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眼力價都沒有,張代輕咳一聲開了開嗓子,他的聲音猶如泉水叮噹在我耳邊流淌:“我讀高中那一陣,班上流行交筆友,我身邊很多同學開始與一些來自天南地北壓根不知道長什麼樣樣子的人寫信,很多人再收到信之後,興高采烈看完,再熱血滿滿地回信,總之似乎樂此不彼。但我高一時,八毛錢一張的郵票對我而言都顯得太貴,不是我能奢侈消費得起的東西,所有我雖然覺得挺孤獨,也很羨慕那些能與五湖四海的人交流的同學們,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要交上一個筆友。”
哦,我還以爲他要給我提起吳邵燕那個賤人呢,原來他是要說交筆友這事啊。
張代實打實的,也就比我高一屆,而在我們那個高中時代,交筆友這事簡直是風靡全國,我也交過一個,跟他一樣我當時覺得郵票死貴死貴的,每次我給那個筆友回信我都要糾結很久,才捨得買一張郵票把信投出去,總之那段回憶雖然已經模糊,但倒是親切。
在我的骨子裡面,其實我還算是一個念舊的人,現在聽張代提起這個話題,我忍不住搭茬說:“當時我班上也流行。基本的情況是,男同學交女筆友,女同學交男筆友,但都蠻純粹的。”
盤着的大腿微微一動,張代嗯了一聲:“後來,我爲了攢錢還張大有幫我繳付的學費,我開始******做,我剛開始送牛奶,後面慢慢將那個鮮牛奶的校園代理權拿下來,我一個星期能掙到的錢越來越多,可我卻還想要更多。於是在我高二初始,我開始給一個深圳出版的刊物做校園推廣,我每賣出去一本,就可以提成3毛錢。雖然提的點額很低,可蚊子腿也是肉,多了個增加收入的渠道我挺珍惜。要推廣這個刊物,我必須每天都揣着個樣板書出去,有時候等公交車等得太久無聊,我會隨手拿來翻一番。有一天,我在那本刊物上看到了一篇小短文,我看得眼睛發熱,一時頭腦發熱下,我跑去那個刊物的編輯部,好話說盡找來那個作者的地址,我懷揣着莫名激動的心情,給她寫了我人生中第一封信。”
大腦靈光一閃,我幾乎是脫口而出:“你說的那個刊物,是叫《深圳讀物》吧?”
至於我爲啥會這麼下意識冒出這麼一句,不僅僅是因爲我之前在香蜜湖張代的書架上,看到厚厚一大摞的《深圳讀物》,更是因爲巧合的是,我人生裡面第一封信,也是通過這個刊物搭建的橋樑傳遞出去的。
張代挪動着手,再把他外套的邊角往我的身上貼,將那些狠狠朝我刺過來的寒冷驅去一些,他竟沒對我一下子猜中展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訝異,他的語速控制得更是得宜,聲音的飽和度也恰到好處:“嗯,確實是叫《深圳讀物》。這個刊物前期雖然推廣得吃力,但它後面辦得很火,全國熱銷,很多中學生幾乎是人手一本。”
頓了頓,張代輕呼着換了換氣,他繼續說:“沒給那個作者說我是她的小粉絲,我在心裡面只是簡單介紹下自己,說我想與她交個朋友,大家可以相互交流。本來,我那時候沒有用個假名字的心思,可我即將要落款之際,汪曉東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我告訴我班上沒有誰會用真名叫筆友,大家都會給自己取個比較有個性的名字,就相當於網名那樣,他各種熱心給我出主意,我招架不住就按他說的弄了個化名,揣着忐忑和激動花了八毛錢把信給投了出去。差不過過了一個月,我才收到姍姍來遲的回信。那個女孩的字跡非常娟秀漂亮,她回信的內容也淡淡的,帶着禮貌客氣的疏遠,可我卻像是着魔似的,不斷地給她寫了很多信。”
儘管我在高中那陣,也交了個深圳的男性筆友,我跟那個筆友也書信來往得特頻密,但人有時候真的是一種雙標得厲害的生物,我現在聽到張代提起他以前對一個女性筆友的狂烈,竟滿心的不是滋味。
忽然失去了搭話的興趣,在張代有意無意的停頓裡,我只是淡淡的應了幾個字:“以前都這樣,年輕嘛。”
彷彿完全陷入了自己回憶的世界,張代宛若並未察覺到我情緒裡的敷衍,他呼出來的熱氣繚繞在我的脖子間:“可能是架不住我的熱切轟炸,那個女孩後面也有給我回信,雖然她一如既往的淡然,但卻不斷地牽動着我的心。我原本想問她要一張照片,可我又怕引起她的反感,只好作罷。然而我卻越來越無法控制被她吸引被她牽引,終有一天我抵擋不住自己心魔作祟,我忍不住給那個女孩寫信,問她我能不能去看她。那一次她很快給我回信,她回了寥寥數行字,說大家應該以學業爲重,讓我不要再寫信給她。”
哦,張代的意思是,他讀高中那陣,就單相思他的女筆友?
