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我摸不透汪曉東這番話裡面藏匿着的情緒,可他字面裡展露出來的意思,卻讓我陣陣不適。
蹙起眉,我凌厲剜他一眼:“我沒你想象中的那麼冷血!”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汪曉東漫不經心將煙拿下來夾在手中,他淡淡睥睨着我:“人都是自私的動物,勇於承認自己的自私,並不是一件丟人的事。”
雖然此前的汪曉東,每每都像我展示着一個不羈放蕩嘴賤無邊口無遮攔的形象,常常讓我哭笑不得,也讓我無力吐槽,可我大多數時候不會覺得那樣的他會讓我生出特別多的厭惡,而此刻他一副“呵呵我看透你了你唐二就是這樣的人,你就是特麼的自私被我戳中了你也別不好意思”的樣子,卻讓我生出厭煩來。
冷冷的,我動了動嘴角:“汪曉東,你別太無聊!”
任由那跟點着的煙慵懶地飄出菸圈,汪曉東聳了聳肩:“我現在確實無聊得要命。”
停了停,他的視線又朝病房方向飄了飄,他很快收回來,他開始各種天馬行空:“以前讀高中那陣,吳晉就各種看不上我這樣式的。他覺得張代靠譜,沒想到發生張代把他妹妹肚子搞大連個屁都沒響這事,他怨恨了張代七八年之後,還是覺得張代靠譜。就算我這段時間跟他交流得還算多,可擠不進去的世界,還真是不能硬擠,省得******擠個頭破血流,還顯得自己跟個****似的。”
我怔忪了幾秒,隨即有些憤懣:“汪曉東,吳晉現在躺在裡面,他的情況很糟糕,你在這個時候,跟他較勁什麼!”
汪曉東似笑非笑地睥睨了我一眼,他的腔調提高了一些:“有時候,我真******討厭你這股認真勁!有毛病!”
被汪曉東這麼一個低吼,我條件反射地往後傾了傾身體,等我坐正回來再看向汪曉東,他已經將那根菸丟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去,再用餘光瞪我:“別用你那充滿高風亮節無慾無求無私到感天動地的眼神瞅我,我汪曉東就一個俗人,會折壽!”
我知道,汪曉東雖然嗶嗶了一堆,但他其實心裡面特別的不痛快,或者他表達難過情緒的方式就是這樣,我受着就是了。
於是我,我抿着嘴,沒有接他的話茬。
靜默相對了一陣,汪曉東甩了甩肩膀,說:“我到樓下買包煙。”
我怕我說話,又會莫名其妙成爲他的出氣筒,被他變得法子戳心,所有我仍然沉默相對。
倒沒再跟我較真跟我急眼,汪曉東匆匆走出去,還氣惱般重重摔上了門。
鬼知道汪曉東到底是到樓下去買菸,還是去火星買,總之他出去挺久都沒有回來,我坐在沙發上悶着悶着,不知道怎麼着的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正在靡靡混亂的夢境裡暢遊,一陣雜亂無章急促的腳步聲響徹耳邊,我一個激靈猛然地睜開眼睛,只見好幾個護士簇擁着一個醫生,正推開重症監護室的門。
茫然不過幾秒,我掀開不知是誰給我拿過來蓋上的被子,急急忙忙地站起來,跟在醫護人員的後面往吳晉的病房裡面去。
只見張代和汪曉東,各據一方面容悲切站立着,而剛剛進來的醫護人員,其中一個拿着手電筒撐開吳晉的眼睛照了照,大概五分鐘之後,他將手電筒放下,旋過身來掃了我們一眼:“吳晉先生走了,他走得很安詳,節哀。”
我站着的位置,無法看到張代和汪曉東任何一個人的表情,他們也把自己站成了最寂寥無聲的雕塑,可我仍然能觸摸到整個空氣裡都彌散着悲涼悽切的味道,這些東西猶如泰山壓頂將我籠罩住,我也杵在原地,像一根沒有行動力的木頭般。
醫護人員悉數離開了大概十分鐘後,汪曉東.突兀衝到已經沒有辦法給他任何迴應的吳晉面前:“你怎麼就不能再撐一會!邵燕就快到了,你怎麼就不再撐一會!你不挺疼愛你這個妹妹,你怎麼就不能爲她再撐一會!你是想讓她這一生都過得不安寧還是怎麼着?吳晉我告訴你,你要不是個孫子,你給我起來!你再給我等等!邵燕沒在法國,她從韓國首爾飛回來的,她快到了,你給我起來!你再撐一會!你快給我起來!”
