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番外

120番外

出事之後,秦苗第一次見到嶽峰,居然是在一個婚禮上。

這個市說小不小,近千萬的人口,熙熙攘攘,像個巨大的保護層,隔着這麼多形形色色的面孔,秦苗的心裡有一種詭異的安全感,覺得自己被護在中央,永遠也不會見到嶽峰了。

突然間見到,委實恍惚了一下,恍惚了之後又覺得也不稀奇,不是說世界上任意兩個人之間的聯繫,都不會超過六個人嗎,那麼在這個城市,在某個層面,擁有不那麼要緊的交集,似乎也不奇怪。

秦苗是以鄭太太的身份來參加婚禮的,小鄭收到的請柬上寫着,請賢伉儷務必光臨,雖然不是直接點名請她,但她也是“伉儷”的組成部分,所以她打扮地穩穩妥妥的來了,穿黑色天鵝絨的旗袍,脖子上帶着一串珍珠項鍊,珠子個個有玻璃球大,瑩光潤澤的,對着鏡子化妝的時候小鄭進來拿衣服,說了句:“呦,打扮的挺貴氣的。”

貴氣這兩個字跟針似的,一下子戳進心裡,秦苗看着鏡子裡的自己,覺得特別陌生,好像前一天,自己還是個朝氣蓬勃的女孩,現在就變成了個死氣沉沉的婦人,旗袍、珍珠項鍊,她活生生把自己扮老了十歲。

小鄭單位的司機來接,一路送到婚禮所在的水晶宮酒店,幫他們開車門的時候說了句:“科長,你們當時也在這辦的酒是吧?”

小鄭答了句什麼,她沒聽清,水晶宮金碧輝煌的外牆分外刺眼,她不喜歡參加別人的婚禮,主角註定不是她,坐在席位裡矜持客氣的喝酒敬酒,像個帶了面具的傻子。

到的有點早,大廳排開的幾十張圓桌坐的疏疏落落,秦苗這桌多是小鄭的同事,幾個男人腆着肚子倚着椅背,談政策談規定談房子談經濟泡沫,女人們都打扮的精緻,有一個女人長的普通,卻帶了塊成色水頭都相當好的翡翠,就是這塊翡翠一下子讓她失了神,她想起最後一次見嶽峰,嶽峰送了她一塊翡翠玉牌。

後來她才知道,那就是人家常說的老坑玻璃種,墊在報紙上,可以透過玉牌看到下頭的鉛字,嶽峰說:“你結婚的時候就想給你買一塊了,不管怎麼樣,了了我一個心願。”

她記得自己當時拿起來,當着嶽峰的面掂了掂,臉上掛着譏誚的笑,像是掂算是不是足斤足兩,然後一把就扔出了窗外。

那是一間臨河的咖啡館,那塊玉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在河中央打了個漣漪,很快沉了下去,她說了句:“誰他媽稀罕你的破玉!”

後來她後悔了,總是不自覺地就去到那條河邊,那條河太寬太深了,掉進去的小物件像是被黑洞給吸掉,再也找不到。如果是條小溪,她一定會甩掉鞋子脫掉襪子下水去找的——好美的一塊玉,讓人禁不住想起兩人沒有相愛成仇的那段日子,那時候,她從來沒有懷疑過會和嶽峰一輩子。

爲什麼扔掉那塊玉,她也說不清,她心裡頭摻雜着很多恨和不甘願,她不願意去回想嶽峰說那句話時的表情和眼神,那個時候,嶽峰的眼神,一點溫度都沒有了,他把那塊玉推過來,像是推給一個陌生人,說:“不管怎麼樣,了了我一個心願了。”

她不願意讓他了這個心願,心底裡,她很怕他這個心願一了,自己也像一抹輕煙一樣,在他心裡了的剩不下一絲痕跡,所以她惡狠狠的把玉給扔了,在他最後對她的印象裡,留下一個激烈而又決絕的形象。

沒想到,寡淡的緣分,又讓兩個人再次相遇了。

已經是酒到中途了,宴席上很吵很吵,小鄭喝的有些高,紅着臉跟右首邊的人划拳,這個時候,秦苗聽到身後有服務員在解釋:“我們有瓶裝的橙汁,真沒鮮榨的。”

秦苗皺了一下眉頭,覺得提出要求的人實在是矯情的可以,你當婚禮的配酒和飲料是咖啡館裡的單點嗎?還帶鮮榨的橙汁?

