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娘引着元秀才下了樓,剛剛跨過門檻,底樓卻追出了一個垂髫使女,急聲道:“芳娘姐姐!”
“小五?”芳娘聞聲一怔,忙站住了腳步,“你不在娘子身邊伺候,跑出來做什麼?”
“娘子嫌今日樓中人人面有酡色,想把酒暈妝改做了飛霞妝,因此命我來請芳娘姐姐前去。”那叫小五的使女奔到芳娘身前,笑嘻嘻的欠了欠身,“我纔上去問了,卻沒想到芳娘姐姐恰好下來,好歹叫我追上啦!”說着吐了吐舌頭,露出慶幸之色。
芳娘頓時爲難起來:“但七郎命我帶守真道長去尋十二郎!”
“方纔我看見十二郎往那邊去了,此刻想必還沒走遠,道長不如自己去找一下吧。”小五上下打量了一眼元秀,見她裝束簡陋,與今日赴宴的女郎錦衣華服、珠翠瓔珞相比顯得很是清貧,便有幾分輕視,拉住了芳孃的手道,“過會席就要開了,今日這場宴會有一半可是爲了娘子呢,芳娘姐姐若不去,娘子惱了我,可怎麼辦呀?芳娘姐姐可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她話說的是娘子會惱了她,然元秀與芳娘如何聽不出這裡面的意思?
芳娘皺了皺眉,抱歉的看向元秀:“道長,這……”
“十二郎長什麼樣子,我自己去尋便是。”元秀聽出小五所言的娘子應該就是杜七所要炫耀的那位美人,而芳娘也許擅畫飛霞妝,因此那位美人想要更改妝容,便要召她前去伺候,想來杜七對那美人寵得緊,芳娘雖然得的是杜七親口之命,這會卻分明動搖起來。元秀在宮闈之中對這種恃寵生驕之事見得多了,自忖身份也不屑與一個美姬計較。
“十二郎容貌俊秀,今日穿的乃是黛色袍衫,繡有玄色穿枝花紋的,此外腰上束着菖蒲錦帶。”芳娘見她同意,趕緊道,“他身邊跟着的小廝最好認不過——洗硯今日穿着靛藍圓領袍衫,耳側有道傷痕——道長放心,他們必然不會走遠。”
元秀點了點頭,芳娘便跟着小五折回了樓中,守真怯生生的問道:“貴主可要在這裡等着,我去尋找?”
“不必,樓上悶,本宮也正想走一走。”元秀擺手道。
方纔還喧囂無比的曲江畔,因人羣隨龍舟移動,此刻卻有點突兀的冷清。
幾隻羽毛雪白的鷺鳥怡然掠過水麪,留下一行漣漪,旋即飛入遠處的汀中不見。
兩人沿着小五所指的方向走了不多久,轉過一叢碧樹,便看到近岸生着一大片茭白,色澤翠碧欲滴,旁邊一個黛衣少年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加額,似有些不勝酒力,風從池上吹來,帶過一陣醉薰之氣。在這少年的不遠處,垂手侍立着一個十五六歲年紀的小廝,身上正穿着一件靛藍色圓領袍衫。
元秀站住腳步,歪着頭看了眼那小廝,發現他耳側雖然垂着鬢髮下來遮擋,卻依舊可以看到一抹傷痕,幾乎爬上了面頰,她看了眼守真,守真會意,緩步走到那小廝跟前,叫了一聲洗硯。
那小廝奇怪的轉過頭,見守真作道童裝束,便道:“小道長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洗硯,那麼那邊的郎君就是杜家十二郎了?”守真輕聲問道。
“我家郎君確實姓杜,行十二。”洗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元秀,注意到她們來的方向,恍然道,“兩位道長是觀瀾樓中貴客麼?不知尋我家郎君何事?”
守真看了眼元秀,不答反問:“你家郎君獨自站在那裡做什麼?可是喝多了?”
“郎君方纔被七郎拉到鄭家包下的微雪臺,足足喝了快兩壇十五年的土窟春。”洗硯方說到這裡,卻見那邊杜拂日放下遮額的手,轉過身來,約是爲杜七擋了太多酒的緣故,他面色微酡,但眼神明亮,即使在這端午豔陽之下,仍是灼灼如炬,他沒看守真,而是立刻將視線放在了元秀身上,微微頷首。
元秀猶豫了一下,也對他點了點頭,開口道:“本宮元秀。”
洗硯正在猜測她們的身份與來意,卻不防聽見本宮二字,頓時一驚,杜拂日卻早已猜到,並不驚訝,就勢拱手爲禮:“見過貴主!”
元秀仔細的打量着他,這個在長安少年之中聲名不著,卻被她的乳母薛氏、並韋相之女韋華妃稱讚爲箭技天賦驚人的世家子弟眉長入鬢,也許因爲擅長騎射的緣故,他長身爲禮之時尤其顯出挺拔的身材,所謂鶴勢螂形,其態矯矯若日出巖鬆,比起崔風物的飄然出塵、賀夷簡的恣意張揚,另有一種內斂溫潤之態,然而與王子瑕溫雅之中教人如坐春風、見者頓覺親近不同的是,杜拂日雖然神態溫和、禮儀無缺,卻有些遺世獨立之感。
“本宮在宮裡時聽韋華妃提過,道杜家十二郎箭技上的天賦驚人,從無虛發。”元秀說到這裡,觀察着杜拂日的表情,卻見他神態淡然,拱手道:“華妃過譽,聞說貴主乳母薛氏,乃是昔年長安紅衣薛娘子,其騎射之精妙,堪爲當時女郎第一,華妃若是見過薛娘子的連珠十箭,必定拊掌而贊!”
