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恆霜愣了一下,“封山?——我說山上怎麼沒有什麼遊人呢,原來是你搗鬼。”杜恆霜笑,拍拍蕭士及的手,“以後別這樣了。本來長安就有人看你不順眼,彈劾你是‘范陽王’,又說范陽這裡,只知有節度使,不知有陛下……”
蕭士及嗤笑一聲,“你管他們呢?我就算循規蹈矩,整天跟只烏龜一樣縮在殼裡不出來,他們也會這樣說我。我坐在這個位置上,實際上就是范陽王。就連當初的刺史,都沒我權勢大。你說那些所謂的御史如何會放過我?”
杜恆霜想了想,也點頭笑道:“你說得也對。所以你想着既然擔了虛名,也就打個正經主意,先嚐嘗滋味兒再說,是吧?”
蕭士及哈哈一笑,並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轉了話題,問杜恆霜:“怎麼啦?剛纔見你好像有心事的樣子。”
杜恆霜把諸素素的信放到蕭士及手裡,“素素的信。”頓了頓,先道:“平哥兒好像心裡有人了。不過也只是素素的猜測。”又道:“媚娘被逐出宮,送往感業寺出家了。可憐她還從來沒有侍過寢,這輩子就要伴着青燈古佛渡過了。”
蕭士及低下頭看信,慢慢地,他的眉頭也蹙了起來。
“這最後面的一段話,是什麼意思?”蕭士及看了幾遍,還是不太懂。
杜恆霜瞧了瞧,道:“那是素素曾經跟我約定的一段暗語。只有我們倆懂,別人縱然看了,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毫無疑問,諸素素和杜恆霜之間的信件,是有人監視着的。
其實不止她們。
這些封疆大吏、國公侯爵府上,都有陛下的人在暗處窺視。
只要他們沒有異心,當然沒有什麼害怕的。
陛下監視臣子,臣子試探陛下,在哪個朝代都無可避免。也是大家都接受的常態。
蕭士及見這段話還要用暗語來寫,就知道事關重大。
他知道,媚孃的事雖然聽起來不太令人舒服,但是還不至於讓杜恆霜愁成那個樣子。
杜恆霜就低聲道:“這一段話。說的是陛下。——陛下的身子,不容樂觀。”
蕭士及雖然面不改色,但是額角的青筋還是跳了跳,呼吸也稍稍粗重起來。
自從永徽十年慕容皇后去世後,永徽帝整個人都變了。
沒有了生氣,就沒有了生機。
現在看來,也快熬不過去了嗎?
蕭士及慢慢把信闔上,裝回信封,遞迴杜恆霜手裡,淡淡地道:“平哥兒也給我寫信。說陛下最近更是深居簡出,連上朝都很少去了。現在都是太子齊治臨朝聽政,將大家的奏章和建議收攏了,轉達給陛下知曉。”嘆口氣,又道:“不過。素素說平哥兒心裡好像有人了,但是他並沒有在信上跟我提他看上哪一家的姑娘。素素怎會知道得呢?”
朝堂上的事情,諸素素大概是不知道的。她知道的,都是跟她的醫術有關,或者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
平哥兒在長安做個小官,朝堂上的消息還是靈通一些。
杜恆霜嘆口氣,“平哥兒是個穩妥的孩子。我一點不擔心他。再說,他年歲不小了,你有他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孩子都兩三歲了,他沒有看上誰我才擔心呢。陛下那邊,我倒是更擔心。希望陛下能再撐一撐。——至少也要撐到太子大婚。”
太子齊治如今才十三歲。最快也要十五才能大婚。
也就是說,陛下能再拖兩年更好。
“陛下應該是這樣打算的。所以最近都不上朝了,專心在內宮將養。”頓了頓,蕭士及又道:“還有一事。媚娘被罰之後,封娘子也被放出宮了。如今內宮裡面。只有徐德妃一人獨大。就算太子要見陛下,也要徐德妃同意。不然也不能見。”
杜恆霜愕然,“徐德妃是瘋了嗎?”明知道永徽帝快不行了,居然敢連太子都得罪?
“她是有身孕了?”杜恆霜忍不住問道。在宮裡的女人,其實拼的既不是才幹樣貌,也不是家世人品,而是拼的肚子。
誰能生出個好兒子,纔是最大的倚仗。
哪怕最後不能做皇帝,只是做個王爺,她這一輩子也就有靠了。
徐德妃這樣囂張,難道是她肚子裡也有了?
蕭士及卻搖搖頭,道:“沒有。聽說陛下現在連坐起來都有些困難,怎麼可能……”
“這麼嚴重了?”杜恆霜更加驚訝。不過轉而想到慕容皇后的最後兩年,也是差不多這個樣子,只能躺在牀上,連坐起來都不容易,她也釋然了。
那時候,永徽帝除了忙政事之外,就是獨寵徐德妃。
雖然都知道徐德妃是慕容皇后故意放任的,但是一想到永徽帝拿徐德妃當替身,杜恆霜還是很是不虞。她抿了抿脣,並沒有把心底的真實感受說出來。
如今她跟蕭士及確實夫妻感情越來越好,兩人的默契也越來越高,但是她已經從心底裡徹底明白過來,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相愛是一回事,過日子是另一回事。
但是不管是相愛,還是不相愛,都不能用女人的心態,來揣摩男人。
與其說多錯多,她寧願把自己真實的心思埋在心底。
況且,有些事情,她自己也想不明白,還不如不說。
蕭士及果然跟杜恆霜想的不一樣,他感慨道:“我倒是對陛下的心思有些理解。慕容皇后不在了,他肯定實在想得慌,受不了的時候,看看徐德妃也是好的。”
杜恆霜實在忍不住,淡淡地道:“人活着的時候不知道珍惜,等到死了才追悔莫及,還要弄個替身在面前晃悠。——慕容皇后泉下有知,想必也只能苦笑而已。”其實她想說,想想都覺得噁心。但是不想膈應蕭士及,便打住了。
蕭士及聽了杜恆霜的話,一下子怔住了。腦子像有什麼東西靈光一閃,但是再往深裡想的時候。卻再也想不起來了,便搖搖頭,笑道:“你不明白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份上,別說是一個活生生的替身。就算是紙上的一幅畫,也是要天天瞧着的。不然真活不下去了。”
既然活不下去,爲什麼不去死?
杜恆霜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把她的譏誚嚥了下去。——算了,她不是蕭士及。就不要把自己的想法硬套在他身上了。
“其實呢,如果人都死了,活着的人再做什麼都無用了。也沒有必要做。繼續把日子過下去就好了。”杜恆霜淡淡地道,然後轉了話題,“媚娘那邊,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蕭士及皺起眉頭。用手摸了摸下頜,沉吟道:“還是不了。要是去了,說不定給她添麻煩。等再看看吧。——就算要去,也要等太子登基之後。”就是說,在永徽帝活着的時候。不要再去跟媚娘聯繫了,免得讓媚孃的日子更不好過。
杜恆霜點點頭,“我聽你的。”
蕭士及便問了問白天他們去香山看紅葉的事情,然後聽外面知數說擺飯了,才攜手出去。
三個孩子已經等在那裡。
“爹、娘。”誠哥兒和欣哥兒忙站起來。
“蕭叔父、杜嬸嬸。”箏姐兒也一臉乖巧地站起來。
“哎!你們等等我,怎麼不等我就吃了!”從門外傳一聲大喊,緊接着。一個曬得膚色金棕的高大男子跳了進來,正是陽哥兒回來了。
挺秀濃密的眉峰,細長的鳳眼像極了蕭士及,高挺的鼻樑,端正精緻的脣形卻是和杜恆霜一模一樣。
平哥兒的樣貌是越來越儒雅,陽哥兒卻是越來越彪悍。雖然兩人的樣貌其實挺像的。但是氣質神采已經天差地別。
杜恆霜驚喜道:“你不是去了北面巡防?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陽哥兒笑嘻嘻地坐到桌子上,對杜恆霜道:“我騎馬快,所以回來的快。”
蕭士及挑了挑眉,知道陽哥兒沒有說實話。但是關係到軍中事務,陽哥兒也不需要對杜恆霜他們說實話。這點分寸陽哥兒還是把握得很好的。
杜恆霜也知道這一點。便也沒有多問,忙忙叨叨讓知數趕緊給添筷子和碗,又命廚房加菜,多做兩個陽哥兒愛吃的菜。
誠哥兒和欣哥兒看見二哥回來了,更是高興得不得了。
兩個人狗腿一般地來到陽哥兒身邊,一個執壺斟酒,一個給陽哥兒夾菜,殷勤得不得了。
陽哥兒也不客氣,笑嘻嘻地分別摸摸他們的頭,道:“真是乖。二哥給你們帶了好東西回來了,回去你們的院子就能看見了。”
誠哥兒和欣哥兒歡呼一聲,待陽哥兒更加殷勤。
蕭士及、杜恆霜對視一眼,笑着搖搖頭。
箏姐兒衝誠哥兒和欣哥兒做個鬼臉,還伸出青蔥般的玉指,在臉上颳了刮,在羞他們諂媚得太過。
誠哥兒和欣哥兒不以爲忤,反而洋洋得意做“狗腿”,陽哥兒也配合他們,擺出一副大爺的樣子,將兩個小的指揮得團團轉,逗得杜恆霜十分開心。
一頓飯吃完,陽哥兒和蕭士及先走了,兩人要去外院說話。
誠哥兒和欣哥兒也急不可耐地跑回自己院子,看看陽哥兒給他們帶了什麼禮物。
唯獨箏姐兒乖巧地等了一會,陪杜恆霜說了會話,才告辭離去。
她住的院子跟杜恆霜在一起,回去也方便。
出了門,就是門下的迴廊。出門往右拐,再左拐,就來到東廂兩間廂房中間的隔間拱門,進去便是她住的兩進小院子。
一回到自己院子,箏姐兒就問道:“我娘有沒有給我送信?”
她剛纔急着開箱子,就忘了這一茬了。
晚上看見蕭士及和杜恆霜神情有些嚴肅,還有陽哥兒提前回來了,她才覺得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大丫鬟立兒忙道:“有呢。夫人有封信給大小姐。”
箏姐兒打開一看,原來是諸素素跟她說,在范陽住了兩年,她和她爹都挺想她的,打算過幾天,就派人回來接她回家。還說在蕭家住得太久了,總不能一輩子住在這裡,是時候回家了。
箏姐兒莫名其妙,她並不打算現在就回家,想了想,就提筆給諸素素回了一封信,說她打算再住一陣子,等臘月再回家,問她娘可不可以。
而在蕭士及的外書房,陽哥兒正興奮地對他道:“爹,我哥好像想定親了!他給我寫信,說想回家看看,還要帶個姑娘回來給爹孃瞧瞧!”
蕭士及一聽就板了臉,斥道:“胡鬧!什麼樣的人家能讓他把人家的閨女帶回家來相看?!”
803、
陽哥兒撓了撓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對於他來說,那些門戶之見、規矩禮法,他完全是不屑一顧。
當然,也只是對他在乎的人來說。
別的人若是想在他面前“不守規矩”,十有*會被他削得很慘。
平哥兒是他大哥,是他在這個世上,除了爹孃以外,最敬重的人。
他絲毫沒有想過平哥兒做的事情會有什麼不妥。
“……呃,也許是通家之好呢?”陽哥兒笑着幫平哥兒說話。
大齊的男女之防還沒有像後世一樣嚴格,但是已經初具規模。
一般男女之間,除非是通家之好,纔可以比較自由一些地來往。
比如諸素素和安子常的女兒箏姐兒,跟蕭家的幾個小子關係比較親密,平時同出同入也沒有關係,因爲安家跟蕭家是通家之好。
還有的就是親戚家的孩子。比如杜恆雪的兒子、女兒,還有蕭嫣然的兒子、女兒,到蕭家來做客,都是不用避諱太多。
而蕭士及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他們有哪一家親戚,或者是通家之好的朋友,可以讓平哥兒單獨把女孩子帶到家裡來讓他們相看。
“是我們認識的人家?”蕭士及遲疑着問道。畢竟在他心裡,也知道平哥兒不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更不是跟陽哥兒一樣,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
陽哥兒忙道:“這我可不曉得。爹,您先別急着發火。也許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再說,大哥只在信裡提了一筆,而且,大哥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盤算着要不要帶回來給爹孃瞧一瞧。”
蕭士及鬆了一口氣。看來,平哥兒還是很穩重的,並沒有被衝昏了頭腦。
“你大哥比你強!你別擠眉弄眼地!”蕭士及神色一振,瞪了陽哥兒一眼。又道:“你小子,巡防的任務都沒有完成,就爲了這點子小事跑回來了?我平日裡是如何教訓你的?你都忘了不成?!”