有人說了句:“她不愛喝瓶裝的,酒店這麼大,你幫忙上一杯,錢算我的,多一點也沒關係。”

秦苗如遭雷噬。

嶽峰啊,嶽峰。

有一瞬間,她覺得靈魂都離了竅,很久才終於又附體,又從茫然的雲端回到吵鬧的婚宴酒席,秦苗慢慢回頭,在隔了一張桌子的不遠處看到嶽峰。

他還是原來的模樣,玩世不恭的表情,慵懶的漫不經心地笑,有人和他碰杯,他舉起來了一飲而盡,然後杯底在手指間帥氣地打了個個,叫好聲中,又有人給滿上。

這樣的嶽峰,何其遠,又何其近,秦苗的眼睛慢慢模糊,淚霧卻又在一瞬間褪了下去,她看到服務員上來,將鮮榨的橙汁端給嶽峰身邊坐着的女孩,那女孩沒接住,手滑了一下,嶽峰迅速伸手過來扶住,兩個人的手觸在一起,女人的手纖細柔弱,而男人的寬厚有力,那女孩微笑了一下,嶽峰柔聲說了句什麼,幫她把果汁放到桌上。

秦苗的眼神慢慢變得刻毒,她忘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扶着桌子站起來,目光像一把刀子,她朝着嶽峰走,忽然就被人拉住了。

是小鄭。

他也看到嶽峰了,神色間很有幾分無奈,壓低聲音說了句:“算了,都過去了,別惹事。”

秦苗掙開他,一臉的冷笑,聲音因爲憤怒而顫抖:“死的可不是你爸爸!”

小鄭看了她一眼,忽然煩躁:“隨你隨你,沒完沒了了還!”

這種深仇大恨,他管不了,也懶得摻和,女人就是感情用事,公安都不追究,你在這撒潑打鬧,頂個屁用?

秦苗走到那張桌子前就不動了,兩手攥着最近的那張椅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嶽峰,她站的筆挺,背僵直,居高臨下,像是下一刻就要宣判,桌子上的熱鬧氣氛更快就散了,陸續有人發覺到不對勁,勸酒聲漸漸小了,有人在打量她,有人被她盯的如坐鍼氈,嶽峰是最後看到她的,那時他在幫那個女孩兒剝着什麼吃的,直到那女孩兒有些不安的推了他一下,他才擡起頭來。

四目終於相投,再次的對視,隔了近兩百個日日夜夜,嶽峰沒有說話,秦苗笑了笑,又去看那女孩,蒼白,很瘦,乾癟,不認識,她說了句近乎刻毒的話:“又換了一個啊?也不怎麼樣嘛。”

那女孩沒吭聲,低着頭啜吸面前的橙汁,嶽峰用溼毛巾把手擦乾淨,然後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溫柔寬慰,秦苗咬牙,問嶽峰:“能出來一下嗎,有話跟你說。”

她說完了掉頭就走,高跟鞋敲打着地面,蹬蹬蹬帶着一股子不容拒絕的氣勢,嶽峰猶豫了一下,對女孩說了句:“等我一下。”

出了大廳,進了酒店的走廊,秦苗不停步,一直走到長長的迴廊盡頭,光很暗,牆上掛着梵高的畫,詭異變形的人物,大塊的油彩,兩邊是曲線玲瓏的精緻落地長條花瓶,每個花瓶裡都伸展出妖嬈的虯枝,枝頭綴着點點梅花的苞。

苗苗就在這裡站着,地上有底光,她的眼瞼下方、鼻子下方還有下巴上都是暗影,眼神冷峻,全身緊繃,像是時刻就要投入戰鬥,以前的苗苗不是這樣的,她由內到外,改變的太多,以至於嶽峰有一種錯覺:他認識的苗苗早就離開了,眼前站着的,只是個陌生人罷了。

對視半晌,嶽峰問她:“你想說什麼?”

秦苗受不了他這種漠然的口氣,血一下子涌上了腦子,顫抖着問他:“嶽峰,你真的就一點愧疚都沒有嗎?”

嶽峰定定看了她很久,問她:“我愧疚什麼?”

秦苗忽然就崩潰了,尖叫:“她炸死了我爸爸!”

嶽峰冷笑:“所以呢?我應該爲這個向你謝罪?”

秦苗的嘴脣都在顫抖,眼淚慢慢流下來:“嶽峰,你說的多輕巧啊,給人家造成那麼大的傷害,還無動於衷是嗎?”

