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妝入夢來,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裡白蓮開。”
聽出語氣裡不加掩飾的贊意,洗硯在旁研着墨,用力將嘴角一絲得意的微笑抿住,其實他這時候露出聲色也沒什麼,元秀只顧低着頭看着白宣上縱橫淋漓的墨跡,壓根就沒留意他一個小廝。
裴二十四娘在旁亦拍手稱讚:“十二郎好詩才!今日重五節期,人人穿紅着綠,女郎爭上紅妝,可不正是一池紅蓮?惟獨貴主麻衣如雪,這一句‘紅蓮池裡白蓮開’當真是神來之筆!”
夢唐宴飲,中途都會提詩聯句,彼此唱和,元秀因杜拂日被潑酒後的反應,對他又高看了一眼,故與裴二十四娘主動走到他席前相談,正好金腰娘子舞罷綠腰,盈盈行禮後下了臺,樂工也換了一曲春鶯囀,杜三趁機命人取弓與盤,準備射粉團之戲。
元秀因爲在曲江邊已經見識過了杜拂日的箭技,自然不會去湊這個熱鬧,裴二十四娘便笑嘻嘻的提議杜拂日與元秀彼此贈詩一首,見元秀聽到時微一皺眉,她卻又領會錯了意思,對杜拂日加了限制,要他既能夠讓人一望可知今日樓上是給誰的,又不許帶出元秀身份。
聽了這個條件,元秀也有點好奇,夢唐所讚賞的男兒,向來都是文武雙全,杜拂日的箭技已經極爲出色,而城南杜氏五房唯一嗣子的杜拂日,卻不知道是否也有與他出身相應的詩才?
洗硯進雅間捧了筆墨來,杜拂日淡然一笑,提筆落紙,旋即而成七絕。
這四句開頭便引了《曹風*蜉蝣》之中“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四字,以元秀今日裝束迥異衆人,滿足了裴二十四娘所提一望可知此詩寫誰,甚至還以微妝點出元秀妝容,以越女反襯元秀容貌之美,末了的紅白對比,更是鮮明奪目,使人印象深刻,難以忘懷。
“此詩以何爲名?”裴二十四娘原本對杜家這深居簡出的十二郎並不熟悉,如今先聽說他箭技了得,復見他筆下之句,心下不覺對元秀佩服得五體投地,深覺她慧眼識人,自己望塵莫及,讚歎之餘,忍不住提醒道。
杜拂日略一思索,目光在元秀頭頂道髻上掠過,再次提筆,刷刷數下——贈道者三字,補於首句之前。
裴二十四娘一想自己的要求,頓時爲之拊掌而贊。
元秀欣賞的望着宣紙之上一手利落的行楷,杜拂日的字大開大闔,氣勢極盛,卻不覺得凌厲,只覺說不出的大氣莊重,吩咐守真:“好生收起來,回去裱裝。”
“貴主,杜十二郎已經寫了,此刻似乎該輪到貴主答謝了吧?”裴二十四娘見她神色,促狹一笑,拉着元秀的袖子催促。
杜拂日也淡笑着起身讓座,元秀輕咬了下嘴脣,她性.子雖然算不得公主裡面最爭強好勝的,但究竟是帝女,心氣極高,原本以爲自己與杜拂日年歲相仿,琴棋書畫也是自小由昭賢太后手把手的教導長大的,宮中宴飲唱和自來也是要考校才學的,她生長宮闈,從來也沒發憷過。
但杜拂日此詩一出,元秀卻覺自己水平相去甚遠,此刻不免有些爲難。
不過,總不能就此耍賴吧……
元秀坐到案後,洗硯早就將墨汁研了一遍又一遍,墨色黑如純漆,明亮而光澤,散發出淡淡的松香之氣。
裴二十四娘對她的才學也不瞭解,正打着趁機瞭解一二的心思,殷勤的遞了一支新的紫毫過來,元秀拈毫入手,一時間卻想不出該回什麼,杜拂日沒落筆前,她的打算是隨意回贈一首七絕,贊杜拂日箭技了得也就是了,然而此刻卻又覺得杜拂日可稱文武雙全,單說箭技,似乎顯得單調……因杜拂日這首贈道者自然清新、實爲不可多得的佳作,元秀此刻卻是卯足了勁不想隨意落筆,一心想要寫出堪與此句相媲美的贈詩來——以她的才學,到底爲難了些,思前想後,連破題都不知道該如何選擇了。
如此足足默了數息,雖然洗硯久研之下,墨汁濃稠,飽蘸長考之下,也有滴下的趨勢。旁席雖然忙着取小弓射粉團爲食取樂,熱鬧喧囂,這邊卻因她未施脂粉的雙頰上逐漸蔓延出緋紅而寂靜起來……
真是……太丟臉了……
元秀心中尷尬無比,忽然覺得手裡這支紫毫重逾千均!