陽哥兒“啊”地一聲跳起來,拍了拍腦袋。呵呵笑道:“正是呢。爹罵得好,我險些誤了正事。”
他急匆匆從漠北的防線上跑回來,當然不是特別爲了平哥兒的事。
再說,平哥兒就算要回家,也不是馬上要回來,據說最快也要過年的時候,他用不着爲了兩三個月之後的事情,就忘了公事。
“快說!你小子真是皮癢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蕭士及恨不得踹陽哥兒一腳。
陽哥兒嘿嘿笑着往旁邊一竄。躲過蕭士及的“無影腳”,低聲道:“爹,是這樣,我在漠北巡防,無意中抓到突厥的一個逃兵。從他嘴裡,知道了一些突厥王庭的事情。”
自從上一次,蕭士及帶着玄甲軍將頡利可汗帶的金狼騎兵全殲之後,突厥人就老實多了,龜縮在大漠深處的突厥王庭,並不敢如同以前一樣惹是生非。
偶爾出來一趟,想到范陽來打打圍場。都被蕭士及帶着自家兒郎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起丁點異心。
秦州那邊有柴家駐守,和蕭士及這邊遙相呼應,形成一條堅固的防線,牢牢守着大齊的邊界,不受突厥人的侵犯。
對於突厥王庭。蕭士及已經不那麼關注了。
他坐回書案後頭,看了陽哥兒一眼,“讓他們鬥唄。——鬥得兩敗俱傷最好。”
突厥王庭的王位繼承比起大齊來說,更加野蠻血腥。
他們講究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庶母改嫁給繼子,嫂子改嫁給弟弟。都是常事。
因爲繼承王位的人把這些女人也當牛羊一樣的財產繼承。
既然繼承了爹/兄長的位置,那麼他的所有財產,包括金銀、牛羊和女人,除了生身之母以外,都是由後來者繼承的。
頡利可汗繼承的是他兄長的位置,當然也繼承了兄長的兩個可敦,都是前朝大周的公主,朝義公主和朝陽公主。
朝陽公主本來嫁的是安子常的叔父。後來因安子常不忿前朝大周德禎帝給他爹“賜婚”,憤而弒君,也因此跟朝陽公主結下血海深仇。
朝陽公主爲了報復安家,把她爲安家生的才十歲的親生兒子安子禪推給當時的反賊竇德,被竇德一刀砍了腦袋,轉而又惹惱了安子常。
兩人在大齊初建的時候,互相派人暗殺、追殺、砍殺,鬥了七八年,最後還是因爲朝陽公主的小妹妹朝雲公主深愛安子常,不惜犧牲性命提醒了他一把,才讓安子常有了翻身的機會,將朝陽公主一夥人追得在大齊的國土上不能存身,最後只好遠赴大漠,投奔曾經嫁給突厥可汗和親的朝義公主。
朝義公主當時已經改嫁了兩次,正準備改嫁第三次。
見朝陽公主來投奔她,她就說服朝陽公主,一起改嫁給新的突厥可汗頡利。
這都是在杜恆霜在秦州引野馬大破突厥金狼特騎,一箭射死當時的老可汗之後的事。
跑到大漠深處的突厥王庭躲起來的朝陽公主,和日日夜夜想爲大周復國,消滅大齊這羣“亂臣賊子”的朝義公主聯和起來,開始左右突厥王庭的勢力,在突厥王庭裡扶植不少派系,從王庭內部,鬥到外部,鬥得是血雨腥風,將突厥勢力反而削弱不少。
雖然這兩位公主的本意並不是要削弱突厥王庭,但是事情的走向,經常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爲轉移的。所謂的“好心辦壞事”,比比皆是。
蕭士及和秦州的柴嗣昌一直冷眼旁觀突厥王庭裡面的內鬥,並不想插手。
不過這一次,陽哥兒帶回來的消息,卻非同小可。
“我抓到那個突厥逃兵,連夜審訊之後,覺得太過蹊蹺,就忍不住親自潛行至突厥王庭所在的地方打探消息。結果據我所知,兩位前朝大周的公主終於取得了最後的勝利。她們掌握了突厥三個最精銳部族的勢力,得到他們的支持,正在積極謀劃,要和更西面的大食人打通關聯。打算協同大食人精銳之師共同南下,聯手分割我大齊!”陽哥兒走到蕭士及身後的輿圖前面,給蕭士及指點大食的位置。
蕭士及愕然回頭,“大食?!——他們居然想聯手大食?!”
雖然大食國和大齊相隔遙遠。但是大食人的軍隊威名已經傳到大齊。大食近年來出了一個雄才偉略的國王,精通兵法,能征善戰,四處出擊,已經將他們周邊的國家全都收入大食領土。他們的目光,已然投向大食國的東南西北,野心極大。
“是的。如果只有突厥,我們已經把他們打趴下了,當然不必把他們放在眼裡。但是如果他們跟大食人聯手,可是扎手得很。”破天荒頭一次。陽哥兒憂心忡忡地道。
蕭士及皺緊眉頭,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陽哥兒緊張地看着他,大氣都不敢出。
過了好一會兒,蕭士及的聲音纔打破書房裡的寧靜,問他:“陽哥兒。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聽爹這樣問,陽哥兒眼前一亮。
他知道,一般爹有了主意,纔會這樣問下屬,看看下屬跟他能不能想到一起,同時也聽一聽下屬的意見。查缺補漏。
陽哥兒咳嗽一聲,壓低聲音道:“我確實有個想法。”說着,往輿圖前走得更近,拿手在突厥王庭的那個位置照頭拍了下去,“這裡,索性一勞永逸。將他們滅了算了。把這塊地方拿回來……”他在突厥王庭龜縮的那塊廣袤的土地上畫了個圈兒,“在這裡設藩鎮,成爲大齊抵擋大食的前哨,也能給大齊提供足夠的縱深。縱然大食有朝一日真的打破防線,我們靠縱深拖也能拖死他們。”
蕭士及嘴角緩緩上翹。臉上露出讚賞的笑容。
“不錯,你小子也算是有些腦子了。——既然突厥人不肯老老實實在大漠深處待着,非要在那兩個女人的慫恿下搞三搞四,咱們就不能再留下他們了。”蕭士及站了起來,看着那片廣袤的土地,意氣風發地道:“這一次,是咱們爲大齊建功立業、開疆拓土的時候了!做得好,咱們蕭家在大齊就能千秋萬代!”
當然,做得不好,就全家葬送在這大漠煙沙之間。
陽哥兒跟蕭士及一樣,都有很強烈的進擊精神,聞言忙道:“我跟爹一起!”然後又猶豫着道:“……要不要把娘、弟弟們,還有小姨、小姨父,小姑和小姑父他們都送走?”
萬一有危險,也不用跟他們陪葬。
蕭士及嘆息道:“現在說這些還太早。我們第一重要的,是先要取得陛下的許可,才能真正厲兵秣馬,爲征伐突厥王庭做準備。你要知道……”
“知道知道!——大軍未動,糧草先行是吧?”陽哥兒翻個白眼,“其實,我們是去打突厥,不是徵江南。一路多搶些牛羊,一路吃將過去就行了。還擔心什麼糧草?”
蕭士及微笑着搖搖頭,“你啊,還是嫩了點兒。打仗之前,除了先考慮敗的可能,還要考慮勝利之後,如何自處的問題。——你要知道,從軍之人,老是打敗仗,固然活不下去,可是老是打勝仗,也是活不下去的。”
陽哥兒微一凝神,便想到了“功高震主”四個字,不由泄氣道:“……爲何會這樣?”
“沒什麼的。”蕭士及笑了笑,“我以前也想不通。但是我現在坐到這個位置上,就開始明白了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的想法。——任何對下屬合理的懷疑,都是正常的。坐在陛下那個位置,除非是個傻子,否則不會那麼容易相信別人。人心本來就善變。今兒是忠臣,明兒也許就變了。況且,你別忘了,太上皇是如何起兵的。若不是他打過那麼多的勝仗,名聲在外,他也不會比別人更容易成功。”
陽哥兒到底是年輕人,沒有蕭士及這些年曆練出來的穩重和老成。他撇了撇嘴,道:“咱們是不想坐那個位置,不然……”
蕭士及橫了他一眼,“胡說八道!這種話也能亂說?——你以爲坐上那個位置很了不起嗎?你去想一想,這一千年間,換了多少次皇帝?可是那些世家,卻能平平安安保存下來。咱們家底子薄,一旦失勢,就是全家被滅。這樁生意,實在是太不划算。”
陽哥兒做了個鬼臉,“爹,我就在您面前說說,您別生氣。”說着,狗腿地過來給蕭士及捶背捏肩。
蕭士及笑着推開他,“你先出去,跟誰都不要說。我要回長安一趟,跟你安伯父商議商議。”
眼看陛下要不行了,他也該做做手腳,在這新舊交替之際,將自己當初和安子常謀劃的事情確定下來。
打突厥,最重要當然是爲大齊消滅隱患,擴大國土疆域。可是,也不可避免地會給蕭家帶來好處。——蕭家的那些私兵,這一次,要正式在他麾下任職,成爲他們蕭家的家將!
……
而此時長安的京兆尹府上,許紹也正坐在書案前,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紅木盒子。這是一隻非常普通的妝奩盒子,他看了許久,沒有發現任何機關,才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
盒子裡,躺着一支極精緻的金鑲玉的鐲子。
這支鐲子,他記得很清楚。曾經是他的原配嫡妻,前朝大周的郡主所有。而且是她特意用來跟人交通信息所用。
許紹伸出顫抖的手,輕輕將那金鑲玉的鏈接擰開,果不其然,他在裡面看見一個小小的紙卷。
那樣細,那樣小的蜷縮在中空的赤金鍊排裡面。
“真是欺人太甚!”許紹啪地一聲將那金鑲玉的玉鐲拍成幾段,然後將碎片都扔到熏籠裡面繼續焚燒。
“來人!”許紹在書房喚了一聲。
書童進來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這個盒子,今兒是誰送來的?”許紹指着桌上的紅木妝奩盒子問道。
“據門子說,是柱國公蕭士及的大兒子蕭宜平託人送來的。”所以才能順利送到許紹的案頭。
“平哥兒?!”許紹愕然,“怎會是他?”難道,蕭士及已經知道了當年的事?
可是,他如果知道了,爲何不親自來質問他,卻把這樣重要的東西交給他的大兒子,又轉交給他?