身體僵了僵,張代遲滯幾秒,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汪曉東的胳膊,沉聲說:“他已經用盡全力在支撐了,你不要再驚擾他!”
狠狠地甩開張代的手,汪曉東.突兀用手指戳在張代的胸口上,他提高聲音:“你裝什麼逼!你裝什麼裝!我就要吵吵嚷嚷,大吵大鬧,你不爽我,動手打我啊!”
我忽然有些看不下去。
上前一步,我拉了張代一把,將緊密咬合在一起的兩個男人拉開,我再冷然掃了汪曉東一眼:“你夠了!逝者爲大,你尊重一下吳晉!”
有些悻悻的瞪了我一眼,汪曉東用手狠狠抹了抹嘴角,他轉而用目光與張代對峙着。
這一場視線的交流,縱然是無聲,也將現場的氣氛弄得全是充溢的火藥味,我看得心驚,我怕假使我貿貿然將這個對持僵局打破,以汪曉東這種不分場合隨他心情隨意炸毛的性格,說不定會鬧出別的動靜來。
權衡了一下,我終究選擇靜觀其變。
在這般對峙越發白熱化之際,那邊傳來開門的微微悶響,我下意識望了過去。
急急匆匆推門而來的人,即使她已經不像是之前照片上的稚嫩青澀,但我仍舊一眼就認出來,她就是吳邵燕了。
眼睛紅腫着,眼角還有淚水漣漣,她衝了進來,徑直越過我們所有人,直接撲到了牀沿上:“哥!我來了!”
抓着吳晉纏滿紗布的手,吳邵燕輕輕晃了晃:“哥!哥?”
她猛然地回過頭來,朝着我們,眼淚崩騰得更是厲害:“我哥他怎麼不理我?”
我們仨,相互對視了一眼,張代的嘴角抽了抽:“他走了。”
先是板滯了一下,吳邵燕的臉徒然發白,她盯着張代看了不下半分鐘,蹦出一句:“你這個騙子!”
撂完這句話,吳邵燕忽然用手捂住了雙眼,她一把跌坐在地板上,頭靠在病牀邊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這一陣陣的哭聲,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將所有凝固着的壓抑切得四分五裂,紛紛揚揚遍地都是,我越聽越覺得窒息。
這樣的局面僵持了一陣,張代的身體僵了僵,他用特別複雜糾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想他大概是看不下去吳邵燕這般失態,他想做點什麼吧。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哪裡還管得上自己內心那點亂七八糟的小情緒,我給了他一個我懂的眼神。
得到了我的迴應,張代上前幾步,他俯身下去,作勢要將吳邵燕扶起來,但吳邵燕卻是一個狠狠將張代的手推開,她衝着張代就吼:“滾!你給我滾!你給我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你滾啊你!”
吳邵燕嘴裡面發出來的那一連串“滾”字,像驚雷炸在我耳邊,那夾帶着的只有親密人之間才擁有的曖.昧意味,也像是燒紅的烙鐵,將我的心烙得全是坑坑窪窪。
可我想想,吳邵燕她剛剛失去至親,她所有的失態都可以被原諒,至於張代對她的所有幫扶,那也可以被諒解。
於是,我維持着原本的悲憫面容,靜默地看着被吳邵燕這般叫囂着滾出去的張代,他神情無瀾地再伸手去扶吳邵燕,說:“邵燕,你先起來。地板上太涼。”
臉上的淚水逶迤成一片,吳邵燕的哭聲越發淒厲,她透過淚眼朦朧不斷地盯着張代看了一陣,她終歸是溫順地聽從了張代的建議,被張代扶着站了起來。
可她像一段迎風飄搖的瘦弱柳枝,似乎被風一吹就能吹到,她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好一陣,她剛剛所有面對着張代囂張的氣勢無影無蹤,她的聲音變得脆弱無助:“張代,我哥走了,他走了,他丟下我了,他把我丟下了。我只有一個人了,只剩下我一個了。”
她說着說着,突兀身體往前一傾,作勢就要撲進張代的懷裡!
人在悲痛之際會有失態,我很理解,但再悲痛,也不會有人要撲到一個對自己而然沒有那麼親近的人懷中尋求安慰和支持,吳邵燕這刻竟然沒有絲毫遲滯,她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汪曉東一眼,只管與張代糾纏,這要說她曾經和張代沒點什麼,我一百個不信!