嶽峰的眼睛都冒火了,他拳頭攥了攥,忽然掉頭就走,秦苗在後頭歇斯底里地大叫:“嶽峰我想告訴你,她死的真好!我恨她沒死的再早一點!”

嶽峰不動了。

幽暗的廊光中,他的身子像石像一樣僵,然後慢慢轉過身來。

秦苗覺得特別暢快,她知道自己是在往嶽峰心上捅刀子,但是她控制不了,出事之後,嶽峰對她的那種疏離顯而易見,秦苗接受不了,她明明纔是受到傷害應該被同情的那一個,可是嶽峰非但不安慰她,反而愈發的待她如路人,如果不再見到,或許還能在幻想裡保留兩人還有情分的假象,一旦見到了,嶽峰的冷漠像錐子一樣錐地她渾身都出血,她瞬間就崩潰了,她沒辦法,知道自己再也引不起他的注意了,除非往他最痛的地方踩,踩到他恨她入骨,秦苗以前聽過一個詞兒叫相愛相殺,她覺得挺可笑的,但現在誰也沒有她對這個詞的體會來的透徹,她覺得自己就是愛他愛的絕望想殺了他了,當然她不能真動刀子,法律不允許,殺了他她也得償命的,到底相愛過那麼久,她瞭解他的,知道什麼會讓他痛。

嶽峰說:“苗苗,你就整天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你是嗎?你有沒有百分之十的心,哪怕就百分之一吧,你站在棠棠的角度想一想,她是炸死了你爸爸,但她也把自己給炸死了,她恨你爸爸恨到要同歸於盡,你就從來不去想是不是你爸爸對不起人家嗎?”

秦苗慘然一笑:“嶽峰,我爸爸都被你們害死了,你還要在他死之後潑他髒水嗎?你爲什麼那麼信季棠棠,你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嗎?她在你面前裝出一副那麼乖巧的模樣,在背後她是怎麼對我的?她對付我的時候,打我的時候,你見過她那種窮兇極惡的樣子嗎?”

嶽峰笑了笑:“看來棠棠打你是打的輕了,到底也沒把你給打清醒。”

秦苗氣的嘴脣發抖,半晌才從齒縫裡一句話:“我當初瞎了眼,怎麼會喜歡上你這種人!”

嶽峰特別玩味的笑,他雙手抱在胸前,往身後的牆上一靠:“後悔了是嗎?我也後悔,你知道我特後悔什麼嗎?”

“我特別後悔,當初開車爲什麼沒把秦守業給壓死,我要是早知道棠棠最終毀在他手裡,我拼着自己死也不會讓你爸爸有活路!”

秦苗氣的渾身發抖,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忽然抱起身邊細腳伶仃的落地花瓶,狠狠朝嶽峰擲了過去,到底是女人,力氣太小,花瓶沒近前就落地了,清脆的響聲,細瓷碎了一地,鋪陳在暗色的地毯上,反白的顏色了無生氣,像是昭示着兩人關係的無可挽回。

也不知道爲什麼,伴隨着摔碎的聲音,秦苗渾身的力氣忽然就全泄了,她順着身後的牆滑坐在地上,哭的幾乎喘不過氣來,心裡有個聲音不斷在問自己:一定要這樣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過來扶她,秦苗心裡一喜,擡頭一看,心頭又爲之一沉。

是丈夫小鄭,他估計喝的差不多,怕兩人鬧起來,所以出來找找看,秦守業死後,秦苗和嶽峰勢成水火,就算兩人同處一室,他壓根也不擔心什麼舊情復燃,但就怕打起來鬧起來失手傷人惹麻煩,幸虧來的及時,看起來是苗苗動的手,小鄭扶着癱軟的苗苗起來,離開之前,向嶽峰笑了笑,眼神分明是在說:不好意思啊,包涵包涵。

女人不懂事,他不能不面面俱到,秦家出變故,嶽峰既然沒被追究,就說明公安認爲他沒關係,你秦苗不能憑什麼直覺揪着他不放,嶽峰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追究,萬一哪天翻臉對付你呢,還不是你沒理?