804、
書童忙道:“蕭大少爺也沒有親來,只讓他的親隨包着一個包袱送來的,說是大人的遠親帶來的禮物。只是京兆尹府門檻太高,一般人進不去,所以才託他轉交。”
許紹盯着面前的紅木妝奩匣子,半晌失笑道:“我家的遠親?我家的門檻太高?——再高也高不過柱國公家的門檻吧?還是大齊炙手可熱的范陽節度使家的門檻。”說着搖搖頭,“平哥兒啊,還是嫩點兒。小心着了人家的道兒。也罷,去給我準備車馬和拜帖,我要去柱國公府走一趟。”
許紹知道,因杜恆霜對許家一直心有芥蒂,她的幾個孩子對許家也沒有特別好的印象。
按理,許家算得上是平哥兒的外家。他的外祖母方嫵娘,正是許紹的填房。
只是早年杜恆霜性子太過硬氣。雖然許紹對她一直和和氣氣,但是她從來就沒有把許紹當做是繼父。
許紹並不怪她。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原配所出的兩個嫡子,讓這兩個女孩子的日子並不好過。不過他的二兒子許言邦已經娶了杜恆霜的嫡親妹子杜恆雪爲妻,自己和方嫵娘生的三兒子許言朝早就娶了夏侯家的小郡主夏侯無雙爲妻,小兩口恩恩愛愛,已經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
方嫵娘這些年已經把管家的重任交給了許言輝的並嫡之妻謝氏,自己天天圍着許言朝的三個孩子轉,過得很是歡喜。
不過縱然許家和蕭家的關係越來越親近,許紹也不敢絲毫拿大。
書童聽了許紹的吩咐,有些愕然地道:“可是大人,不如小的去柱國公府傳個話,請蕭大少爺來咱們家坐坐?”
許紹搖搖頭,“不用了。我親自去看一看才放心。”
“是,大人。”書童躬身退下,去準備車馬。
許紹坐了京兆尹府的大車。來到崇康坊的柱國公府門前。
他的親隨上去叫門。
聽說是京兆尹親自來了,門子忙命人去通傳。
不多會兒,平哥兒就穿戴整齊,出來迎接許紹。
“許大人可是有事?您派人來說一聲就是了。我去您府上就行,又何必親自走一趟呢?”平哥兒一邊笑着,一邊領着許紹往大門裡走。
許紹笑道:“你一個人在長安爲官,甚是不易。論理,我應該多照應照應你。不過你爹這麼厲害,我也沒什麼能幫得上忙的。”
“許大人客氣了。”平哥兒笑得彬彬有禮。這幾年在長安的歷練確實很有成效,雖然還沒有許紹那樣不動聲色的程度,但是在年輕一輩當中,也是佼佼者了。
來到柱國公府的中堂坐定,許紹寒暄兩句。就把話題轉到平哥兒給他送的東西上來,“我今天看見你轉送的東西了。”
平哥兒笑了笑,他就知道,許紹這人無事不登三寶殿。看來那女子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既如此。自己是不是應該帶她回去見一見爹呢?
“許大人,這事我也是受人所託。那天湊巧從您府上路過,看見一個女子帶着幾個下人在您門前徘徊,我就多事問了一聲。那女子就跟我訴苦,說是您的遠親,但是多年不見,恐貴府上的人都不認得了。因此不得其門而入。我一時爛好心發作,就應了她的囑託,幫她將那信物轉交給大人。”平哥兒拱了拱手,說得振振有詞。
許紹一個字都不信,但是從中卻找不出特別明顯的破綻。
因平哥兒說的這些事,是他京兆尹府前發生的。只要他回去一問,是真是假立刻真相大白。所以平哥兒肯定不會在這方面故意撒謊。
但是這就是事情的真相嗎?
許紹笑了笑,“哦?我家那些門子確實要敲打敲打了。既是我家親戚,怎能如此怠慢?!”又問平哥兒,“能不能把那位女子請出來。讓我見上一見?”
這話的意思其實是在說這女子跟平哥兒關係匪淺,不然不會住在他家裡。
平哥兒也笑了笑,搖頭道:“您要想見她,得去東市的新豐客棧。她在長安除了您這門親戚之外,算是舉目無親。我縱然幫了她一次,跟她也是不熟,不可能讓她住到我家裡。再說您也知道,我一個人住在這裡,她也是孤身女子,怎能跟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她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許紹滿意地用手捋捋頜下長鬚,感慨地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遠遠沒有你這樣老成持重,滴水不漏。”說完不等陽哥兒說話,又問道:“那女子說是我家遠親,可說了是什麼親戚沒有?”
親戚也分很多種的。有時候,有人認爲同姓就是親戚,因爲五百年前是一家嘛……
平哥兒淡定地道:“她說您原配妻子是她遠房姨媽。她娘跟您原配妻子是遠房堂姐妹。”
聽了平哥兒的話,饒是許紹的定力不同一般人,也被“遠房堂姐妹”幾個字震住了。
他怔忡半晌,才輕輕咳嗽一聲,“她說是我原配妻子遠房堂姐妹的女兒?”又問平哥兒,“你可知道,我原配妻子是什麼人?”
平哥兒也想證實那女子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就淡淡點頭道:“我聽小姨夫聽過一次,說他孃親原本是前朝大周的郡主。不過身子一直不好,很早就病逝了。”
“是言邦跟你說的?”許紹忍不住又瞥了平哥兒幾眼,但是從平哥兒臉上,看不出絲毫端倪。
這件事,事關重大,有可能關係到許家全族的生死存亡。許言邦應該不會那樣色令智昏,將這樣大的秘密都對杜恆雪合盤托出吧?
那件事,如果告訴了杜恆雪,也就等於告訴了杜恆霜,當然也就等於將許家全家人的脖子都洗乾淨送到蕭士及面前,等他來砍了……
這一刻,許紹選擇相信自己的兒子。這裡面最深層的東西,許言邦應該不會告訴別人的。
“是的,我的原配妻子,確實是前朝大周的郡主。但是她很早就過世了。甚至在大齊立國之前,就過世很久了。”許紹的臉上露出哀傷的神情,輕輕一聲嘆息,流露出對原配嫡妻無盡的思念之情。
平哥兒倒是怔住了。他默默地看着許紹,從許紹臉上,看不出絲毫端倪。許紹的反應,跟那女子說的話,簡直是八竿子打不着邊。
他到底該相信誰呢?
許紹?這個出了名的老奸巨猾的老狐狸?還是那個萍水相逢的女子?
從親疏遠近來說,他應該相信許紹。
但是他自小受孃親杜恆霜的影響,對許紹總是懷着深深的戒備。
“許大人,那您知道您的原配妻子,都有哪些堂姐妹嗎?”平哥兒又試探着問道。
許紹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平靜。他笑着看着平哥兒臉上流露出來的躍躍欲試和緊張,緩緩地道:“不,我不認識。”
平哥兒聽了這話,臉上的神情很奇怪。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不知所措。他的眉頭漸漸擰緊了。眼神卻是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許紹的神情,像是想從中看出什麼蛛絲馬跡。
以許紹的能耐,當然是讓他失望了。
平哥兒定定地看了許紹一會兒,伸手夠到身邊桌上的茶碗,挪過來輕啜一口。
“這倒是難辦了。”平哥兒沉吟良久,將茶碗放下,“不過。她讓我給許大人送了個包袱,說是許大人見了之後,必定會想起她孃親的。”
“你看了那包袱裡的東西嗎?”許紹追着問道。
平哥兒點點頭,“我當然要查看一番。若是那女子騙我,其實是居心叵測,裡面裝的是一些不好的東西。企圖對大人不利。那要是從我的手送過去,我豈不是爲虎作倀?——我自然是要詳細檢查的。”
他知道,那包袱裡面裝的是一個紅木妝奩匣子,匣子裡面是一個金鑲玉的玉鐲。玉鐲的玉質完美,鑲工精緻。一看就不是民間的首飾樓能做出來的東西。——根本就是內造之物。也就是前朝大周皇室御用的工匠打造出來的。
一看見那個鐲子,他就信了三分。
平哥兒從小家境富貴無比,在這些東西上的見識不比任何世家子弟差。
他知道許紹的原配嫡妻是前朝大周的郡主。那個女子如果說她孃親是許紹原配嫡妻的堂姐妹,那就是說,她孃親也是前朝大周的宗室女,不是郡主,就是公主。
但是他也知道,前朝的德禎皇帝有三個公主特別有名。
一個是被安伯父宰了的朝日公主,一個本來是安伯父的嬸嬸,但是後來跟他反目成仇的朝陽公主,還有一個,就是死在安伯父懷裡的朝雲公主。別的女子,應該只是宗室女,算不上真正的大周公主。
又加上朝日和朝雲公主已死,難道這女子說她的孃親,是朝陽公主?
不對啊?
朝陽公主本來只有一個兒子安子禪,早就被反賊竇德砍了頭。後來過了許多年,她才遠赴大漠深處,嫁給頡利可汗爲可敦。就這麼幾年功夫,不足以讓她生出一個十*歲的大姑娘。
難道說,是大周別的郡主娘娘?
平哥兒把自己的疑慮問了出來。
許紹垂眸,骨節分明的手掌撫了撫自己的袍帶,道:“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大概是某個宗室女吧。不過,大周的宗室女,在大齊之內的,都死光了。她又是從哪裡來的?”
前朝大周的那些郡主,在大齊立國之前,就陸陸續續死了一批。大齊立國之後,又陸陸續續死了一批。不管是正常死亡,還是“被死亡”,總之娶了這些前朝大周宗室女的人家,都不想留着她們……
當然很有可能,這些女人還是有孩子留下來的。
可是問題是,就算這女人是真的,她又是如何知道當年之事?!
許紹很清楚,當年他妻子跟人合謀,追殺齊伯世(大齊開國皇帝永昌帝)的妻子歐陽紫,是從齊伯世當時的小妾萬氏那裡得來的消息,然後跟大周皇宮裡面的蕭皇后合作。
萬氏已死,蕭皇后在毅郡王(現在的永徽帝)帶兵率先攻入長安的時候,就在宮裡懸樑自盡了。
許紹很確信,這兩人都沒有泄露當時的真實情況。
因爲如果有說過當時全部的情形,毅郡王,也就是現在的皇帝陛下永徽帝,是絕對不可能放過許紹,放過許家的。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
雖然他的妻子沒有能讓自己的手下殺死歐陽紫,但是那不是他們不想,而是歐陽紫福大命大,被蕭祥生所救,最後只死了一個蕭祥生。
而蕭祥生,卻是如今重兵在手的封疆大吏——范陽節度使、柱國公蕭士及的親爹!
可以說,蕭士及一輩子的浮浮沉沉,都是從這件事上來的。
不然的話,也許他不會吃這麼多苦,當然,他也不一定能爬上這麼高的位置了。
而且從毅郡王一直對蕭士及的提攜照顧和信任來看,許紹十分確信,歐陽紫知道救她的是蕭祥生,而且也知道蕭祥生因這件事冤死在前朝大周的牢獄裡。還有,歐陽紫應該將這件事告訴了她的二兒子齊義之(永徽帝),甚至永徽帝后來對蕭士及的所有恩寵,都是從這件事的源頭上來的。
這就是機會。
蕭祥生用性命給他兒子換來的機會。
當然,蕭士及本人出衆的軍事才能也是最重要的因素。
如果蕭士及沒有這樣的本事,他充其量也只是在永徽帝麾下做個弄臣,或者做個富家翁而已。
要能夠封侯拜將,做一方大員,還是要憑真刀真槍的真本事才行。
許紹思慮萬千,在他腦海裡卻也只是一剎那間的事。
平哥兒道:“那女子說,她是從塞外而來。她娘當年遠嫁和親,她不算中原人士。”
“哦。”許紹應了一聲,覺得這倒也不是不可能的。當年和親的大周宗室女確實不少。而且和親的這些宗室女,明顯比留在中原的宗室女要厲害,她們不僅在別的國家活得風生水起,甚至還能影響中原的政局。
但是這樣的話,又有一個問題。
若是早早就和親的前朝大周宗室女,又怎會得知當年他妻子做的事?並且有他妻子傳送消息的信物呢?
805、
許紹對這個女子的身份還是充滿懷疑,但是他並沒有在平哥兒面前表現出來,淡笑着道:“既然是當年和親宗室女的後裔,那跟我們確實也有些親戚關係。只是這關係有些遠了。不知道她來長安,到底是爲了什麼?是在塞外過不下去了?她孃親還活着嗎?”
