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②④章

嶽峰沉默着點着了一支菸。

季棠棠也沒說話,但她心裡隱隱猜到嶽峰要說什麼了,心裡默唸着:遲早要來的,遲早要來的。

果然,頓了頓,嶽峰開口了:“棠棠,這裡沒別人,我特意把老毛子支開,就想跟你說幾句話,掏心窩子說幾句話。”

季棠棠眼眶發澀,她吸了吸鼻子,然後點頭:“你說。”

嶽峰笑了笑,垂下眼看夾在指間的那支菸,煙氣嫋嫋升起,像是特意要把人的思緒往亂了去引:“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特愛管你的事,在尕奈是這樣,到了古城還是這樣,有時候覺得不該管吧,一不留神又管上了。”

季棠棠也不知該說什麼,頓了頓纔回了一句:“嗯,你熱心唄。”

嶽峰沒看她,只是把菸頭在地上擰滅:“我看不是吧,我想我是喜歡你吧。”

季棠棠心裡咯噔一聲,下意識就轉頭看嶽峰,嶽峰還在擰那個菸頭,似乎把菸頭擰滅了要花很大很大的功夫:“我知道這麼說,你可能會覺得我挺不要臉的,我這還喜歡着苗苗呢對吧,轉臉又跟你說這種話,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反正我不討厭你就是了。”

季棠棠別過臉,低低嗯了一聲。

“在尕奈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奇怪,覺得你身上肯定有事,那個時候不怎麼想管,人都是自私的,犯不着爲了不相干的人惹禍上身。後來在古城又見着,大家漸漸熟了,我嘴上不跟你說,其實私底下,我想的挺多的,我在想,爲了護着這個丫頭,我能兜多大的風險。”

“開始我想着,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小姑娘在外也不容易,我願意出面把這趟水給攪合了,大不了出點錢,買你個平安。後來我覺得這事不簡單,因爲你跟人打架,那都是要命的架勢,我尋思着這不是花錢能搞定的事,保不準要擼起袖子真刀真槍上場的,我想了又想,覺得也行,大不了捱上一刀,英雄救美的,還顯得特爺麼,對吧?”

季棠棠含着眼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點頭:“是。”

“再然後就是你被雁子姐上身,我開始覺得特不對勁了,其實以前也覺得不對勁,但那時候不願意往歪路上想……再再然後吧就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去給你收拾東西,在那遇到阿甜和她的幫兇……”

嶽峰的聲音低下來,然後一聲苦笑:“差點就死在那了。”

季棠棠很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輕聲說了一句:“沒事就好。”

“經過今晚上的事情,我才知道,你的事情,我根本就管不了。”

季棠棠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

“真的,管不了。”嶽峰苦笑,“何止是管不了,我根本想都沒想過。對不起啊棠棠,我犯慫了,以前我覺得自己膽子大,什麼都放得下,真的死到臨頭,發現不是這樣,自己還有家裡人,還有朋友,還有……苗苗,很多放不下的。我想,我就從這個時候抽身吧。”

季棠棠的眼淚落下來,她趕緊拼命點頭掩飾過去:“嗯,我明白,我特別明白。嶽峰,你不用對不起,真的。”

有什麼資格要求人家嶽峰一定幫着她向着她呢?自己的事情那麼棘手,哪一樁哪一件都有可能禍及他人,換了別人,知道她會惹麻煩,恐怕避之唯恐不及,難得嶽峰還曾經認真爲她打算過,而且還是在她總對自己的事情遮遮掩掩諱莫如深的情況下,單憑這一點,她就應該足夠感激了。

嶽峰知道她哭了,心裡一酸,到底是狠狠心垂下眼,只當是沒看見。

季棠棠擦了擦眼淚,忽然問他:“嶽峰,你是不是覺得我挺可怕的?”

嶽峰不知道該怎麼說,今夜之前,季棠棠這麼問他,他肯定要啐她一頓,但是今夜之後……

想到尕奈那個人慘死之後的情形,想到季棠棠那麼平靜的承認“是,我殺人”,哪怕這些人真的十惡不赦,但是這麼極端和殘忍的死法……

季棠棠沒給他回答的機會,只是很快的說了一句:“沒什麼,有時候,我也覺得我挺可怕的。”

又是讓人窒息的沉默。

嶽峰實在受不了了,他撐着牀邊站起來:“棠棠,我回風月去了。你要還願意回去,收拾收拾還過去住。你要想在這待着,那也隨你,你既然是盛夏,你總有些事情要跟葉連成交代的。”

季棠棠沒說話:嶽峰的話說的真是周全,“你要還願意回去,你收拾收拾還過去住”,他都決定抽身了,自己難不成還要去他面前晃來晃去?在外行走這麼久,至少學會了識情知趣,此時、此刻、此地,其實已經是告別了吧?