那當初我問他在我之前有沒有喜歡過別人,他說那隻能算是淡淡的喜歡,他說的那個人不是吳邵燕,而是他素未謀面的女筆友?
推測他曾經喜歡的人不是吳賤人,我原本該歡欣一些的,但心裡卻莫名其妙像是有檸檬水流淌。
完全不願意再被他用這樣的話題膈應得滿心蒼涼,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直接叫停:“你說的這個,我越聽越覺得無聊,我聽了發睏。”
估計是好不容易逮住這個機會把高中時代的青春往事拽出來溜一圈,張代的語速加快了些:“我很快就說完了。”
煩躁得要命,我只得耐着性子:“那你快說。別渲染那麼多,說重點。”
或者是抵擋不住那些寒意刺骨,張代的大腿晃了晃盤得更緊:“收到那女孩要求終止聯繫的信,我一下子慌神了,我開始不斷地給她寫信,有時候一天一封有時候一天兩封,但我發出去的信如沉大海,再也沒有收到過回覆。於是我做了我人生中第一次最瘋狂的決定,我翹課,買了一張車票跨越幾百公里,按照寫信的地址跑去那個女孩子的學校,跑到她的班級去,趁着課間我厚着臉皮跑到講臺上問到底是誰叫某某名字,我得到的只是一場鬨堂大笑。我終於在那一刻知道,原來不僅僅是我用了化名,我手上掌握着的那個女孩的名字,也不是她的真名。她當時應該就坐在講臺下,她就混雜在那些鬨堂大笑的人羣中,但她終究沒有站起來承認她就是與我促膝長談的那個人。所以,我青春裡面那場淡淡的喜歡悸動,就這樣被扼殺得一乾二淨,我就這樣弄丟了她。”
我擦,這個傻叉,他曾經有過爲別的姑娘那麼瘋狂的時候!而他真的就是個傻叉,我們今晚可能都特麼的要死了,他大爺的還要拿他以前爲誰誰瘋狂到不管不顧的事來將我的心攪動得天翻地覆。
實在無力吐槽,我粗着嗓子:“你再說下去,我真的被你催眠得睡着了!”
然而張代完全枉顧我粗暴的喊停,他的語速慢下來,幾乎是一字一頓的:“那個女孩子的筆名,叫做於二唐。”
就像是被人突兀往心湖裡面投下一枚手榴彈,不斷有水花飛濺着朝我的胸腔上衝,我幾乎是咬着張代的話尾音,聲音止不住的顫抖:“你當時給那個於二唐寫信用的名字,是不是叫夏小張?”
重重地嗯了一聲,張代將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對,就是夏小張。”
驚詫源源不斷地橫陳在心裡面,我瞳孔張到極致,我掰開張代的手從他的懷抱裡出來,把臉轉過去,再將手機的電筒打開,我與他四目相對:“我是於二唐。”
再稀疏的光線裡,張代雙眸微動看着我:“我知道你是。”
嘴巴張成O型,我如墜雲裡霧裡:“爲什麼你知道,卻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在大學時候,是不是因爲知道我是,才主動與我相識?”
