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章夢中顯聖

勿要以爲地祗三百之壽,顯得有一些微寡。

要知道,此世鬼衆朝生夕滅,七日魂飛魄散之苦,與這三百之壽而言,是爲何其渺小。

這是有着從九品神位在身,超拔凡俗之外,神力洗煉了三魂七魄,有了一點神性依憑,纔有這大三百的壽數。

煉就一道符籙,靈臺中點點清光明亮,三魂七魄浸染清光,有着清光洗煉陽氣,恍若生人一般無二。

荀少彧眸子中,點點清光似水波盪漾,一絲絲淡淡白氣,讓他的三魂七魄中,漸漸升起一抹實感。

“一百五十壽!”

這是正從九品神道之下,荀少彧自身所能達到的極致。

此時此刻,自身生死之患一去,荀少彧心神大感通透,魂魄清澈明晰,一如清水涓涓。乃是符籙清光,洗煉魂魄之象。

只有魂魄時時洗煉,清如水波一般,才能不懼陽氣侵蝕之苦。

驀然,他擡頭看向靈境之外,眸中深遠幽幽,猶如琥珀一般。

“……王家村!”

荀少彧的目光,彷彿無視了空間上的距離,徑直的看向村老和中年男子。尤其是村老說出遷移之言時,他的眸光更是爍爍一動。

這古代封建社會,一般家族氏遷移,並非一拍腦門,上下嘴脣一碰,就能輕易辦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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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代大一統的王朝,對於百姓黔首們,都有着嚴格的戶籍制度。而一般的鄉中人家,一生都未必出十里之地。

對於黔首百姓們而言,單單就這一出門路引,就要大費工夫。而沒有着路引在身的百姓人家,一般都視如逃奴處置。當地官府一經發現,都是不由分說,先打上一頓板子,再扭送原籍的。

似如王家村這般情況,若是單單零丁幾口的路引,還是有些可能批下。但全村數百口人大遷移,無論鄉中、縣中都斷然不會應許。

畢竟,古代第一生產力,即是人口!

無論各類稅收、錢賦,都是以人口而論。

對於類似縣尊、縣丞等人而言,一村死活當然不重要,但卻不能干擾了縣中戶籍之數,讓自家仕途政績有了些許‘污點’。

對那些官僚的劣根性,做過一朝太祖的荀少彧,可謂看得極爲清楚。

更何況,就算是縣中應允了遷移之事,但遷移路途遙遙漫漫,其中波折不少,能否囫圇着過去,就是一大難題。

前世的闖關東,看似波瀾壯闊,但那是用多少骸骨,生生鋪就出來的求生之路。

有多少人自此渺無音信,人間蒸發;有多少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都是一幅幅的血淚史。

荀少彧默然望着宗祠外,雷霆交加,雨打房檐的景象,徐徐的嘆了一口氣。

當然,倘若王家村人也要遷移,就算運道不差,能囫圇着走到目的地,但人離鄉賤,幾代以內是不會再有今時氣象了。

更不會有着如今,王家村這般十幾代經營的規模。

他由宗祠香火,而得以煉就符籙,冥冥中與王家村因果牽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旦王氏破落,於他而言,也是大爲有損神道根基的。

故此在村老吐露出,欲要闔村遷移之時。兩者氣運牽扯,才讓荀少彧心血來潮,目光投注過去。

畢竟,他依託香火而存,這一場大災之下,村民十不存一,他又上哪裡撰取香火。

“……遷移麼?”

…………

嘀嗒!嘀嗒!!

屋檐水流匯聚,從磚瓦邊沿涌流而下。

村老一臉愁緒,拄着根鳩杖,步履瞞珊的步入屋舍。

“唉……”

村老漠然癱坐牀榻邊,眉宇緊蹙着。

四面漏風的老屋,鼓動着絲絲風聲,不住的迴響着。

南江龍君拒祭一事,無疑讓這老漢的脊樑,平白折了七、八分,神態有些佝僂。

沒有這一水神庇佑,對如今勢若危卵的王家村數百口,簡直不亞於晴天霹靂一般。

這畢竟是神道世界,神道主宰天下全局,涉及到人世方方面面。

尤其是水患頻發的關頭,失去了南江水君這一靠山,王家村人能活下的機率,幾乎渺茫之極。

這纔是讓老漢,不得不做出闔村遷移的決定。

他是人老心不昏,自然知道此中難度,甚至官府方面的態度,老漢都仔細考慮了八、九分。

只是比起幾百口人一起死絕,還不如搏一搏,萬一能搏得一出路呢!

