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②⑨章

見到嶽峰真的把季棠棠給帶回來了,毛哥的眼珠子都險些瞪脫眶了,嶽峰沒吭聲,直接帶季棠棠先去樓上客房安頓下,目送兩人上樓,毛哥一直拿胳膊去搗坐在邊上的神棍,神棍正在聚精會神的打連連看,兩隻眼睛直勾勾瞪着屏幕,險些瞪成了鬥雞眼,壓根兒沒看到嶽峰和季棠棠已經回來了。

“我問你啊神棍,”毛哥嚥了口唾沫,“你說這世上有沒有人,死了,還能復活的?”

“有啊。”神棍嗖嗖嗖點掉兩對一模一樣的圖案,答得相當順口。

毛哥納悶了,神棍說的這麼理所當然,好像死人復活這事是常識,而非怪事:“誰啊?”

“變形金剛。”

毛哥一口老血差點噴到屋樑上去:“變形你頭。我問的是人!人!”

“那也有啊。”神棍繼續瞪屏幕。

毛哥等了半天不見他回答:“你太監是嗎?說話只說一半的?”

“那那那,那叫那個誰的,”神棍一心二用,難免有點跟不上,“清末的時候,那個義和團,那個紅燈照,不是宣稱神道相助刀槍不入起死回生的嘛,那個頭兒叫什麼來着,黃蓮聖母,哼哼哈嘿,刀槍不入。”

眼見己方的遊戲形勢大好,今夜完全有可能實現遊戲級別從小星星到月亮星座的突破,神棍的心情堪稱陽光明媚。

顯然,求人不如求己,毛哥強忍住把神棍摁馬桶裡的衝動,自己默默開了另一臺電腦,聯機,搜索,打入關鍵詞“死人、復活”。

跳出來很多條目,毛哥不斷地按翻頁,出來的信息無非是那幾類:附身、殭屍、喪屍、玄異、超自然靈異事件……

毛哥對着屏幕愣了好久,忽然就冒出一句:“我覺得,她已經不是人了。”

“誰!誰已經不是人了!”進行連連看這種高端遊戲的緊急關口,也只有是鬼非人這樣的高端學術問題能把神棍的注意力給引開了,他嗖地擡起頭來,一雙小眼睛跟強力電燈泡似的嗖嗖往外放光,“誰誰誰?誰已經不是人了?剛上樓的是誰?小峰峰是嗎?他爲什麼已經不是人了?嗯?爲什麼?”

毛哥看了神棍一眼,慢吞吞地答他:“因爲你是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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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哥上樓來找嶽峰,一推開門就聽見浴室裡嘩嘩嘩的水聲,只見嶽峰在房裡坐着,手裡張開了季棠棠的外衣在看,前後兩個血洞都能對上,看來葉連成的確是沒有撒謊。

嶽峰也看見毛哥了,他把衣服放到一邊:“有事?”

“棠棠洗澡呢?”

“嗯。”

毛哥心慌慌的,他朝嶽峰走了兩步,指了指季棠棠的衣服:“你問她了嗎?”

“問她?”嶽峰先是沒反應過來,然後搖頭,“沒,她恍恍惚惚的,讓我怎麼問啊?”

毛哥嚥了口唾沫:“峰子,她……她還是人嗎?”

嶽峰皺了皺眉頭:“什麼意思啊?”

“不是啊峰子,我現在看見她,我頭皮都發麻,”毛哥擼袖子給他看,“你看,你看我這汗毛豎的。”

嶽峰沒吭聲。

“你把她帶回來幹嘛啊?”

這句話讓嶽峰起了反感:“她那種情況,我能不帶她回來嗎?”

“不是,峰子,你彆氣,我不是那個意思。”毛哥覺得自己有點亂,他從懷裡摸出煙,拿火機點着了,沉默着吸了幾口,“她怎麼又沒事了啊?”

“她不是經常沒事的嗎?”嶽峰不耐煩,“在尕奈,你又不是沒見識過。”

“你少跟我耍滑頭,”毛哥動氣了,“尕奈那次跟這次能一樣嗎?上次咱們還能爲她找理由,說她是穿了防彈衣什麼的,這次你怎麼解釋?人家親眼看到她被捅死了,轉頭你又把人帶回來了,這還是人嗎嗯?有哪個正常人死了之後又活蹦亂跳回來的?”