這話表面上看,是承認了那女子的身份。
平哥兒搖搖頭,“這些事情我倒是不知,只是聽說她跟您有淵源,順手幫個忙而已。其實,您也知道。前朝大周已經成爲過眼雲煙。她現在的身份,其實挺尷尬的。說貴重吧,前朝和親宗室女的後裔,肯定是貴重的。但可惜的是,如今已經不是大周了。大齊的天下,別說她們這些和親宗室女的後裔,就算她們的孃親來大齊,都只有偷偷摸摸。”
大齊是滅了大周奪的天下,而且突厥人的王庭那裡,還有兩個一直致力於推翻大齊的前朝大周公主呢。
這女子不會還想得到宗室女的待遇吧?
許紹點點頭,“你既然想得這樣明白,也不用我多說了。——來人。”他將自己的隨從叫來,“去東市的新豐客棧,找……”他看了看平哥兒。
“那色波,她說,她姓那色波。”平哥兒說了那女子的姓氏,一聽明顯就是西域那邊小國的姓氏。
“去找一個姓那色波的女子。”許紹對自己的隨從補充道。
隨從應了,匆匆離開柱國公府,往東市的新豐客棧去了。
許紹又問平哥兒,“你一個人在外不容易,有空多去我家坐坐。言邦是你小姨夫,言朝是你小舅舅,還有你外祖母,平日都念叨你呢。——都是一家人,別客氣。”
平哥兒點點頭。起身送許紹出去。
“多謝許大人關照,我一定會去的。”
……
許紹回到家,便知道那個名叫“那色波”的女子已經在中堂候着了。
許紹想了想,道:“領她來外書房見我。——現在誰在陪着她?”
“回老爺的話。是大夫人。”就是如今主持許家後院中饋的大兒媳謝氏。
“嗯,知道了。領她來見我吧。”許紹去了外書房。
沒等多久,下人就領着一個戴着面紗的女子來到外書房。
她身材高挑豐滿,髮色深褐色,眼珠的顏色也和中原的人不一樣,看上去,確實是西域那邊女子的模樣,但也混雜有中原的血統。
許紹揮揮手,讓下人把書房的門關上,只留那個女子坐下來。
那女子看着許紹嫣然一笑。斂身行禮道:“真是不容易啊,終於見到您了。”
在前朝大周時期,許紹的官職曾經是洛陽的大司馬。
這個女子叫他大司馬,當然是提醒他前朝大周也待他不薄……
許紹笑了笑,指了指對面的座位。“坐吧。”又讓她喝茶。
那女子坐下,伸手挽起面紗,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對許紹道:“大司馬……”
“別叫我大司馬。我如今是大齊的京兆尹,你可以叫我許大人。”許紹搖搖頭,糾正那女子的叫法。
這女子在面紗後撇了撇嘴,垂眸掩飾住自己不屑的神色。放下手裡的茶杯,淡然道:“可是我娘和我都是故國之女……”
許紹哈哈一笑,打斷了那女子的話,“那色波?你是姓那色波吧?”
那女子擡眸,怔怔地點點頭。
“那色波,我不知道你娘是誰。我也不想知道你娘和你是誰。不過我提醒你一句,就算你娘真的是前朝大周的宗室女,既已和親出嫁,她就跟大周再無關聯。說什麼故國之女,你不覺得太過諷刺嗎?還是你父國已經滅亡了?所以你稱自己是‘故國之女’?”許紹一般很少說話。但是隻要需要說話的時候,他從不沉默。
那色波被許紹問得張口結舌,不知道該如何迴應。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轉着,極力回想她來的時候,那人囑咐她的話。
過了許久,那色波纔想好說辭,端然道:“許大人,您否認也沒用。您就是大周的大司馬,世人皆知。”
許紹忍不住又笑了,搖頭道:“你到底想說什麼?我當然是前朝的大司馬,太上皇還曾經是前朝的齊國公呢。也是世人皆知。那又怎樣呢?世易時移,已經換了主子了。你和你的主子的大夢還沒有醒過來嗎?”
那色波忡然變色,壓低聲音道:“你說什麼?什麼……什麼主子……”
許紹收起笑容,臉上波平浪靜。
“你來到底有什麼目的?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許紹意味深長地道。
那色波眼神閃爍不定,似乎在權衡許紹話裡的真假。
“……那個金鑲玉的鐲子,你從哪裡得來的?我不記得我妻子有過這個鐲子。”許紹面對那色波,居然斷然否認那鐲子是他妻子的。
那色波惱怒,伸手輕輕拍了桌子一下,“許大人,您這樣未免不夠光明正大吧?——那明明就是您原配嫡妻用來傳送信息的鐲子,您居然敢一口咬定不認識?!”
許紹面不改色,微笑着道:“這話我聽不懂。那鐲子是刻了字,還是畫了畫?如何能證明就是我妻子的鐲子?——我能不能也拿一個鐲子出來,說是你孃親的鐲子?”
“你——!”那色波被許紹的話氣得胸口起伏不定。
“要威脅我,拿出點兒實在些的證據。——用個破鐲子,就打算逼我就範,是我許紹在你主子眼裡這麼不堪一擊呢,還是你主子自己白日夢做多了,以爲人人都要按她做的白日夢走下去?!”許紹的話句句語帶玄機,似乎已經看穿了那色波的企圖。
那色波很是慌亂。她咬了咬下脣,頭一次有些後悔主動請纓來做這件事。——許紹這個老狐狸,果然不負“老狐狸”之名……
“……證據,我們當然有。這鐲子,只是看看你認不認得。——你既然不認得,那我們就沒有法子了。我……娘本來還認爲你是忠義之士。投降大齊只是迫不得已。你妻子是前朝郡主,你兩個兒子都有前朝皇室血脈。而你,又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你這樣的人,不用大好處,當然不能打動你的。”那色波深吸兩口氣。鎮定下來,開始試圖說服許紹。
許紹手裡把玩着一塊青金石的鎮紙,面無表情地聽那色波滔滔不絕,給他畫出一塊又一塊大餅。
“總之,只要你願意幫助我們,我們以後一定不會虧待你。那些證據都會給你送回來,你這輩子都不用再擔心了。”那色波微笑着說完最後一句話,滿意地看見許紹的臉色終於變了變。
不再是剛纔那樣不動如山的樣子了。
許紹坐直了身子,森然問道:“證據?什麼證據?”
“當然是你妻子當初追殺那人的證據。”那色波往後靠坐在交椅上,氣定神閒地欣賞着許紹難得露出來的動容之色。“只要你答應,我現在就能把一半證據給你。”
“那人是誰?”許紹又追問道,他緊緊盯着那色波,想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
那色波笑了笑,“那人是誰。天知、地知、你知,我們知。”
避而不談?
許紹也笑了。看來那色波並不知道是誰。也對,這幾乎成了那色波她主子最後一張底牌了,怎麼可能隨便跟人說呢?
看那色波這人的樣子,應該就是出來跑腿的小嘍囉,絕對不是什麼大人物。
“既然你不知道,我也沒什麼好說的。請回吧。跟你主子說,下回派個能幹點兒的人過來。你這種貨色,殺了你都髒了我的手。——送客!”許紹揚聲對着門外叫道。
外書房的大門吱呀一聲推開,幾個隨從進來,垂手對那色波道:“請。”
“你別後悔!”那色波恨恨地道,起身離去。
她回到新豐客棧。一想到許紹的話就氣得要發狂。
居然敢看不起她?!——等她把這些事情都告訴柱國公蕭士及,告訴他,他的殺父仇人,就是許紹的原配妻子,看他還能如何得瑟?!
那色波憤憤地睡着了。第二天,她再也沒有醒過來。
許紹從頭到尾,都沒有想留着她在長安城興風作浪。
她進許紹外書房喝的那口茶,就註定了她的結局。
……
第二天,平哥兒從衙門裡回家的時候,看見一個梳着雙髻的小丫鬟,抱着一個包袱,滿臉驚恐地在柱國公院牆底下抱膝坐着。
看見平哥兒從馬上下來,那小丫鬟從牆根底下衝出來,道:“蕭大人救命啊!”
平哥兒看了她一眼,認出來是那色波身邊帶着的小丫鬟,皺着眉頭道:“又怎麼啦?你家小姐呢?”
那小丫鬟哭着道:“我家小姐昨天從京兆尹府回到客棧,今天早上就死了!——我害怕有人也要殺我,就偷偷跑出來了。”一邊說,一邊偷眼看平哥兒。其實,她們這一行人當中,那色波只是傀儡,真正的幕後之人,是這個小丫鬟。她當然年紀不算小,只是看起來比較嬌小而已。
平哥兒一愣,“死了?從京兆尹府許家回來之後死的?怎麼死的?仵作呢?有沒有驗屍?”
那小丫鬟把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不知道,不知道。仵作早上來了,說是舊疾復發,已經把她的屍體拖走了。我……我是偷偷跑出來的。”說着,拽着平哥兒的衣角嚎啕大哭。
平哥兒頭疼,命人將這小丫鬟扶起來,道:“你先在這裡歇着,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說着,轉身又上馬,先往新豐客棧去了。在那裡轉了一圈,毫無頭緒,他只好又去了許家。
許紹不在家。
平哥兒坐了一會兒,跟方嫵娘說了幾句話,便悶悶地回家了。
第二天,許紹又來了柱國公府一趟,問他:“聽說昨日你去我家裡找我,有事嗎?”
平哥兒直言不諱地道:“聽說那色波突然死了,我想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心裡一動,沒有把那小丫鬟的事說出來,只說是自己去新豐客棧見那色波,才知道她已經死了。他知道許紹專門派人去請那色波到京兆尹府說話,所以過來問問。況且,那色波還打着是許紹遠房親戚的旗號呢。
許紹笑了笑,道:“原來是這事。我倒是是什麼事兒呢。你知道的,她是從西域來的,人生地不熟,水土不服,舊疾發作突然死了也是有的。你難道還要爲一個前朝餘孽的女兒討回公道?”
許紹這麼說,幾乎是承認了這事是他做的,理由是他不想有人借他原配妻子的身份搞風搞雨。
那色波一直號稱是前朝和親宗室女的後裔,又說跟許紹是親戚,若是被別人曉得了,在永徽帝面前上點眼藥,許紹的兩個兒子就會又被人推到風尖浪口了。
平哥兒以爲是這個原因,許紹才下毒手的。
他也沒有苛責許紹,只是嘆息着道:“其實前朝已經過去這麼久了。陛下也不是一個小心眼兒的人,對於這些前朝和親的宗室女,不會太過忌諱吧?”他還是心比較軟,不欺到他頭上,他都不會下狠手。
許紹笑道:“年輕人總是心慈手軟。我年紀大了,只想護着我這一大家子人。我問你,平哥兒,若是有人藉此來危害你們蕭家人,你會放過她嗎?”
平哥兒想了想,也笑了,道:“當然不會。我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許大人深謀遠慮,自然事事妥當。那色波遠道而來,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只是可惜了,年紀輕輕就葬身在異國他鄉。只是以後她家裡人找來呢?”
許紹淡淡地道:“她是咎由自取。她家裡人要來,我照樣處置。”
平哥兒垂眸,手裡緊緊抓着太師椅的扶手,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明白了。”
許紹走了之後,平哥兒起身去了安國公府一趟,找安子常說話。
“安伯父,我想回范陽一趟。能不能託您幫我照看我家一下?”安子常點點頭,試探着問道:“你回家,是一個人,還是要帶別人回去?”
平哥兒愕然,“您怎麼知道?”
“哈哈哈哈,原來真的要帶人回去啊。”安子常雖然嘴裡在笑,眼裡卻一點笑意都沒有。他恨不得抓住平哥兒的脖子搖晃,大聲斥問他:“我女兒有什麼不好?你丫的寧願找個雜種,也不願娶我女兒?!”
806、
平哥兒覺得安子常的語氣有些怪怪地,他狐疑着看着安子常,問道:“安伯父,您這麼說什麼意思?”什麼叫“真的”要帶人回去?
他之前有說過要帶人回去嗎?
好像只在信裡對他弟弟陽哥兒說過一次吧?