見他把話題轉到薛氏身上,但卻未太否認韋徽端的稱讚,元秀頓時眼睛一亮:“這麼說,你的箭技當真很好了?”
“貴主是爲華妃之言前來?”杜拂日微微一哂,韋杜兩家同爲長安城南望族,杜拂日已故的母親韋逸,是韋徽端之父韋造堂妹,他雖然不喜交遊,但對自己表姐的事總是知道一些的,韋家女郎在櫻桃宴上就由元秀公主親自送入席的事情,長安許多人家都已經聽說過,甚至有人說韋徽端能夠被聘爲華妃入主含涼殿,也是元秀公主在其中美言的緣故——如今看元秀爲了韋華妃一句話,就改頭換面跑來尋找自己,看來表姐在宮中似乎過的不錯?
畢竟聖人一向疼愛元秀公主……
元秀搖了搖頭:“本宮原本以爲,玢國公也會到觀瀾樓來,是來尋他的。”
“貴主若要尋叔父,何不去靖安坊?”杜拂日溫言道,“叔父一直居於坊內,即使訪客也是隔上多日纔有一次,且從不在外留宿。”
“本宮想向玢國公打聽一件事,並且暫時不想讓聖人知道。”元秀淡淡道。
杜拂日點了點頭,他也不問是什麼事,擡手叫過洗硯:“你帶貴主出芙蓉園……”
“此刻去靖安坊?”元秀卻搖頭,目光緊緊盯住了他指上的韘環,露出饒有興趣的神色,“不如十二郎替本宮另約玢國公好了——能否見識一下十二郎的箭技?”
“今日重五宴樂,我並未攜弓出行。”杜拂日聞言,倒也沒有直接拒絕,只是有些遺憾道。
這可難不倒元秀:“無妨,今日食糉,豈會少了射粉團之戲?本宮以爲觀瀾樓中應有準備吧?”
射粉團本是宮中之戲,後逐漸流傳出來,時人爭效之,具體說來,是造粉團角黍飣盤中,取小弓射之,中者得食。所謂角黍便是糉子,以黃米浸過艾灰汁液裹竹葦之葉蒸熟,切成粉團,大小且不去說,表面滑膩,難以着力,箭頭一觸即歪,若無過人技藝,即使中了也無法穿透粉團,但若力大了些,卻容易掀翻食盤,因此雖是遊戲,對力道拿捏卻要求極高,惟中者方能取箭枝復嚼箭頭貫穿的粉團爲食,這遊戲元秀雖然見過,但她從前未曾習過箭技,向來都是在旁看着。
此刻杜拂日以沒有帶弓推脫,她倒是想了起來。
杜拂日聽了,卻也不意外,道:“貴主要去樓裡看嗎?”
元秀早就聽說此人不喜人多,她對觀瀾樓中的人興趣也不大,何況樓中無風,這曲江之畔長風浩浩,似乎更能夠看出杜拂日的箭術究竟憑什麼能夠叫驕傲的薛氏與韋徽端都讚不絕口,便道:“莫如就設在此處?”
洗硯自告奮勇,回樓中取粉團並小弓。元秀見那藍衣小廝聽了自己要求的五十步外開弓之後非但不驚訝,反而面有得色,顯然對杜拂日極有信心——若是狩獵,五十步顯然不算什麼,不過是靶場上面初初練習的距離罷了,但射粉團的小弓最遠大約也就能射這麼點了,畢竟往常射粉團,都是在堂前爲之,最多不過二、三十步。
元秀若有所思。
杜家爲了盡興,果然準備充分,洗硯去了沒多久,便帶着兩名青衣男僕擡着東西來了,卻是一張三尺來高的核桃楸木翹頭案,足基雕做了纏枝海蓮相托之狀,上面放着一隻嵌寶螺鈿團花鎏金紋漆盤,盤上加蓋,裡面傳出陣陣煮熟黃米並葦葉清香。弓是洗硯親自捧在手裡的,一大一小,小弓十分精緻,不過一尺來長,弓頭飾着珊瑚、明珠等物,顯得富麗堂皇,弓弦上還透出了淡淡的緋色,猶如女子所用。
兩壺箭掛在洗硯身後,配着小弓用的箭矢只有三寸來長,形如紫毫,而那長弓卻只是一柄尋常的柘木弓罷了,連長弓所配的羽箭也沒什麼特別的。
杜拂日示意洗硯將弓箭先交給元秀檢查,元秀粗粗一看,並沒有發現什麼玄機,便點了點頭退到一邊。
那兩名青衣男僕將翹頭案放下,揭開蓋,清香縷縷,元秀擡眼看去,卻見盤中密密麻麻放滿了黃米粉團,她仔細一看,不由叫道:“怎麼切成這樣?”
——粉團被切得極爲整齊,大小相宜,皆如女子指尖大小,這麼點大,別說五十步,元秀懷疑,自己若站在五步外,一箭出而不傷到旁邊的粉團,恐怕都困難!
“道長請放心,這是七郎吩咐的,七郎說,以十二郎的箭術,這粉團還應該再切小些,只不過箭簇的大小在那裡,不得已只能切成這樣了。”洗硯還沒回答,那兩個尚不知她身份的青衣男僕卻笑嘻嘻的答道,“七郎另外吩咐取一副長弓,就是怕小弓射程有限,十二郎難以發揮!”
元秀不解的看了他們一眼,那個杜七似乎很樂意向人展示杜拂日的箭術?
只是他自己風流之名長安人人皆知,若是想助其弟成名,爲何杜拂日卻至今默默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