嶽峰咬牙,想回他兩句又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毛哥換了比較和緩一點的語氣:“峰子,你想想清楚,這絕對不是小打小鬧的事情,這跟你以前好出頭玩兒命發狠不一樣,你以前爲了幫雁子,跟閻老七死磕,哥幾個說過二話沒有?光頭腿上被閻老七的狗咬的疤還在呢,但凡能應承得下來的,你發個話,做兄弟的皺過眉頭沒有?你自己好好想想,這次這事不一樣,單憑棠棠死了又活這件事,就絕對不是咱們兜得了的麻煩!”

嶽峰還是不吭聲。

順着剛纔的話頭想,毛哥的想象力開始爆棚:“你記不記得前幾年大炒什麼特異功能?那國家機關都介入了啊,這種起死回生,怎麼着都算國家機密了吧?說不定國外的什麼CBA……是CBA嗎?”

嶽峰沒好氣:“美國中情局,CIA。”

“是的是的,CIA。”毛哥趕緊把這新詞給記住了,“這種事,你覺得是咱們小老百姓管得了的嗎?我跟你講,這種情報機關做事狠啊,你看美國片裡,那些知情的涉案的通通都被幹掉的,保不準哪天我倆出門就被子彈給端了,還是那種情報局的尖端科技研究出來的子彈。”

換了平時,嶽峰肯定要吼他是哪個精神病院逃出來的,但這次,幾次想開口,居然說不出話來。

憑心而論,毛哥說的是誇張,但是他講的這些,自己難道就沒想過?

一時間,屋裡分外安靜,嶽峰定定看着毛哥手裡的那根菸嘴,耳邊只有滴滴答答的水聲。

滴滴答答的水聲?

嶽峰心裡咯噔一聲,下意識轉頭看向浴室的方向。

毛哥也反應過來了,他有點結巴:“她……她洗完了?“

門把輕轉的聲音,季棠棠穿着那件寬大的粗針毛衣,一邊拿乾毛巾擦頭髮一邊出來,看到毛哥時,微笑了一下:“毛哥也在?”

“是……是,”毛哥趕緊拿嶽峰做擋箭牌,“這不快晚飯了嗎,問峰子想吃什麼,他嘴刁,挑食……”

“晚飯啊?”季棠棠想了想,“我請吧,上次在尕奈,還沒謝謝大家照顧呢。還有神棍,大家都一起吧。”

“那……也好,那我下去問神棍想吃什麼。”毛哥尷尬的很,轉身離開時,低聲跟嶽峰耳語了一句,“你解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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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哥一走,屋裡的氣氛似乎就變了,嶽峰看着季棠棠:她臉上的表情特別平靜,一直低着頭拿毛巾擦頭髮,似乎洗澡之前,她沒有發生過任何狼狽的事,只是出去逛了個街,吃了個飯,或者給朋友打了個電話。

頓了頓,她擡起頭看嶽峰:“你是不是,想問我什麼?”

嶽峰定了定神,正想開口,樓下傳來神棍哀怨無匹的嚎叫:“爲什麼!爲什麼不讓我吃肯德基全家桶?又不是你請客!”

兩人愣了一下,然後都沒繃住,同時樂了。

氣氛鬆動了些,嶽峰想先說些輕鬆的話題:“好端端的,怎麼想到請客了?”

“承大家幫助,有來有往嘛。”

“哪幫你了?”

“你幫的最多,還有毛哥,在尕奈的時候就很照顧我,還有神棍,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說到神棍時,她有意停頓了一下,直直看進嶽峰的眼睛裡。

嶽峰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他看着季棠棠的眼睛,電光火石間,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失聲道:“棠棠,你本來是姓盛……”

季棠棠沒有說話,她豎起食指貼在脣邊,眼簾垂下,塑像般一動不動。

嶽峰把後面的話嚥下去了,他開始努力回憶那天晚上神棍講的故事,當時,他聽的心不在焉的,神棍到底說了什麼來着?