平哥兒有些摸不着頭腦。
安子常本來不想說得太明顯,但是想起自己的女兒,還有看見平哥兒一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的樣子,還是委婉地道:“……你又沒有家室,一個人回去就好,還要帶誰回去呢?不怕帶回去,被你爹一棍子打死?”頓了頓,又道:“還有你娘,那也是個爆炭脾氣。箭法也準,不用我多說了吧?”
平哥兒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忍不住捧着肚子狂笑。
“你笑什麼?”安子常被平哥兒笑得臉都黑了,恨不得也學蕭士及一樣踹他一腳纔好。
平哥兒半晌止住笑,一邊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水,一邊道:“安伯父,您以爲,我是要帶個女人回去給我爹孃相看?”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能讓安子常這樣語氣怪怪地說話了。
“難道不是?”安子常愕然,同時心裡又升起一絲竊喜。如果是他們想多了就好了……
“當然不是。”平哥兒收了嘻容,撣了撣袍子,起身道:“跟我沒有絲毫關係。我這次帶人回去,是有要事要跟我爹說。這個人,是人證。”
安子常聽了,臉色立刻嚴肅起來,問道:“什麼事?”
平哥兒差一點就把那小丫鬟的事說出口了,不過話到嘴邊,他纔想起來,安子常是許紹的嫡親外甥。把這件事告訴安子常,真的沒問題?
“……呃,是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我不清楚當年的情形。只有我爹清楚,因此帶回去讓他老人家親自詢問,不用我在這裡七想八想。”平哥兒模模糊糊打了個馬虎眼,倒也暫時說服了安子常。
安子常點點頭。“行,那你路上小心。若是有事,不要耽擱,馬上給我送信。”
平哥兒謝過安子常,回自己府上準備去了。
京兆尹許家外院的書房裡,許紹將許言輝叫來說話。
“有人從西域來了,好像知道你娘當初做的事情。”許紹輕聲道,“你心裡要有個譜。這麼多年,我用了各種法子,但是到現在爲止。我還是不知道這件事我們家能不能躲過去。”
許言輝心裡一緊,忙問道:“是誰?他們到底要做什麼?”
“你說他們能做什麼?”
許言輝沉吟道:“如果就是跟我們許家有仇,要毀掉我們許家,直接把此事告知陛下,我們家就栽定了。”
許紹欣慰地點點頭。“有些意思,有些意思了。”真不枉他這麼多年的苦心孤詣。這個嫡長子,終於能獨挑大樑了。
“但是憑爹的爲人和手腕,我想不出除了陛下和蕭家,還有誰和我們家有那麼大的仇。所以那些人如果要告我們,到底想得到什麼好處呢?”許言輝還是有些不明白。
許紹低頭啜一口茶,淡淡地道:“就是好處兩個字。天下熙熙。莫爲利來。天下攘攘,莫爲利往。利益兩個字,足以讓人做盡一切事情。”
“什麼樣的利益?”
“還有什麼樣的利益,可以讓她們不惜鋌而走險,來威脅我呢?”許紹搖搖頭,“當然是她們的白日夢了。”想要復國的白日夢。
“真是想不到。我努力了這麼久,最後還是不得不爲大周陪葬。”許紹輕輕說道,雖然有些惋惜,但是並不怨氣沖天。他年紀老邁,就算現在去死。也能算是喜喪。只是,人都是渴望活着的,特別是現在許家內外都是一片興旺之相。內無亂家之女,外無破家之男,整個許家正是要往上走的趨勢。
許言輝心裡一緊,抓住許紹的手腕道:“爹,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許紹笑了笑,將許言輝的手推開,道:“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把這件事真正了結的法子。以前,我放不下這個家,也擔心你不能擔起一家之主的重任。但是現在,我覺得可以放心了。你爲人處事都是我一手調教的,以後許家在你手裡,不會走下坡路的。”
許言輝聽得心裡頓起不祥之感,但是端詳許紹的神色,又像是在說笑,有些拿不準爹到底在想些什麼。
許紹吹了吹茶杯裡的茶末,先把那色波的事兒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許言輝聽了怒道:“真是欺人太甚!拿個破鐲子就想我們一家大小拎着腦袋爲她們賣命,這兩個公主難道已經瘋了嗎?”
“她們早就瘋了,從大周滅國的那一天起,她們兩人就是瘋子了。”許紹冷冷地道。
“不過你放心,那色波已經被我除去了,她想興風作浪都不行了。”許紹接着說道。
“可是,那色波不是一個人。爹怎麼不把她們所有人都做掉算了?”許言輝很是不解。按理說,要斬草除根的話,應該一個活口都不留。可是聽爹的口氣,除了那色波,別的人似乎都沒有事。
“別的人都被我京兆尹的衙差抓到牢裡去了。唯一隻放跑了一個小丫鬟。”許紹笑着將一枚圍棋子翻過來放在書案上,“因爲我要放長線,釣大魚。我想看看,她們還要做些什麼。”
許言輝鬆了一口氣,擦了一把額頭的汗,道:“那就好,那就好。”也算是盡在掌握之中了吧。
“我已經派人盯着那個逃掉的小丫鬟。她的來頭,似乎不比那色波小,她第一時間就逃到柱國公府附近,然後跟平哥兒搭上關係,已經住到柱國公府,被平哥兒保護起來了。”許紹慢慢地將又一枚大錘扔了出來,一下子砸得許言輝暈頭轉向。
“什麼?!她進了柱國公府?還被平哥兒保護起來?!——這這這,這可怎麼辦?”許言輝很是着急。他是知道其中利害的。自從那一天,許紹在書房將當年之事說給他們兄弟倆聽了之後,許言輝就對蕭士及忌憚許多。
“你要有準備。——蕭士及,這一次極有可能得知當年的真相。”
“不行!不能讓他知道真相!”許言輝唰地一下子站起來。“爹,這一次,我不同意您的做法。我們要做的,應該是拖一日算一日。直到最後那些人都死了,咱們就萬事大吉了。所以現在,那小丫鬟還是必須得死。——不能讓她見到蕭士及,再來添油加醋、挑撥離間!”
許紹沉默地搖搖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這件事,不管怎麼添油加醋,都有兩條人命在裡面。而那兩條人命,恰恰又不是一般的人。這兩個人,一個是當朝天子的娘。一個是當朝最有權勢的范陽節度使的爹。殺父殺母之仇,不共戴天。——如果是你,你能輕易饒了對方嗎?”
一席話將許言輝又說得滿臉雪白,連手都顫抖起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如果讓陛下知道當年真相,他們許家。最輕的處罰是男丁十五歲以上全部處斬,女子和十五以下的男丁全部沒入教坊爲賤籍。嚴重的處罰,當然從滅門到滅族,都是有可能,端看陛下的心情如何。
而無論哪一種結果,他許言輝,和許紹。還有許言朝,都逃不過一死。
想到許言朝,許言輝心裡一動,忙道:“爹,陛下那邊是沒法子,可是蕭士及那邊。是不是可以想想法子?——言朝是霜兒的親弟弟,她不會不顧手足之情吧?還有老夫人,是霜兒的孃親,她不會不顧她娘吧?”
當年許紹力排衆議,也要娶方嫵娘這個寒門庶族的寡婦爲續絃。就是爲了給許家多一層保障。
有了杜恆霜這根線牽着,蕭士及那邊就算報復,也有限度吧?
“我們只能希望,蕭士及會看在霜兒份上,不要對我們許家太過落井下石。當然,我們許家,確實也對不起他。”許紹臉色淡然說道。
“就算我們許家對不起他,讓他沒了爹,可是我孃親已經自盡了,也算是陪他一條命吧?”許言輝嘟噥道,還是很不甘心。
“呵呵,一條命,就能還人家兩條命?就算一命換一命,也是不夠的。更何況,你娘什麼身份?人傢什麼身份?——恨只恨當初蕭皇后太過陰毒,拖你孃親下水。”事到如今,許紹不能恨自己的妻子自行其事,只好把一切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蕭皇后,便是前朝大周最後一任皇帝德禎帝的皇后。
許言輝當然是贊同的,悻悻地道:“那蕭皇后也是硬氣,最後居然沒有把我們家供出來就自縊身亡了。”
許紹沉吟半晌,道:“事到如今,只有我親自往范陽走一趟了。”
“爹,您別去,還是我去吧。”許言輝忙道,“我去想想法子。”
許紹搖搖頭,“你不行的。這件事,還是我去處理比較好。我倒要看看,那小丫鬟到底帶了什麼東西,能說服蕭士及。”
論賭心眼兒,那小丫鬟肯定不是許紹的對手。
許言輝只好應了,去幫許紹準備去范陽的行李和車馬。許紹又派人向陛下遞上病休的奏章,說身體不適,要出城將養一陣子。
永徽帝知道許紹年紀老邁,也正想着要替換京兆尹的人選,便馬上準了他的請求,讓他自去休養,想休多長時間,就休多長時間。同時馬上指派另外一個人,暫時接替許紹京兆尹的位置。
許紹看見陛下這樣“雷厲風行”,顯見得是想換下自己了,只是笑了笑,回頭馬上命人將大牢裡收押的那些跟着那色波從西域來的下人都弄死了。——他既然不在這個位置上了,肯定不能把這樣大一個把柄送到別人手裡。
平哥兒帶着那小丫鬟啓程從長安回范陽的時候,許紹也帶着一些隨從悄然上路了。
爲了避開平哥兒,許紹走得是另外一條近路。
既然是近路,當然路途比較不平穩。
許紹年紀不小了,這一趟走下來,整個人憔悴得不成人形。
他緊趕慢趕,終於趕在平哥兒回范陽的前一天先到了范陽城。
蕭士及在府衙裡聽家裡人來報,說家裡有貴客到了,很是驚訝,忙回到節度使府。
“原來是京兆尹許大人大駕光臨!”蕭士及一見是許紹坐在中堂跟杜恆霜說話,還要許言邦和杜恆雪在旁邊做陪,忙驚喜地拱手行禮。
許紹站起來,微微欠身道:“士及客氣了。我如今已經是告了病休,不再是京兆尹了。只是一個垂暮老人,趁着時日無多,出來四處走走,看看親戚朋友。”
蕭士及笑着坐下,又寒暄幾句,就對杜恆霜道:“你去命廚房整治幾桌酒菜,我要和許大人,還有妹夫好好喝上一席。”
杜恆霜含笑應了,和杜恆雪攜手站在門口的迴廊底下,看着他們三人離開內院,往二門上去了。
杜恆霜知道許紹這個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他特意從長安來到范陽,一定是有要事。
至於是什麼事,杜恆霜怎麼想也想不出來。
先前許紹在這裡坐的時候,她擔心是長安的孃親方嫵娘和弟弟許言朝出了事,結果旁敲側擊問了半天,都沒問出端倪。後來看許紹的樣子,淡定從容,不像是有急事的樣子,才放下一半的心。
現在看見蕭士及跟許紹他們出去了,許紹有話要說的話,肯定會跟蕭士及說,杜恆霜才徹底放心。
只要跟蕭士及說了,蕭士及一定會跟她說的。杜恆霜這一點信心還是有的。
來到蕭士及的外書房,許紹伸手攔着許言邦,道:“你在門外候着,不要進去了。我有話要跟士及說。”
許言邦面色一凜,道:“爹……伯父,您不用瞞着我的。”許言邦算是已經過繼出去,不再是許紹的兒子了,因此改叫他“伯父”。
“不是要瞞着你。你在這裡看着,別讓人靠近就行。”許紹看了許言邦一眼,跟蕭士及進了書房。
書房的大門吱呀一聲在許言邦面前關上。他只來得及看見書房裡面驟然黑沉下去,如同不見星的夜,黑沉地看不到盡頭……
807、
書房裡面,驟然暗了下來。
蕭士及點燃了書案上的桌燈,坐到書案後頭的太師椅上。和許言邦一樣,他對許紹這樣的舉止也很是詫異。
不過過了這麼多年,經歷過幾番生死,他已經沉穩多了,因此並沒有出言詢問,只是全身舒展,端正地靠坐在書案後面的太師椅上,靜靜地看着許紹。
許紹闔上書房的大門,只留了一條窄窄的縫隙。轉過身,他也在看着蕭士及。
這個男子,他看着他從青澀的少年成長起來,到現在淵渟嶽峙,舉手投足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任人宰割的寒門良家子。蕭士及已經是一方大員,手握重權,執掌大齊天下兵馬。而且,據許紹所知,蕭士及的勢力,絕對不止大家看到的那些表面上的東西。
許紹深深地舒了口氣,笑道:“有子當如蕭士及。你爹泉下有知,一定會爲你今天的成就感到驕傲的。”
蕭士及挑了挑眉,微笑道:“許大人謬讚。我這人是個粗人,比不得許大人出身士族門閥,家學淵源。您要有話就直說,拐彎抹角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許紹點點頭,在蕭士及對面坐下來,兩手交握在胸前,沉吟片刻,問道:“突厥王庭那邊的情形,你應該也得到消息了吧?”