忽然想起以前,習慣了自說自話,很討厭嶽峰來管她的事,可是真到他親口說不再管的這一天,心裡居然是這麼難過。

又想起在尕奈時,其實是被嶽峰趕過一次的。

——“既然你自己都承認自己是個麻煩,我不想招惹,總還有權利請麻煩走吧。”

那一次,嶽峰是不瞭解她的事情而趕她走,這一次,嶽峰是開始瞭解而決定抽身,兜兜轉轉,轉轉兜兜,結局都是一樣的。

嶽峰等了一會,沒見她說話,心裡嘆息一聲,慢慢的打開門離開,掩上門之前,聽到季棠棠壓的很低的聲音:“嶽峰,幫我謝謝毛哥和神棍,也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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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的盡頭處,那扇門慢慢的關上,慢的好像電影裡故意拉緩了的回放鏡頭,季棠棠的眼淚忽然間怎麼止都止不住了,她胡亂抓起睡衣的下襬堵住眼睛,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說:你哭什麼呢?你哭什麼呢?豬都猜到會這樣,你哭什麼呢?

對自己的惡意咒罵似乎起了一點作用,再擡起頭時,眼淚已經不再流了,季棠棠轉頭看嶽峰坐過的地方,那裡留下了盒煙,還有打火機。

季棠棠拿過煙盒抽出一根,撳火機點着了,菸草的味道慢慢舒緩了繃緊的神經,這一刻,她詭異似的聯想到毒品:有那麼多人喜歡吸毒,想來感覺也應該是很舒服的吧。

門軸輕轉的聲音,有輕微的空氣對流,視線的盡頭處,門被輕輕推開,透過面前遮擋的升起的煙霧,季棠棠看到了葉連成。

這是在接近四年的輾轉路上思念的最多的人,這是之前她一直害怕見到的人,這是她一度覺得都不知道該把手腳擺在什麼位置去面對的人。

生活永遠是你預料之外發生的事情,這一刻,她穿着睡衣,坐在地上,抽着煙,平靜的看葉連成,似乎是在看任何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心跳的厲害嗎?那塊在胸腔裡藏着的拳頭大小的器官,像是一塊不會呼吸的死肉。

葉連成沒有想到推開門,看到的會是這樣一副情形,尷尬的同時,心底裡升起不小的失望,愣了片刻之後,希望重又慢慢佔據了上風,他遲疑着開口:“你……是盛夏嗎?”

季棠棠吐出兩個菸圈,從菸圈裡看葉連成,居然像是看哈哈鏡一樣失真和變形,她滿不在乎地衝着葉連成笑了笑:“你覺得是,那我就是吧。”

葉連成僵在門口,不知道是該進來還是該轉身離開,倒是季棠棠又招呼他:“進來坐啊。”

葉連成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進來,走到牀邊時,他遲疑了一下該坐哪:季棠棠是坐在地上的,他如果坐到牀上去,居高臨下的跟她說話,似乎不太合適?

權衡了一下,儘管不習慣,還是坐到季棠棠身邊。

季棠棠沒有注意這麼多,她一直在自己的揹包裡翻來翻去,然後一揚手,遞給葉連成一張卡。

葉連成下意識接過來,是她的身份證,正面顯示姓名是“季棠棠”,背面是簽發機關:山西省平城市公安局。

葉連成有些意外,他把身份證遞迴給季棠棠:“你是山西人?”

季棠棠接過來:“我和盛夏長的很像是吧?之前聽雁子姐提過,也聽她講過你們的事。”

葉連成嗯了一聲:“你跟盛夏長的一模一樣,只是……”

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極快地瞥過季棠棠手中的煙:“小夏不抽菸的。”

季棠棠忽然就有點生氣,她偏過臉,挑釁似的看葉連成:“人是會變的,說不定她後來就抽了呢?”

葉連成的表情有些愕然,他想了想,然後搖頭:“小夏不抽菸的。”

季棠棠的心中涌出幾分譏誚的意味,但是看到葉連成那麼認真和固執的模樣,心裡的某個角落處,忽然就疼了一下,爲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又狠狠抽了幾口煙,險些嗆着。

就聽葉連成問她:“你跟雁子很熟麼?”