盛家,盛家的女兒,路鈴,死人的怨氣,聽懂鈴語,化解怨氣,秦家,煉鬼鈴,石家,聯姻,新的身份,足夠的錢,輾轉在路上……

嶽峰的腦袋轟轟的似乎是要炸開,以前那些理不清的千頭萬緒,似乎都爭相要在這瞬間拼接出一幅完整的圖畫……

——棠棠的身邊一直帶着一串風鈴,有時怎麼碰都不響,有時詭異地發出聲音……

——最初,她是爲了素昧平生的凌曉婉去的尕奈,接着,又爲萍水相逢的陳偉而奔走,再然後,在古城重新遇到,尕奈到古城,相隔千里,她一直在逐撞鈴的怨氣而走……所以每次遇到她,總會有死亡如影隨形……

——明明是盛夏,但是卻有一張正規的聯網可查的名爲“季棠棠”的身份證,明明沒有工作,卻不愁生計,父母早就爲她鋪好了路……

——海城市除夕夜惡性殺人案件,明明生還但不跟任何朋友甚至是愛人聯繫,因爲那個時候,她已經不叫盛夏,還因爲那個時候,她已經開始逃亡……

“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一些事情,你被我的事拖累了幾次,還受了傷,什麼都不讓你知道,總是不合適的。”

嶽峰制止她再說:“等等啊棠棠,你讓我緩緩,你先讓我緩緩。”

季棠棠擡頭看了看嶽峰:“智商不夠啊,腦子轉不過來了吧?”

“去。”嶽峰瞪了她一眼。

季棠棠傷感之餘又有幾分好笑,她去到邊上翻出自己的護膚品,然後對着穿衣鏡開始撲爽膚水,正捻着化妝棉擦拭額頭的時候,嶽峰在後面叫她:“棠棠。”

“嗯?”

“這事爲什麼要告訴我?”

季棠棠愣了一下,她看着鏡子裡的嶽峰。

“你傻啊你,這麼重要的事情,你隨便跟人家說,就因爲人家幫了你?萬一人家是別有用心的呢?你爸媽爲這事付出那麼大代價,你就這樣說出去了?”

嶽峰的話是很有道理的,季棠棠沒吭聲,她如果對嶽峰說“我相信你不會出賣我的”,會不會顯得太矯情了,再說了,憑什麼相信呢?就憑這加起來不到十幾天的瞭解和相處?

所以她老老實實地點頭:“知道了。”

見她這麼配合,嶽峰反倒沒話說了,頓了頓忽然生起氣來:“你怎麼這樣啊?”

“我怎麼樣啊?”季棠棠莫名其妙。

嶽峰也說不清楚,只是心裡莫名煩躁: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前一天晚上,一定經歷了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在街上找到她的時候,她會是那樣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樣——但是轉眼之間,忽然一切都正常起來,反而顯得他是異類了,難道她不應該哭嗎?不應該很難受嗎?這樣一副禮貌的、微笑的、滿不在乎的模樣,讓他看了說不出的煩躁。

“棠棠你別這樣,”嶽峰終於忍不住了,“如果你聽到了毛哥的話,心裡難受,你想哭就哭吧,你別裝的沒事人一樣行嗎?”

季棠棠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看嶽峰:“嶽峰你怎麼這樣啊,還有硬讓人家哭的?”

嶽峰瞪她,她先還一副很無辜的樣子,被嶽峰瞪着瞪着就有點心虛了,避開了目光一聲不吭。

嶽峰心裡一軟:“棠棠,你一定得走這條路嗎?你還有的選對嗎?咱找份工作,好好安定下來吧,你這樣一直在路上走,什麼時候是個頭?而且總是面對這些血腥的事情,你心理受得了麼?”

季棠棠笑嘻嘻的:“我找不到工作啊嶽峰,我大學都沒念完,我一點工作經驗都沒有。”

“我幫你找,要麼你先跟我回去,我那邊朋友多,我託他們給你找個安穩不顯眼的工作,大家離的近,也有個照應。棠棠,你真不能這麼走下去,太危險了,你一個女孩兒,哪天真的死在路上,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這話顯然是觸動季棠棠的心事了,她的笑容慢慢就不見了:“嶽峰,這種事情想想也就算了,你覺得真能安穩嗎?我媽媽躲了那麼久,還不是被找到了?這種事情,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與其提心吊膽的過日子,還不如早死早超生了。”

“我不信你是這麼想的,”嶽峰說的很認真,“棠棠,你有什麼不能講的理由,一定要選這條路?”

“我媽媽希望我這麼做啊,”季棠棠避重就輕,“再說了,好久之前不就跟你講過嗎,家族事業嘛。”

嶽峰動氣了:“棠棠,你非逼得我說出來是嗎?你是個聰明女孩兒,你真的一點都不覺得,你們盛家這種化解怨氣的方式有問題嗎?”