蕭士及這纔有些動容,他的身子往前傾了傾,前襟靠在書案沿子上,微偏了頭問道:“難道許大人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消息?”居然跟許紹打馬虎眼。
許紹仰頭笑了笑。
“蕭大人駐守北疆,哪裡有北面的消息能逃過你的耳目?”許紹半是真心,半是恭維地說道。
蕭士及慢慢又往太師椅背上靠去,垂眸笑道:“其實都一樣。我知道的消息,朝廷都知道。”他揣摩許紹的來意,不知道是不是爲永徽帝做探子來了?
許紹一聽就知道蕭士及誤會了,其實他很希望蕭士及能一直誤會下去,可惜他沒有多少時間了。這件事如果不在他有生之年解決。他死都不能瞑目。
許紹又深深嘆了口氣,用手指揉着自己眉間,很是疲憊地說道:“我們就不要繞圈子了。既然你說你知道的消息,朝廷都知道。那我就直說了,突厥王庭的那兩個可敦興風作浪,要對我大齊不利,你打算怎麼做?”
蕭士及將手往書案一拍,眉開眼笑地道:“當然是當蒼蠅一樣拍死。——讓她們倆蹦躂這麼多年,我已經受夠了。”
許紹眼前一亮,兩手往前探着書案的邊沿,很是急切地道:“你想怎麼拍死她們?”
蕭士及笑而不語。
“你不用顧慮,我一定是站在你這邊的。”許紹見蕭士及不說話,微一動念。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何對付突厥王庭,應該是軍事機密了。
許紹既不是兵部官員,也不是陛下特使,更不是蕭士及的心腹屬下,這些機密。當然不能對他說了。
想要知道對方的秘密,大概只有自己先說出自己的秘密了。
雖然這個秘密未免能換來同等的好處,但是他所求的,也不是那些身外之物。
“你是不是打算對突厥王庭出兵,直接滅了頡利可汗?”許紹並沒有放棄,繼續追問道。他必須得到對方肯定的答覆,才能把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
蕭士及想了想。他很快就要去長安。說服永徽帝同意出兵漠北。這件事,很快就不會是秘密了,當然,是相對少數人來說的。絕大多數人在他們出兵之前,都不會知道他們到底要去打誰。
許紹肯定是在那少數人之中。
“許大人,我確實有出兵的意向。可問題是,能不能出兵,不在我,而在長安。”蕭士及把話也說得很明白。他想出兵,但是永徽帝不一定能同意。而且就近年的情況來看。永徽帝更願意去征討高句麗,也不願意去打漠北的突厥。
特別是這些年,其實突厥人還算規矩,比前朝大周和永昌帝的時候,要規矩多了。
高句麗這些年反而頻頻犯境,總是打了就跑,讓永徽帝很是惱怒。
而對於現在的大齊來說,是很難同時支持兩場戰爭的。突厥跟大食勾結的消息,只是情報而已,要真的證實下來,估計等得黃花菜都要涼了……
也就是說,到底是先打突厥,還是先打高句麗,在永徽帝那邊,必須是二選一的問題。
如果能得到許紹的支持,他是不是勝算更大一些?
許紹微微一笑,道:“我可以幫你周旋周旋。在我看來,也是打突厥,比打高句麗更重要。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具,不打會後悔一輩子。”
“正是如此!”蕭士及重重一拍書案,“所以我做了周全的準備,勢必要說服陛下。如果許大人能幫襯幫襯,士及感激不盡。”說着,蕭士及站了起來,對許紹鄭重地行了拱手禮。
許紹忙站起來避開,伸手止住蕭士及,“士及不必多禮。身爲大齊臣民,這是我的本份。你帶着大齊將士浴血奮戰,爲大齊開疆拓土,纔是萬民典範,功在社稷!”將蕭士及擡得十分之高。
蕭士及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笑呵呵地道:“許大人過獎。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是千難萬難的。”
“這有什麼?只要認準目標,全力以赴,雖萬千人吾往矣,纔是我輩中人應該做的。”許紹繼續鼓勵蕭士及,然後話鋒一轉,“士及,既然你決定了要打突厥,我也有件事要對你說。”
“什麼事?”蕭士及坐了下來,笑着問道。
……
許言邦在書房門外站了一會兒,走動幾次之後,覺得百無聊賴,忍不住往書房大門處瞟了幾眼。
他驚奇地發現,這兩扇大門並沒有完全闔攏,中間留了一條窄窄的縫隙。
幾絲燈光從縫隙裡面透出來,正好讓他看見蕭士及面對大門的臉,還有他爹許紹的背影。
開始的時候。沒有什麼特別。
不過過了一會兒,他看見蕭士及的臉色變了。從微笑,到淡然,又從淡然到驚愕。然後從驚愕,到僵硬,整個面目都有些扭曲,像是受了什麼極大的刺激,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最後,蕭士及用手捂住臉,雙肘撐在書案上,肩膀輕輕抖動,好像在哭泣。
許言邦好生奇怪,不知道自己爹說了什麼。竟然把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節度使大人說得哭了起來!
他強行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硬生生逼自己轉過身去,不再看向那條縫隙。
屋裡人說話的聲音很小,除非他把耳朵貼在大門上,否則他聽不見任何聲音。
許言邦站在書房門外的迴廊底下。看着院子裡盛開的大麗花,院牆邊上高高的木樨,還有沿着院牆栽種的一批兩人高的楓樹,再看向院牆上空蔚藍的天幕,不知不覺將雙手抱在胸前,思緒不知飛向何處。
……
許紹和蕭士及在書房裡待了很長時間。
一直到傍晚掌燈時分,書房的大門才吱呀一聲打開。許紹佝僂着背,蹣跚着從書房裡面走出來。
一出來,就看見迴廊下掛着的琉璃宮燈。璀璨的琉璃光芒四射,許紹擡起手,擋住了刺目的光芒。
許言邦忙上前扶着許紹,“爹……伯父。說什麼呢?說了這麼長時間。霜兒打發人過來問了好幾趟,說酒席都備好了,問我們什麼時候進去吃飯?”
許紹整個人更加疲累不堪,他扶着許言邦的手,搖頭道:“我累了。想歇一歇。你跟蕭夫人說,代我多謝她的好意。但是我年老體弱,又剛經歷了長途跋涉,實在是心力交瘁,就不去吃飯了。讓她給我備一點粥,我吃過就睡下了。”
許言邦見許紹臉色青白,確實像是累了很久的樣子,忙道:“沒問題。伯父,我送您回客院。”
說了半天話,也不見蕭士及出來相送,許言邦忍不住回頭看了書房一眼。
蕭士及的那個位置空空如也,已經看不到他的人了。
“架子也太大了吧?就算你現在位置比我爹……伯父高,但是大家都是親戚,論輩份,我爹……伯父明明是你長輩來着……”許言邦在心裡默默腹誹蕭士及。
許紹扶着許言邦的胳膊往外走,感受到許言邦的不滿,許紹微笑着爲蕭士及說話,“不是士及託大,實在是我今天跟他說的事,讓他太過震驚。他一時難以接受,也是有的。你不要苛責於他。”
許言邦很是好奇,“伯父,您說什麼了?”
許紹笑着搖搖頭,“……你不用問。等到該知道的那一天,自然就知道了。”
剛纔,他跟蕭士及達成了一個協議。
蕭士及拿下突厥王庭,將他要的東西帶回來,他自然給蕭士及一個交代。
許紹走出蕭士及外書房的院門,擡頭看着漠北的方向,在心裡默默地爲漠北的突厥王庭開始倒數的日子。
在他對蕭士及說出那番話之前,蕭士及對於打突厥王庭,可能還只是盡力爭取。如果不成,他也不會太過遺憾。
可是這一刻之後,蕭士及就一定要打突厥王庭。不爲別的,只爲弄清當年的真相,還他父親一個交代……
808、
杜恆霜在內院的花廳等了半天,也不見人來。
她使了好幾個下人去外院問詢,都說是等一等。
最後一次,許言邦徑直使了人過來說,許紹累着了,要回客院休息,讓她幫着送點粥過去。
杜恆霜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
“去把廚房燉的老火綿粥給許大人送去,另外多送一些配粥的小菜。”杜恆霜一邊吩咐,一邊站了起來。
爲了許紹這一次來做客,她還特意叫了呂二郎過來做陪。
現在陪客等了半天了,正主兒卻說不來了。
杜恆霜十分內疚,很是抱歉地對呂二郎道:“二郎,真是不好意思。許大人想是累着了,這會子說不來了……”
呂二郎會意,忙笑着道:“這有什麼的。許大人遠道而來,理應好生休養。不過,既然這菜都擺上了,大嫂不介意我們自吃了吧?”
杜恆霜失笑,忙道:“那是自然。”說着,又把蕭嫣然從屏風後面的席面上叫過來,道:“你來陪二郎吃飯吧。”
杜恆雪也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給呂二郎見過禮之後,問杜恆霜:“姐姐,言邦呢?他也沒有回來嗎?”