季棠棠不看他:“也不很熟,我來古城旅遊,住在風月。”

葉連成不再說話了,只是總也忍不住去看季棠棠,這場對話從一開始就不對,這位季小姐,從表情到動作到語氣,都跟盛夏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但是,模樣真是出奇的像。

想了想,還是打開僵局:“今天你……怎麼了?好像不受控制的樣子。”

“今天?”季棠棠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葉連成指的是她被十三雁上身的事,不過她反應也算快的了,“我有癲癇,發作起來是挺嚇人的。”

“這樣……”葉連成不好表現的太過驚訝,“你跟嶽峰是朋友?他知道你……生病?”

“他不知道。”季棠棠笑起來,“一直瞞着他,現在他知道了,就走了。他……走了是吧?”

葉連成點頭:“走了,剛跟他的朋友一起走了。”

季棠棠“哦”了一聲,忽然有些失落,低聲呢喃了一句:“走了。”

葉連成頓了頓,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今天你……發作的時候,我覺得像是雁子在說話,就好像那種……被附身一樣……”

果然葉連成也不是傻子,沒這麼好打發,好在季棠棠還是應對的自然:“剛嶽峰也說了,還說是不是找個會佔算的給我看看——這種妖魔鬼怪的事,也不好不信,雁子姐剛死,還沒過頭七,附身作怪什麼的也正常。”

葉連成駭然,季棠棠察覺到他的異樣:“怎麼了?”

“沒什麼。”葉連成回過神來,“你膽子真大,說起這些跟家常便飯似的。要是小夏的話……她膽子很小的。”

小夏小夏,又是小夏,三句話不離小夏,季棠棠的火氣又上來了,她覺得自己似乎是在跟從前的自己較勁一般可笑,但是,她控制不了。

“人總不會膽小一輩子吧?我聽雁子姐說小夏死了好幾年了,她要是不死,說不定跟我現在也差不多,也抽菸,也膽子大。”

葉連成平靜地看着季棠棠,末了慢慢搖頭:“現在看起來,你跟小夏一點也不像。”

季棠棠立刻就被激怒了,她直直看進葉連成的眼睛裡:“你少在這自欺欺人了吧,說到底,你不願意承認小夏會變對吧,憑什麼她不變?憑什麼她就永遠得是又規矩聽話又膽小怕事?你不是也跟以前不一樣了嗎?我聽說你以前挺專一的,現在還不是花花公子一個?”

這話說的有點難聽了,葉連成臉色一沉,不過到底是跟她不熟,不好對她發脾氣:“季小姐,你今天也累了,要麼你先在這休息吧,我們明天再聊。”

說着便站起身來,季棠棠也騰的一下站起來,攔住葉連成不讓走,僵持之下,她忽然覺得現在的情形,像極了跟從前跟葉連成在一起吵架時,她也是這樣任性、蠻不講理和不服輸。

果然有一些習慣或者脾性,還是保留下來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她一字一句的問葉連成,似乎也同時是在問自己,“如果小夏現在就是跟我一樣呢?”

葉連成看着她,那種見到女孩抽菸時的反感,混雜着自己的失望,還有談話時她表現出的讓人不舒服的咄咄逼人、語氣中對小夏的不屑,一切種種,終於讓他失去了耐性,以至於他喪失了跟女孩子溝通時慣有的大度和忍讓,回答的很不客氣:“如果小夏像你這樣,那還是小夏嗎?如果她像你這樣,我起初就不會惦記上。”

他撥開季棠棠的手,直接離開,出門時沒有很響的撞門,到底還是很有休養。

季棠棠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那就是,她以爲葉連成喜歡的是自己,但其實,他喜歡的是小夏。小夏可以在他面前任性或者放肆,但她不可以。

如果小夏像你這樣,那還是小夏嗎?如果她像你這樣,我起初就不會惦記上。

如果她像你這樣,我起初就不會惦記上!

像我這樣?季棠棠低頭看手中快要燃到盡頭的煙:像我這樣是什麼樣子的?

只是抽菸、不嬌嬌怯怯、說話的方式讓你不喜歡,你就已經忍受不了了,如果你知道,我還殺人呢?

季棠棠站了一會,終於意識到自己這一天其實挺悲慘的,她走到牆邊把燈關掉,黑暗中摸索着躺到牀上,把被子裹了又裹,忽然就覺得被子比人是親切多了:不會無緣無故的離開,抱緊了還很暖和,難怪從古至今,不管是逃難還是離家遠遊,都是捲鋪蓋離開。

入睡前,她迷迷糊糊的想:嶽峰走了就走了吧,葉連成走了就走了吧,至少,被子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