小鄭有點後悔,怪不得老一輩說娶妻要娶賢,他娶一個老要跟在後頭擦屁股的老婆,真TM煩也煩的短命了。

嶽峰沒有動,就那麼直直的站着,直到兩個人都走的遠了,他才走到牆邊的沙發上慢慢坐下來,和苗苗的這場不期而遇以及口舌之爭,真正是殺人八千自損一萬,巨大的疲憊裹挾而來,那些費了很大力氣壓在心底深處的痛苦毒蛇一樣絲絲吐信。

嶽峰的頭深深埋在膝間,眼眶漸漸溫熱,過了很久,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女人的鞋子,赤腳穿淡青色的軟羊皮平底鞋,腳很瘦,青筋暴起,穿在鞋子裡,居然有空空蕩蕩的感覺。

嶽峰低聲叫了句:“思思。”

尤思在他面前跪下來,伸手抱住他,她的胳膊已經瘦的很厲害了,環着他的手臂像是一節節枯瘦的骨頭,嶽峰很不忍心,他擡起頭想安慰她,但是話到嘴邊,卻成了:“我真的很想棠棠。”

尤思點點頭,輕聲說:“我也想她。”

嶽峰伸手擦了擦眼睛,努力把這些突如其來的傷感給壓下去,深吸一口氣之後,向着尤思笑了笑,說:“棠棠只幫過你一次,你記了她那麼久。”

尤思說:“人要有良心,要知恩圖報,如果那個時候棠棠不救我,我就死在敦煌了,跟她非親非故的,都絕望了,她拉着我找活路,我到死都感謝她。”

嶽峰看着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頓了頓問她:“今天感覺怎麼樣?頭暈嗎?看東西還眼花嗎?”

尤思淡淡笑了笑,沒說什麼,遠處隱隱傳來婚宴的吵鬧聲,嶽峰忽然對這種喧囂無比反感:“不舒服的話咱們先回去吧。”

他站起來,拉着尤思想走,尤思卻沒有動,嶽峰奇怪地回頭看她,尤思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呆呆看牆上的畫,那是梵高《星空》的仿製品,塗抹的光怪陸離。

嶽峰叫她:“思思?”

“我昨天夢到她了。”

嶽峰一時沒聽明白:“什麼?”

尤思的聲音輕的像飄:“其實不止昨天,好幾天了,連着好幾天都夢到她了,嶽峰,我可能要死了,也許她是來帶我走的。”

嶽峰臉色一沉:“你胡說什麼!明天還請了醫生來給你打針,我說了,好好吃藥,好好休養,未必會有什麼事的。”

尤思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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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睡前,嶽峰過來看着尤思吃了藥,白色的小藥丸,藥瓶子的標籤上吹的神乎其神的,尤思和着水吞了藥,說:“其實沒什麼用的,我跟你都知道,如果有用,當初棠棠的太婆婆就不會死了。”

嶽峰沒說話,他調暗牀頭的燈,扶着尤思躺下來,尤思這一陣子愈發消瘦,躺在寬大的牀上,那麼的沒有存在感,拉上被子之前,她問了嶽峰一句:“你怕我死了,再也沒人跟你談起棠棠了是嗎?”

嶽峰摸了摸她的腦袋,說了句:“別胡扯,不會死的。”

他又待了一陣子才起身離開,要走時,忍不住問她:“思思,你是夢到棠棠了嗎?她在幹什麼?”

沒有回答,尤思的鼻息輕淺,這一陣子,她總是入睡的很快,似乎身體疲憊到極致,需要長久的睡眠才能維持乾瘦的肌體裡那一點點活氣。

嶽峰嘆了口氣,離開時,輕輕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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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思又做夢了,這幾天,她都在做着同一個夢。

漆黑的看不到星星的夜裡,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在走,四圍很靜,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喘息聲,似乎是在草場,又像是茫茫的曠野,長長的草拂過她的腳背,風突然大起來,送來很遠的地方此起彼伏的狼嗷,遠處有一點點暈黃色的光,她一直朝着亮光走,走近了才發現那是個藏式的帳篷,門口懸着一盞馬燈,老式的提馬燈。

厚厚的門簾子,底下透出一線微光,她知道里面是誰,伸手就把簾子揭開。

季棠棠就坐在帳篷的地墊中央,她低着頭,身前地上放着好幾盞老舊的酥油燈,她慢慢的一盞一盞去點,火苗搖曳着多起來,藉着晃動的亮光,她看到季棠棠奇怪地穿着藏式的衣裳,長髮結成了無數細細的髮辮,尾梢上繫着紅珊瑚、綠松石,還有蜜蠟。

尤思顫抖着叫了句:“棠棠?”

季棠棠緩緩地朝她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