張代搖了搖頭,他的眼眸裡全是懊惱的霧氣沉沉:“不,我是前些天才知道。我要求證一些事的原本面目,按圖索驥去追溯它的來龍去脈時,我忽然發現,原來那個在我的青春歲月裡被我心念着的人,你其實曾經安然地待在我的身邊。可是,我卻一次又一次地把你弄丟,我總是抓不住,留不住。當然這跟你沒關係,是我自己的問題。”
人生果然諸多狗血,而緣分這條微妙的線,它到底是怎麼的翻雲覆雨,纔將我和張代勾勾扯扯的聯繫在一起,走過這一路匍匐錐心的糾纏。
而在我們能不能再活下去都是個未知數的此刻,才讓我知道原來張代他早在我最青春的年歲,就曾經來過我的世界走上一遭,這似乎足以讓我悲喜交加到不能自持。
可能是這些翻涌的情緒支配着我,我電光火石間,關於那個夏小張的模糊記憶慢慢復甦過來,我的眉頭皺起:“張代,在我的印象裡,我和你通信的內容,跟你認爲的有差別。我之前確實收到過你要見面的信,我也給你回信了,我並沒有說以學業爲重什麼的,我說見面交流一下也挺好,後面你說你過來看我,你問要我宿舍的電話號碼,我給了,你打電話給我跟我確定時間地點,我爲此翹課到車站接你,但你放我鴿子了。也就從那天起,你沒有再給我寫過信打過電話,反正我們是這樣才斷掉的聯繫。我很確定,我的記憶沒出錯。”
嘴角勾起來,張代無奈地笑笑:“你肯定沒有記錯,而我也沒有記錯。我們之間會有這些信息差異,都是夏萊的功勞。那時候夏萊跟我一起練字,有時候我自己都無法分辨出來,哪些字是她寫的,哪些字是我寫的。”
我勒個去,我原本以爲夏萊能在我大學時代這麼費盡心思給我弄場陰謀,就算她超神了,但現在她卻一而再再二三刷新我對她的認知!
她到底是有多閒,連張代高中時代交個筆友,她都要這麼無所不用其極,她到底累不累!
波濤起伏着更濃的恨意,我在心裡面暗暗忖量,若然今晚我能逃過這一劫,我真的要盡我最大能力乾死夏萊這個心機婊,我絕對要讓她不得翻身!
因爲在此前汪曉東與我坦言過夏萊並非是張代的親姐,但他也有指明張代未必知道夏萊的身世,而在此刻張代雖然向我提及他清楚知道夏萊給我與他之間使絆子,他也沒有表現出多明顯的情緒傾向,我自然也不能給他展露太多。
要不然老天開眼我們真的活着出去,我的底牌給他抖盡,他卻念及親情對夏萊心有不忍,他只會成爲我反撕賤人路上的絆腳石。
於是,我努力按捺住思潮涌動,故意直接忽略跳過關於夏萊從中作梗的那茬,調侃般說:“不管怎麼樣,我們今晚也算是筆友見面了。”
張代的嘴角往上抽了抽:“夏萊,她…..”
才說了寥寥數字,張代的話音忽然像是被截流的水,控在那裡不上不下的,要多鬧心有多鬧心。
既然張代主動提起,我倒樂得多個機會窺探他的的心思,我接上他的話頭:“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眉頭蹙成團,張代的肩膀抖了抖:“算了,關於夏萊,等我們能活着出去再說。如果我們今晚死在這裡,一切都是白搭。我知道我再跟你說起高中時代我們之間的牽扯,是一種愚蠢的畫蛇添。但我怕我再不說,後面可能沒機會讓你知道,我並非是爲了改變我們現在的關係狀態。我說了尊重你的選擇,就會努力踐行。”
這個話題到這裡,似乎只有戈然而止是它最好的結局,我嗯了一聲,算是終結。
在這冰天雪地裡,我剛剛從張代的懷抱裡出來,那些寒意就像是刺刀般不斷朝我的身上刺過來,我又不好意思主動往張代的身上扎,只得不斷地晃動着手臂抖着腿跟這些寒意抗衡着。
大概是看出我的窘迫,張代朝我這邊挪了挪身體,他自然而然地朝我伸出手來,再將我環入了懷裡,在措不及防下,我的臉與他的臉快貼到一下,四目相對不過幾秒時間,張代有些訕訕然急急將視線轉開,說:“抱在一起多少會暖點。這樣我們可以撐久一點。”
即使我們這樣擁抱本質上確實是爲了求生,可張代這個反應弄得我也有些心虛起來,我總覺得我們彼此都在心照不宣地藉着求生的藉口,釋放着對擁抱彼此的渴望。如他害怕被我看穿這般,我也害怕被他看透,我趕緊的把手機電筒關掉,藉着黑暗的掩飾,我說:“我轉過去了,這樣坐着不太舒服。”
再以後背對着張代,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我的心剛剛要沉下,張代冷不丁幾句話,又將我的心往上挑起來,掛得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