如此想着,眉頭緊緊蹙着,奔波疲憊的老漢,靠着牀榻邊沿,雙目微微假寐,呼吸逐漸歸於平穩。

荀少彧靜靜的看着老漢沉睡,眸中略過一抹複雜。

這老漢乃是原身祖父,因着原身父母早已亡故,原身由這老漢扶養十幾載,感情自然不一般。如今原身早夭,老漢白髮人送黑髮人,看老漢面龐似乎都蒼老了許多。

“祖父!”

荀少彧向着王老漢,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既然佔據了原身的一切,荀少彧也不吝於繼承原身的關係。

而且王老漢雖然只是一介老漢,但因着年紀愈發老邁,也得一村老之位。

這村老之名非同一般,於村中德高望重,且有律法明文庇護,官府賜予鳩杖。就是村正這等,能讓鄉中、縣中認可的地主之流,等閒都不會招惹一位持鳩老人。

若不然,王老漢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闔村遷移的想法。可以說,憑着這位祖爺的影響,就連村正都不敢輕易否定。

倘若能認下這一親緣,於荀少彧在王家村的地位,將大有保障。

荀少彧固然想法念頭,帶着些許功利色彩。但他面上不動聲色,仍是定定望着老漢。

“祖父!”

荀少彧徐徐呼喚,靈體之軀非是凡夫俗子肉眼能見,但在他不斷呼喚中,一絲絲白氣升騰氤氳,若隱若散。

“祖父!”

“祖父!”

“今世爾爲吾祖父,不妨吾等夢中相見!”

荀少彧呼喚三聲之後,驀然踏着步子,化作一道淡淡明光,一併涌入王老漢眉心。

老漢眉心點點熒光閃爍,絲絲縷縷纏繞之間,漸漸化作無有。

…………

一抹漆黑深沉中,王老漢孤身隻影,艱難的邁步行走着。

身上彷彿壓着千重高山,讓老漢愈發喘不過氣來。

周邊漆黑幽幽,恍若泥潭一般,進退不得自如。

“祖父……”

“祖父……”

嫋嫋餘音,突兀的迴盪在老漢的耳畔。

“這是……莫非,這是錚兒的聲音……”

王老漢迷茫的面龐,掙扎着閃過一線清明。

突然,擡頭遠遠眺望,但見一點點金光瑩瑩,四匹天馬拉車,踩着一條恢宏金色天路,蹄馬間鏗鏗交鳴。其車馬鏗鏘,四名衛士執弋隨行。

看着迎面而來的車馬排場,老漢神情倏然一震。

只見,車轅徐徐停住,荀少彧緩緩自車中走出,衣着素色簡樸,配着環佩交鳴。

“你……”

王老漢驚詫的看着車馬隨從,又看着恍如貴公子一般的荀少彧,張口結舌。

荀少彧微微躬身,道:“孫兒拜見祖爺!”

“你……你這……”

王老漢哪裡見過這般陣仗,話語中不乏艱難。

“祖父莫驚,孫兒亡去之時,有幸魂飛冥冥中,機緣踏入神道門徑。”

“故而,方有此般氣象……非惡鬼也!”

荀少彧向着王老漢伏身叩首,連道:“孫兒已得神道,日後再不能侍奉祖父於榻前。”

“孫兒大不孝焉!”

此世孝道,勿論原身生前千般孝順,但自身的早夭,讓老漢飽經喪孫之苦,就是大大的不孝。

此刻,王老漢漸漸回覆心情,老淚縱橫間,搭溼了衣襟,不無欣慰,道:“無礙的,無礙的,老漢一生七十有五,牙齒不曾鬆動,身骨無有病疾,吃得下、睡得着,毋需你這泥猴兒擔心。”

荀少彧輕聲,道:“祖父,孫兒雖魂兮渺渺,但也一直掛念着您。能見着您一切皆好,孫兒餘願也就了了。”

“好,好,好,”

聽得孫兒孝心,老漢口中,連連道着‘好’。

“如此就好……”

荀少彧似乎餘唸了卻,就要登上車馬離去。

驀得,老漢不捨道:“孫兒啊,你這一去,不知吾等幾日幾時還能再見?”