許紹是午後進的節度使府,居然在蕭士及的外書房一坐就是一下午。
這屋裡的人都在暗自揣摩到底是什麼事,但是沒有一個人說出口罷了。
杜恆霜頓了頓,道:“言邦應該會來的。等下你們自吃吧。大家都不是外人,我去看看國公爺怎樣了。”說着,又把陽哥兒叫過來,“陪你小姨、姨夫,還有姑姑、姑父吃酒。”
陽哥兒笑呵呵地應了,還把誠哥兒和欣哥兒兩個小傢伙叫過來,一起上桌子吃飯。
陽哥兒性格開朗,最會活絡氣氛。很快花廳裡面就熱鬧起來。
杜恆霜披上薄氅。命人在前面掌燈,出了花廳的大門,往二門上去了。
剛出二門,她就碰到從外院過來的許言邦。
“許大人沒事吧?要不要請郎中去瞧一瞧?”杜恆霜忙問道。
許言邦搖搖頭。一臉輕鬆地道:“不用了。伯父剛換過衣裳,現在正在吃粥,吃完就歇着了,明天再來跟你們說話。”
“我們不急,許大人沒事就好。”杜恆霜點點頭,回頭指着內院的方向,“他們都在花廳吃飯呢,你快去吧。雪兒等急了。”
許言邦忙應了,匆匆離去。
杜恆霜就去外院見蕭士及。
許紹走後,蕭士及去浴房洗了把臉。從浴房的鏡子裡。他看見自己雙眸紅腫,一時無法見人,只好在浴房待了一會兒,等許言邦跟許紹都走了,他才從浴房出來。
坐回書案後頭的太師椅上。蕭士及長嘆一口氣,將書案上的桌燈捻熄了,一個人沉浸在黑暗裡,回憶着剛纔許紹跟他說的話。
他又想起小時候在長安,爹還活着,是一家之主。不管什麼煩難事,只要到爹手裡。就能化繁爲簡。好像沒有事情能夠難倒爹爹。
他在爹爹的護持下,渡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年時期。
那時候每當快入冬的時候,爹爹就會細心地給家裡備好上好的銀霜炭,而且還會想到杜家,不忘給他們也送上幾車銀霜炭。
岳父向來是豪爽之人。爹爹送他銀霜炭,他就能給他們家送來一大車上好的皮子。全是貂鼠、銀鼠和大毛的,有時候還有少見的紅狐狸皮子。
到了過年的時候,兩家人經常一起守歲。
小小的霜兒穿得跟小福娃娃一樣,籠着貂皮手筒,披着貂皮小斗篷。足上套着精緻的貂皮小靴子,偎在岳父懷裡,亮晶晶地大眼睛總是看着他笑。他一笑回去,霜兒又會覺得不好意思,緋紅了雙頰,將腦袋扎到她爹懷裡,不再看他。然後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又偷偷扭頭看他。
他不想臊着她,極力忍耐不去看她,其實心裡被什麼東西塞得滿滿地,雖然沉重,卻是歡喜。小小的少年不懂前路有多艱險,覺得只要有她的笑顏相隨,再多艱難困苦,他都會甘之如飴。
如果沒有那一場飛來橫禍,他和杜恆霜的路,不會是現在這樣的。
從某種角度來說,如果他爹蕭祥生還活着,蕭士及永遠也爬不到這樣高的位置。
可是他只想用他現在所有的一切,換來他爹蕭祥生的性命,讓他們一家大小團團圓圓地活到耄耋。
直到這一天,他才真正明白,杜先誠那一次對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怕身處地獄,也勝似天堂。”
“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比你摯愛的妻兒更重要的東西。如果你覺得有更重要的東西,那是因爲你還沒有嚐到過失去的滋味。”
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他以爲自己早已經明白那番話,其實到如今他才真正知道,這番話的意思是什麼。
蕭士及在黑暗中露出一個滄桑的笑容。
杜恆霜輕輕推開書房的大門,迴廊上的燈光傾斜到黑暗的書房裡。
杜恆霜看見蕭士及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書案後頭,高大的身影如同蟄伏在林間的黑豹。
“天黑了,怎麼不掌燈?”杜恆霜淡淡說道,手裡拎着一個食盒,緩步走了進去。
蕭士及傾身向前,拿了火石,將書案上的桌燈點亮。
杜恆霜瞥見蕭士及眼睛有些紅紅的,微覺詫異。
放下手裡的食盒,杜恆霜將裡面的飯菜取出來,擺在書案上。
“餓不餓?咱們一起吃吧。”杜恆霜將一雙筷子遞給蕭士及。
蕭士及握住筷子,同時也握住她的手。
溫暖的大手將杜恆霜的小手攏在裡面,分外熨帖。
“你怎麼啦?”杜恆霜不動聲色地掙開手腕,將筷子塞到蕭士及手裡。
蕭士及接過筷子,端起飯碗,大口大口吃起來。
杜恆霜只吃幾筷子就放下了,端着一碗湯慢慢地喝。
蕭士及一口氣吃了四大碗飯,才滿意地放下碗筷,喝了一碗漱口茶。笑道:“真是爽快。誰說光喝酒是爽快?我覺得吃飯最爽快。”
杜恆霜無語,低頭將那些碗筷都收回食盒,拎着到門*給一個婆子,吩咐道:“去內院跟知數說。讓她去巡夜,我晚些再回去。”
那婆子應了,自去料理。
杜恆霜回到書房,輕輕掩上門,背靠在門上,看着蕭士及道:“你怎麼啦?和許大人說了什麼?”
蕭士及閉了閉眼,往後靠在太師椅背上,低聲道:“……關於我爹的事情。”
“你爹?”杜恆霜詫異,“蕭伯父?他不是……?”早就屈死在前朝大周的黑牢裡了嗎?
蕭士及點點頭,招手讓她過去。
杜恆霜走到他對面坐下。怔怔地看着他。
“我爹是因爲救了一個人,你也知道,是救了先太后歐陽紫,才遭受池魚之殃。”
杜恆霜點點頭,“這我們早就知道了。而且我們還知道。這件事,是跟前朝大周有關的。”
“不止是跟前朝大周有關,跟咱們大齊的萬貴妃,居然也有關係。”蕭士及呵呵地笑了起來,像是想起了十分滑稽的事,不可遏止地笑了起來。
杜恆霜沒有再說話,靜靜地等他笑完。“然後呢?”
蕭士及就把許紹對他說的話,原原本本對杜恆霜說了一遍。
杜恆霜忡然變色,一雙手在寬大的袖子裡握成了拳頭。她緊張地看着蕭士及,“真的?這是真的?”
“難道有假?”蕭士及反問,“這種事情,又不是什麼好事。許紹做什麼要往自己身上扣屎簍子?”
杜恆霜慢慢平靜下來。是啊,這種事,可不只是關係到蕭祥生,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人物——歐陽紫。
若是讓永徽帝知道這一層真相,後果不堪設想!
杜恆霜緊張起來。她想勸蕭士及。可是話到嘴邊,她又不知該不該說。
蕭祥生對蕭士及來說,是親爹。
親爹的血海深仇,她有什麼立場,來勸他放下?
將心比心,若是她爹杜先誠遭受這樣的命運,就算幕後之人是蕭士及的親戚,她也照殺不誤!
許紹,是她孃親的後夫,還是她異母弟弟許言朝的親爹!
杜恆霜糾結了許久,終於還是鼓足勇氣道:“……這件事,是許大人的原配做的。她既然已經自盡,賠上了她的性命,我看……”
“呵呵,”蕭士及笑了兩聲,歪頭看着杜恆霜,“你覺得,她一死了之,我就不該繼續追究了是不是?”
杜恆霜聽着這話頭不對,不敢接口,在心裡想了半天,才勸道:“我是覺得,冤有頭,債有主。自作孽的人自知不能活,就早早自盡了,也算她聰明。至於旁的人,就因爲姓了許,便要被連坐,是不是太……”
蕭士及伸出一根手指頭,對着杜恆霜搖了搖,“你錯了。你爲許家說話,我不怪你。但是你要搞清楚一件事:追殺先太后歐陽紫這樣大的陣仗,我絕對不信,是許紹的原配妻子一個人的手筆。”
杜恆霜右眼皮直跳,她忙用手按住那塊,輕輕揉了揉,柔聲道:“她是前朝郡主,也許……”
“你不懂。當初追殺歐陽紫的那些人,我爹曾經跟我說過,那不是普通的山匪,而是訓練有素的家丁。”
809、
杜恆霜一聽,臉色都變了。
“你有根據嗎?還是隻是你的猜測?”她深吸兩口氣,強自鎮定下來。
蕭士及緩緩搖頭,“暫時還沒有。”
“暫時?”
“許紹讓我去取些東西。如果拿到那些東西,這件事就應該真相大白了。”蕭士及站起身,回頭看着他背後掛着的大齊輿圖。
最北面的一個地方,被蕭士及用紅筆畫了個圈。
那是突厥漠北王庭的所在地。
杜恆霜怔怔地看着蕭士及,不知道該如何勸他,因爲她連自己都勸服不了。
可是如果任其發展下去。他們和許家,註定要翻臉了。
以後形同路人,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也許會不死不休,成爲世仇。
可是她孃親,還有弟弟,都在許家……
杜恆霜心裡一痛,掩面低低地啜泣。
蕭士及回頭看她,嘆了口氣,走過去將手放在她的削肩上,輕聲道:“……我不會對岳母和言朝不利的。你要信我。”
“我知道。”杜恆霜醒了醒鼻子,帶着哭腔說道,“可是就算你不會對他們怎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願不願意接受你的恩惠?”
蕭士及默然。要他放手,是不可能的。
他爹死得不明不白,他身爲人子,怎麼可能這個時候放棄?
“我答應你,不相干的人,我一定不會牽連。而且,我會幫……許紹瞞着陛下那邊。”蕭士及思慮良久,終於說道。
杜恆霜的哭聲弱了下去,她擡頭,怔怔地看着蕭士及,臉上的神情很是複雜。
蕭士及低頭,卻只看見她淚痕狼藉的小臉,忍不住笑道:“這麼大年紀。還和小時候一樣哭。”一邊說,一邊拿了帕子給她拭淚。
兩人書房裡靜靜偎依。
書案上的桌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在牆上,久久沒有動彈。
……
平哥兒是第二天一大清早進的范陽城。
他有兩三年沒有回來過了,一想到快要見到爹孃。心裡就特別激動。
那小丫鬟一直留神觀察平哥兒的動靜,見他的興奮之意壓都壓不住,悄聲笑道:“蕭大公子,可是到了范陽城了麼?”
平哥兒收了笑容,看她一眼,道:“這城門上斗大的字,難道你不認識?”裝什麼路癡……
那小丫鬟不以爲意,甩了甩自己頭上的大辮子,笑道:“奴家不識你們中原的文字。”
“不識中原文字,卻知道說‘奴家’。你的學識也夠雜的。”平哥兒冷笑一聲。偏頭看向車窗外頭。
小丫鬟閉了嘴,偷偷地笑。
沒過多久,他們就來到了范陽節度使府大門前面。
平哥兒讓自己的隨從先去叫門。
那門子一聽是大少爺回來了,忙扶着帽子過來請安問好,又覷着眼睛往他車裡頭看。
那小丫鬟落落大方地從車裡下來。對門子微一頷首,站到平哥兒斜後方,低眉斂目,很是端敬,竟有大家之風。
平哥兒愕然。這小丫鬟此時表現出來的禮儀氣度,斷不是個小丫鬟能有的,竟比她家小姐那色波還要氣度高華!——這姑娘。到底是什麼身份?
那小丫鬟擡眸看見平哥兒愣愣的樣子,抿脣一笑,道:“蕭大公子莫疑,等下見到了柱國公,自然見分曉。”
平哥兒心裡堵得慌。他是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他竟然一點都沒有看出來這小丫鬟的真正身份!
他揹着手。冷冷地看着那小丫鬟道:“不行。你是跟着我回來的。若是你不跟我說實話,你今兒進不了這個大門!”
那小丫鬟一愣,她沒想到平哥兒居然一下子就硬氣起來了。不過這一路上,平哥兒對她多有照顧,這小丫鬟知道平哥兒性子和善。是個好說話的人。
君子可欺之以方。
小丫鬟並不怵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正好看見那角門又開了,一個穿蓮青色衫子的美貌少女從門裡跑出來,拎着裙子,往平哥兒這邊走過來。那少女一雙眼睛直直地看着平哥兒的背影,那臉上的表情,就算是傻子都看得出來那少女對平哥兒的心思。
小丫鬟心裡有了主意,咯咯笑道:“蕭大公子別這樣。咱們倆一路同車,千里迢迢,該說的話都說了,該做的事都做了,這都到了家門口了,又要反悔嗎?”說着,又上前一步,輕輕扯了扯平哥兒的衣袖,聲音突然嗲得很,“蕭大哥,你就帶我去見你爹孃吧……我一定乖乖地,讓他們喜歡我,不給你添亂。”
幾句似是而非的話說出來,果然聽得對面那少女放慢了腳步,臉上的神情一下子變得驚疑不定起來。她看看平哥兒的背影,又看看那個小丫鬟嬌俏的面容,小巧玲瓏的身材,突然覺得自己身量太高,腿太長,胸太大,不夠纖細,也不夠弱柳扶風。
平哥兒瞪了那小丫鬟一眼,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突然全身僵硬了。
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站着一個身材高挑的姑娘,看上去有些眼熟,但是卻又想不起到底是誰。但是她有些怯生生的純淨眼神卻如小鹿般一下子撞入他的心底深處。
平哥兒頭一次感受到,一個人的眼神裡,有那麼多東西。
那姑娘是美貌的,但是看在平哥兒眼裡,完全不能用美貌形容。
就好像是他自從成年之後,心底裡就有的一副面容。他說不出具體是什麼樣子,也說不出好在哪裡,但是就那樣存在他心裡,就像當初只有一粒種子,已經在不經意間,長成了參天大樹,佔據了他心裡的每一個角落。
當這個少女出現在他面前,平哥兒愕然發現,這就是他心底裡存在的那個影子,那副面容,就是那個女孩……
緣份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不早不晚,就在合適的地方。恰恰遇到了合適的人。
平哥兒不知不覺紅了臉,他輕輕咳嗽一聲,溫和地笑着點點頭,跟對方打了招呼。
那少女正是在范陽節度使府住了兩三年的箏姐兒。
她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這兩三年時間,她一下子長大了,成了風姿綽約的少女。
箏姐兒剛纔聽見那個丫鬟打扮的女子的話,本來如同晴天霹靂,擊得她眼前一陣陣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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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以爲自己早已經忘了平哥兒。當她在范陽的時候,她確實很少想到平哥兒。
可是今天在跟杜嬸嬸做針線的時候,突然聽有人回報,說大少爺回來了,不等杜嬸嬸說話。箏姐兒放下繡繃,拎着裙子就衝出了屋子,像只小鳥一樣往外飛奔而去。
她當時腦子裡完全沒有想到別的事情,只有一個念頭:平哥兒來了,他終於回來了……
可是她來到大門口。迎接她的,卻是平哥兒已經心有所屬,跟另外一個女孩在一起了。
箏姐兒用手抹了抹眼角,強自笑道:“蕭大哥,我是箏姐兒啊。你不認得我了?”
