了一聲,手指元秀所居之處,一字字道,“文華太后一片慈母心懷,不欲其子女知曉前事,五郎恨不能食杜青棠之血肉,都對九娘瞞住了消息,不知道薛娘以爲,當你翻出舊事,九娘可還能夠如今日一樣,有悄悄溜到芙蓉園裡看賽舟的心情?”
“文華太后不欲子女知曉,並非認爲他們承受不起,不過是因爲當時杜青棠深得憲宗皇帝信任,尤其五郎被冊爲太子不幾年,又才及舞勺之年,根基淺薄,全靠憲宗皇帝維護,惟恐自己去後,五郎與九娘既是嫡出,又沒了生母與外家看拂,貿然與憲宗寵臣衝突起來,不明不白的死在宮裡,或者連儲君之位都保不住罷了!”薛氏森然笑道,“當初,郭老令公於哀聲一片之中盡忠盡節,匡扶社稷,挽大廈於將傾,郭家的血脈,又怎麼可能如此脆弱,連生母死因的真相都不敢面對?所謂此一時,彼一時,文華太后當年因杜青棠勢大,而五郎、九娘無力自保,不敢叫他們得罪了杜青棠,所以許多事情,連我都不敢說,可如今五郎在位,邱逢祥雖然勢大難除,到底不敢如李輔國、程元振等跋扈,身爲人子,豈有明知道生母含冤而死,卻不思報仇的道理!”
她冷笑着道,“多謝元君的提醒,明日,我便會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九娘!”
說着,拂袖而去!
靜室中,玄鴻擡起頭來,眼中卻有一絲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