荀少彧搖頭,道:“人神殊途,孫兒僥倖得入神道門徑,但只入其門,未得神庭敕命詔書,也不能常見祖翁。”

“如此,一旦傷了您的壽數,孫兒萬死難辭矣!”

王老漢喜急而泣,道:“不礙事,不礙事,老朽枯骨矣,不用你掛心。”

“只是……”

老漢語出躊躇,似乎不知該如何出口。

“孫兒啊……你看咱王家村遭逢水災,糧食顆粒無收,上好田畝一片溼澇。咱們求龍君爺爺,都是一事無果,你看一看有甚麼辦法可想的?”

一咬牙,爲了闔村百口,王老漢還是說出了心裡,壓着的那點心思。

畢竟眼前的孫兒,是老漢養育十幾載的,不至於對其含雜其他心思。

“這……”

荀少彧心道一聲果然,面上露出遲疑。

如今的荀少彧,固然想要得到王家村民們的香火願力。

但他一小字輩的,無論威望威信不足。

何德何能讓數百口王家人,俯首帖耳的叩首相拜?

要知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民間諺語,可從來都不是空穴來風。

一旦讓王家村人們,知道供養香火願力的人,是一個小子輩的話。他們還會願意相信,還會能夠相信,一個小兒輩麼。

如果‘不信’,那麼這些所謂長輩的香火願力,又能有幾分真實可靠,就讓荀少彧心底大爲疑惑了。

“這……”

想了想,荀少彧遲疑的神色,自然讓王老漢看着。

王老漢勉強笑着:“既然你也沒辦法,那也是咱王氏該衰啊!”

“不礙事……不礙事……”

荀少彧苦笑,道:“祖爺,孫兒倒非沒有辦法。只是這辦法,有些難以啓齒而已。”

“儘管說來,儘管說來……”

因着原身一貫秉性敦厚老實,王老漢也並未多想,急忙匆匆問道。

“如今孫兒有機緣,煉就一道符籙,登臨神位之期,指日可待。若是你能爲孫兒,泥塑一法身,正位王家村土地之職,孫兒有神職在身,自可驅散王村水氣,保留一丁點種子。”

“但是……”

看着荀少彧臉上苦色,王老漢也明白了少許。箇中關節更是一剎那間,想得通通透透。

村土地啊……這可不是哪一家村子,都有的底蘊。

十個村子中,只有寥寥一、兩家,類世積累下,能出這麼一位村土地。

土地神職雖小,但也是一方地祗。有着這一村土地庇佑,自家村落就能一躍爲幾家大村落一,福澤後人十數代。

一方土地神,管理一方鄉土,風調雨順。荀少彧若是一朝爲土地神,有着土地神職庇護,自該如何是如何。

但是,旁的村落土地神,都是由祖靈先人們,以數十年、上百年進身而來,在自家村落中輩分都是頂高的。

而原身亡故時,只是個十五的少年,輩分在村落中處於中間。上面還有幾十、上百個長輩,更有一百多個同輩。

如此多的羈絆,讓荀少彧如何能登上土地神位。

一個沒有任何威望的少年地祗,根本就不會有多少神力。

“老漢明白了……”

王老漢長長嘆息一聲,道:“我倒有一權宜之計,就看行不行了?”

…………

宗祠之內!

千餘牌位,層層立於祀臺。每一靈位前,皆有着一根白蠟燭,跳動着一簇燭火。

王老漢顫顫巍巍的站着堂內,望着一個個牌位,眸子竟然有一些模糊不定。

“是你嗎,錚兒?”

王老漢看着最下排的那尊牌位,呢喃自語着。

“是你嗎……”

他的雙手顫抖,面色若有若無帶着激動。

轟——隆隆——

一道雷霆猛烈的交鳴,似乎宗祠上的青瓦都有些跳動。

從家中牀榻上醒來的王老漢,第一時間就是拾起鳩杖,拖着沉重疲乏的步伐,來到了這一宗祠內,盯着孫兒牌位愣愣出神。

“祖爺知道,你不能見祖爺,但祖爺知道你出息了,就一切心安了。”

王老漢的鳩杖放到地面上,半蹲半坐着,望着孫兒王錚的靈位,囈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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