裴二十四娘見她久不下筆,哪還不知道元秀此刻是被杜拂日的詩句難住了,她不由暗悔自己的催促,杜拂日也看出了端倪,脣赤微動,似要出言解圍。
卻在這時,樓下奔上一人,目光在滿座賓客之間一掃,見元秀不在原本的位置,臉色頓時變了,好在元秀今日衣着雖素,夾在一干豔麗衣裙之間着實醒目,於文融沒過多久就發現了她所在的地方,趕緊快步過去,看了看她身旁之人,含糊的叫了一聲:“女郎!”
“你怎麼上來了?”元秀心裡暗鬆了口氣,忙趁機把紫毫放下,問道,“可是出了什麼要事?”她急於下臺,甚至迫不及待的重讀了那個要字,生怕於文融看不出她的景遇,裴二十四娘握着袖口的手指頓時一緊,強忍了笑意,洗硯也有點惋惜,這位貴主如此美貌,卻沒想到才學平平,杜拂日倒是極沉得住氣,神態平靜。
畢竟是元秀近身侍者之一,她話音剛落,只見於文融極爲配合,神色瞬間鄭重起來,認真的點了點頭,道:“奴有事要稟告女郎。”
元秀巴不得趕緊尋個藉口告辭走人,哪裡會多想到底是什麼事,她作出肅穆之色,對裴二十四娘並杜拂日道:“真是不巧,十二郎這首詩本宮怕是要欠下了,待本宮回宮之後,再使人送到府上如何?”
裴二十四娘在旁笑得意味深長,杜拂日淡然哂道:“不過是一時興起,貴主若是忙碌,也不必放在心上。”
“本宮向來不喜食言。”元秀如何看不出裴二十四娘怕是以爲於文融是故意上來救場,而自己回宮之後……堂堂一國公主,就算自己寫不出回詩,難道身邊還會少人代筆嗎?她面上一派的莊嚴肅穆,心裡卻已經鬱悶得恨不得立刻跑到樂遊原上馳騁一天發泄下,只覺得自己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
儀態端莊的下了樓,元秀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見狀,原本打算上前稟告的於文融立刻閉上了嘴,如此走了半晌,都快出園了,元秀才回過了神,問於文融:“你忽然上樓尋本宮做什麼?”
裴二十四娘只當於文融出現得如此之巧是故意救場,但元秀自己如何不知道,於文融是被她打發去窺探雲州今日到這芙蓉園來做什麼的,而且若非杜拂日一鳴驚人,她堂堂公主,也不可能連首回詩都寫不出來。
於文融忽然跑上來,自是當真有事稟告,而且,他要稟告的事,怕還不小,否則也不會在宴中就上樓,而不是等到元秀離開後到了馬車上再說。
“阿家,奴方纔去尋雲州公主……”於文融瞥了眼守真,後者立刻乖巧的走到前面去了,於文融這才繼續道,“發現雲州公主今日出宮,似與人有約……”
元秀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