但,此情此景下,我若然表現出任何的不悅或者情緒波瀾,都會顯得我特別的不懂事吧。
內心猶如被螞蟻攀爬而過,若有若無的癢層層鋪排彌散着,我的瞳孔放大一些,寂靜地看着張代他會如何對待吳邵燕這個投懷求抱的行爲。
然而,我壓根沒有機會看到張代的任何反應,汪曉東已經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擋住了吳邵燕,他的語氣像一碗膩膩乎乎區別不清的芝麻糊,讓我分不清情緒的波瀾起伏:“邵燕,張代已經結婚了,他的妻子就在這裡,你這樣不合適。”
表情重重一滯,吳邵燕呆立在原地,她的嘴角連連扇動了好幾下,目光渙散地漂浮着落在我的身上幾秒,又急急抽離回去,她埋下臉來靠在汪曉東伸出的臂彎上,再一次狠狠地飲泣了起來。
哭到最後,吳邵燕有些脫水,整個人形同枯槁,那張靈動的臉龐變成了呆板的木頭,眼神無光渙散着,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不說話,不喝水,似乎完全跟這個世界隔離開來。
或者是吳邵燕的悲切,讓汪曉東主動暫時與張代停戰,他提出他陪着吳邵燕,張代去打點吳晉身後的一切。
我自然是要跟着張代走的。
從醫院裡面出來,可能是經過了一夜的疲憊勞累,也經歷一個故交在自己面前消逝的無能爲力,張代的腳步很輕,他的手也不像之前那麼有力,我伸手去抓他的手,他也反手抓我,但我們才走沒幾步,觸碰在一起的手就鬆開了。
我知道他難過,也沒說什麼,只管跟着他跑前跑後,把需要辦的都辦好了。
吳晉的追悼會,來了很多人,這無不昭示着他曾經的好人緣,在所有人肅穆莊重的注視裡,他就這樣走完了自己這一生。
縱使我和吳晉不熟,面對着正值青年生命的消逝,我的難過也像一場兜不住的大雨淋漓。
吃解穢酒的地方,張代幫着定在布吉百合酒店,他忙前忙後安排好所有人的落座,才坐回到我身邊來。
吳邵燕和汪曉東,就在我們斜對面。
經過這一番來回折騰下,吳邵燕或者已經慢慢學着接受這個悲痛的事實,也或者她就算還沒接受,可她暫時將所有喪失掉的理智抓回了身體,她端着茶杯,柔弱地朝在座的各位表示感激:“謝謝你們能來見我哥最後一面。”
在壓抑到讓人難以自持的氣氛裡,很多人隨意動了動筷子就紛紛告辭離席,一轉眼這一桌就只剩下我們四人。
將筷子放下來,吳邵燕輕輕環視着看了看我們幾個人,她慢騰騰開口:“曉東,張代。”
目光在我的身上微微一滯,吳邵燕吞嚥了一下,她繼續說:“還有唐小姐,謝謝你們幫着打點一切,如果不是你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張代就坐在我身邊,我壓根沒法看到他的表情,我只聽到他的聲音略顯沙啞:“不客氣。”
至於坐在我對面的汪曉東,他輕輕的蹙眉,在我眼底一覽無遺。
他確實就是那種不會分場合,不會顧及任何人感受的性格,他咬着張代的話尾音,一開口就很是唐突:“邵燕,唐二是張代的老婆,你哥生前見到她,都要喊她一聲嫂子的,你該跟着你哥那樣稱呼她,喊她嫂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汪曉東提起吳晉,戳中了吳邵燕的心窩子,她剛剛還故作平靜的臉,刷一聲又變白,她拼命咬着脣,不知是在隱忍着什麼,過了十幾秒才緩緩吐出一字:“哦。”
就算吳邵燕曾經是我輾轉糾結的心病,就算這番下來我與她接觸還不算多,我還無法判斷她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可我依然覺得汪曉東在這一刻真的太踏馬的惹人討厭!
不管他是有意無意,他真踏馬的讓人不爽,讓我恨不得抽他!
實在忍不住,我飛快地瞪了他一眼。
接收到我的瞪視,汪曉東無所謂般聳了聳肩,他自顧自的又說:“邵燕,你準備在深圳呆多少天?”
問出這話,汪曉東還朝我遞來一個眼神。
我忽然胸悶氣短,煩躁得要命,卻是屏住呼吸,靜待着吳邵燕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