“我不是做你們家這種行當的,但是連我這種外行都覺得,化解死人的怨氣,不該是這種以暴制暴的方式。殺人者固然可恨,但是你用骨釘把人家粉身碎骨,這種生前就作惡的人死後的怨氣不是更大嗎?如果你們家一直都是用這種方式化解怨氣,那你們盛家的邪門程度跟秦家有什麼分別?棠棠,你所有的信息都來自於你媽媽對吧?如果你們盛家根本就不是她所說的樣子呢?如果你們盛家根本就是個作惡的家族,如果你現在所做的都是錯的事情,你難道真的要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季棠棠的嘴脣翕動了兩下,嶽峰的話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到一直以來她最害怕面對的問題面前:如果整件事情的大前提根本就是錯的,如果盛家的動機根本就不是正義的,她要怎麼辦?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在漸漸發冷,此時此刻,內心的恐懼,實在是比面對那些血腥而又可怕的事情時要大許多許多。

她定了定神:“嶽峰,我媽媽養了我二十多年,我跟你認識,加起來也不超過二十天。我爲什麼要相信你的話,去懷疑自己的媽媽?”

嶽峰情急:“棠棠,我不是這個意思……”

季棠棠沒讓他說完,她退後一步,看了嶽峰很久,慢慢朝他鞠了一個躬。

很標準,很虔誠,90度。

嶽峰手足無措:“棠棠,你這是做什麼?”

季棠棠擡起頭,眼圈開始泛紅:“嶽峰,我特別謝謝你,你幫我的事情,我都記着。但是,我再也不希望你插手了,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只會比現在更難解決,我希望你們都好端端的,你跟我說過你要抽身,就從現在開始好嗎?”

嶽峰的眼圈有點發澀,他吁了口氣,低頭抹了抹眼睛:“棠棠你過來。”

他把季棠棠拉近了一些:“我再問你一件事,最後一件,這個疙瘩解了,我也就沒什麼擔心的了。”

說到末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轉到椅子旁擱着的那件季棠棠的外衣上:“棠棠,你在尕奈和古城都出過事,但是後來都好端端的,你是不是……不會死的?”

季棠棠怔愣了一下:“啊?”

但是她很快反應過來,馬上點頭:“是的。”

嶽峰不相信:“你看着我眼睛說。”

季棠棠笑起來:“你以爲你眼睛是測謊儀嗎?”

說着,她認認真真看進嶽峰的眼睛裡:“現實擺在眼前,嶽峰,你親眼看到的,我一直沒事,你沒必要擔心的。”

總覺得有些不對,但又找不出什麼破綻,嶽峰鬆開她手:“什麼時候走?”

季棠棠眼底的驚訝一掠而過。

“好端端的要請客,還把大家都叫上,其實是想走了是吧?”嶽峰笑起來,“好歹比在尕奈時有進步,沒有一聲不響地溜掉。什麼時候走?”

“讓你看出來啦,”季棠棠微笑,“我想好酒好菜整一桌子,把你們都給灌醉了,然後悄悄溜掉。誰知道叫你給識破了。”

“那我要下去跟老毛子說,讓他選家最貴的酒樓,點最好的菜。”嶽峰也笑,“你使勁灌我酒,我還會醉的。棠棠,我不去送你了,你保重。”

季棠棠含着眼淚笑起來:“保重,我們大家都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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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峰下樓去了,八成是在跟毛哥商量晚上吃飯的事情,因爲季棠棠聽見神棍又在嚎啕:“肯德基!我管你們吃什麼,我只吃肯德基!”

季棠棠覺得好笑,她站在屋子裡笑了半天,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來了。

剛剛的爽膚水擦了一半,皮膚有點乾乾的,她取出一塊新的化妝棉,浸透了水,對着鏡子慢慢的擦拭。

擦着擦着,就想起了嶽峰剛剛的話。

——“你真的一點都不覺得,你們盛家這種化解怨氣的方式有問題嗎?”

——“如果你們家一直都是用這種方式化解怨氣,那你們盛家的邪門程度跟秦家有什麼分別?如果你們盛家根本就是個作惡的家族,如果你現在所做的都是錯的事情,你難道真的要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季棠棠盯着鏡子裡臉色蒼白的自己,下意識地答了一句:“我想過的嶽峰。”

但是嶽峰,你有想過嗎?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如果盛家根本是個作惡的家族,那麼我現在,手上已經有三條人命了,我徹徹底底,已經是個殺人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