平哥兒更加愕然。居然是箏姐兒?!
那個總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孩,甚至對他……
一想到箏姐兒對他的心思,平哥兒又從愕然變爲滿心的歡喜。他不知道爲什麼相隔兩三年不見。再見面的時候,他居然發現她就是他心底早就有的那個人!
到底是當年她的執着,早就在他心裡悄悄埋下了種子,還是他其實早就被她打動,只是不敢面對自己的心,讓一切沉寂。等到她長大成人的時候,再生根發芽呢?
這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平哥兒現在覺得無比的踏實和滿足。
就像在外頭飛的風箏,終於和拉着自己線的人聚在一起。
平哥兒含笑走過去,如同箏姐兒小時候一樣。很自然地牽着她的手,往角門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輕聲問道:“你在范陽可好?這兩三年都沒有你的消息,應該在這裡過得不錯吧?”
箏姐兒不敢相信這一切。
平哥兒對她這樣親切的態度,在她七歲之後就再沒有過了。
幾次拒絕她,她還以爲今生無望了。
結果……
箏姐兒死死咬着下脣,生怕那顆跳得無比劇烈的心從喉嚨裡面飛出來,摔在平哥兒面前,被他笑話就不好了。
那小丫鬟看見平哥兒居然拉起那個少女的手,兩人無比親暱地往角門走去,不由也咬緊了下脣,死死瞪着平哥兒的背影,恨不得從眼裡飛出兩把刀子,將平哥兒戳個透明窟窿纔好。
眼看平哥兒和那少女就快要進角門了,一直被晾在旁邊的小丫鬟才跺了跺腳,嬌聲道:“好了好了,我說!我說就是了!——我纔是那色波!那個死了的那色波,不過是我家的奴隸!”
平哥兒的腳步頓了下來。
箏姐兒擡頭,擔心地看着平哥兒,低聲道:“蕭大哥,讓她一起進來吧。”她不想平哥兒爲難,一點點都不想。
平哥兒笑了笑,握了握箏姐兒的手,溫言道:“沒事的。對賤人不必客氣。你越客氣,她們就越是蹬鼻子上臉。”說着,又繼續往角門走。
那小丫鬟聽見平哥兒的話,氣得臉都紫了,但是卻沒法子,她還是要跟着進去。
好在角門的門子沒有攔着她,讓她跟在平哥兒和箏姐兒後頭進了節度使府。
不過平哥兒和箏姐兒可以回內院,那小丫鬟卻不可以。她被外院的下人攔在外頭,領着往客院的方向去了。
范陽節度使府佔地廣闊,院落衆多。
那小丫鬟去的院落,是給女眷住的客院,跟許紹住的客院是東西兩個方向,自然沒有碰上的機會。
平哥兒和箏姐兒攜手進了二門,一起往杜恆霜的正院行去。
平哥兒回來的消息,早就傳遍了節度使府的後院。
杜恆霜一邊讓人去給蕭士及送信,一邊使人去學堂裡送信,告訴誠哥兒和欣哥兒,說他們的大哥回來了。當然,還有在校場練兵的陽哥兒。
陽哥兒跑得快,居然比在外院學堂的誠哥兒和欣哥兒來得更快。
他一進內院的抄手遊廊,就看見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男一女攜手同行。
男子青衫磊落,女子蓮步姍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陽哥兒眼前一亮,心下暗喜。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輕輕捶了過去,得意不已。
這個結局,是陽哥兒早就綢繆好的。
當初安子常讓陽哥兒想個主意,如何讓平哥兒看上自家女兒。
以陽哥兒對這兩人的瞭解,他想出一計。就是預要合之,必先隔之。
他揣摩平哥兒,那時候對箏姐兒沒有心思,一來應該是箏姐兒年歲還小,平哥兒那樣板正的人,肯定會很自律,不會讓他對箏姐兒這樣年紀的小姑娘有什麼綺念。二來嘛,也是兩人太熟了,箏姐兒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黏在平哥兒身邊,這樣對平哥兒的壓力也太大,當然也不助於兩人在一起。
所以陽哥兒就提議,讓箏姐兒住到范陽,同時將平哥兒留在長安。
住到范陽的好處自不用說。能和杜恆霜打好關係,比什麼都強。如果能嫁給平哥兒,杜恆霜就是箏姐兒的婆母,媳婦和婆母處得好,比什麼都強。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絕大部分大齊女子婚後的日子過得好不好,不是看她們的丈夫,而是看她們的婆母。
因爲丈夫就算心愛她們,也只有晚上才能回房。白日裡是不能經常回內院,或者進內室的。這樣的男人,會被人笑話。
女子絕大部分時間都跟婆母在一起。
因此婆媳關係直接影響了女子婚後的生活質量。
箏姐兒能早些跟杜恆霜熟絡,當然是事半功倍的效果。
就算不能嫁到蕭家,跟范陽節度使夫人有這層關係,以後也會一輩子受用。
陽哥兒盤算得好好的,就看平哥兒的反應了。
果然平哥兒也沒有讓他失望。
從長安回來的第一天,見了箏姐兒居然沒有覺得生疏,反而主動拉起她的手!
要知道,箏姐兒可不是小姑娘了,她已經十五歲了!
一個十五歲姑娘的手,是能隨便拉的麼?
拉了就要負責任的!
陽哥兒偷偷笑了一回,便衝了過去,一把將箏姐兒從平哥兒手裡奪過來,對平哥兒皺眉道:“大哥,箏姐兒是大姑娘了,你怎麼能隨便拉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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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哥兒力氣大得很,又是故意在平哥兒面前顯擺,手上沒輕沒重,箏姐兒被他拉得踉踉蹌蹌,差一點就坐到地上。
平哥兒忙上前一步,一手攀住箏姐兒的肩,一手攬住她的腰,回頭對陽哥兒皺眉道:“你好好說話就是,何必動手動腳的?看你那一把子力氣,老虎都能勒得死!”
箏姐兒低下頭,滿臉紅暈,雖然想把平哥兒推開,可是到底捨不得。她心心念念期盼了這麼多年,纔得到今日的待遇,一直還覺得雲裡霧裡,有種非常不真切的感覺,也不敢說話,生怕一說話,就發現這只是一場夢境。
陽哥兒怪叫道:“那又怎樣?我是爲了箏姐兒好!”說着,又要去拉箏姐兒的胳膊。
“去去去!你少來!再鬧騰小心我踹你!”平哥兒難得露出了霸道的一面,瞪了陽哥兒一眼。
陽哥兒後退幾步,裝作無可奈何地道:“大哥,我是好心提醒你。箏姐兒不是外頭的姑娘,你想親就親,想抱就抱,想拉手就拉手……”他一邊說,眼珠子卻一邊滴溜溜地轉,一看就知道他言不由衷,是故意的。
不過平哥兒的心思大半都在箏姐兒身上,箏姐兒高興得有些傻了,壓根沒有去注意陽哥兒是什麼意思。
三個人一路嬉鬧着,來到杜恆霜的上房門口。
幾個人不約而同止住笑聲,停了下來。
箏姐兒如夢初醒般掙脫了平哥兒的手,紅着臉道:“杜嬸嬸就在這裡, 我先進去了。”說着,順着門口的丫鬟挑開的簾子閃身進去。
平哥兒揹着手,對門邊的丫鬟微微頷首。
那丫鬟見過平哥兒,記得他的樣子,忙對裡面通傳一聲:“夫人,大少爺、二少爺來了。”
杜恆霜正好奇地看着箏姐兒滿臉通紅,在她面前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聽了丫鬟的通傳,淡淡應了一聲,“進來吧。”
丫鬟又打起簾子。
平哥兒先走了進去,陽哥兒跟在他身後。兄弟倆一起進了屋子。
杜恆霜擡頭只看見一個清俊無匹的青年人走了進來,對着自己拱手道:“娘,孩兒回來了。”正是皎皎如明月,讓長安城無數貴女芳心暗許的柱國公世子蕭宜平,秦國夫人杜恆霜的嫡長子平哥兒。
平哥兒承繼了蕭士及絕美無儔的樣貌,但是他沒有蕭士及多年從軍習武養成的彪悍肅殺之氣,從來都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在少女心中,比柱國公蕭士及的風姿更勝一籌。
“平哥兒回來了,路上可還好?”杜恆霜壓抑住心頭的喜悅。驕傲地看着自己的兒子,笑着讓平哥兒坐下。
陽哥兒也猴上來,對杜恆霜道:“娘,大哥一回來,孃的眼睛裡就看不到我了!”
“你這個猴頭。就知道胡纏!快去廚房吩咐一聲,說今晚家宴,大家都要一起吃晚食。”杜恆霜想到昨天筵席未成,許紹說是累了,沒有來吃飯。她和蕭士及是外書房隨便吃了點東西,今日正好大家聚一聚。
陽哥兒響亮地應了一聲,正要走。知數過來攔住他,笑道:“夫人,還是奴婢去吧。陽哥兒是男人家,做大事的人,夫人何必用這些事情爲難他?”笑着給陽哥兒解了圍。
“多謝多謝!”陽哥兒笑着對知數拱手,坐到平哥兒下方的位置。
杜恆霜慈母心懷。看着平哥兒就問起他在長安的起居飲食。
雖然平哥兒是一個人在長安,但是蕭士及和杜恆霜兩個人在長安的親戚朋友都有不少,柱國公府又僕從衆多,而杜恆霜每個月幾乎都要使人去長安送東西,因此平哥兒過得一點都不比在范陽差。
不過杜恆霜還是照樣要問的。這是身爲母親的天性使然。
平哥兒性子本就溫順,對杜恆霜孺慕之心更重,聽了孃親詢問,事無鉅細,將自己在長安的日子一一說與杜恆霜聽。
箏姐兒本來有些不好意思,想躲到屋裡去,可是平哥兒說得那樣仔細,她也忍不住聽住了。
平哥兒說了一會兒,誠哥兒和欣哥兒也回來了,兩個人歡呼着上去跟平哥兒行禮問好,又拉着他要禮物,平哥兒笑道:“都給你們送到房裡去了。”
兄弟四人幾年不見,依然親密無間,將屋子裡的氣氛弄得熱熱鬧鬧。
蕭士及在門前揹着手站了一會兒,含笑看着廳堂之內一家大小。
從昨天得知那個消息之後,他就沒有睡好過,心情很是低落沉重。
今天看見了自己一家人,才從鬱悶中走了出來。
“平哥兒回來了。”蕭士及醇厚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中堂上的嬉鬧聲戛然而止。
平哥兒首先轉過身,迎向門口的蕭士及。
陽哥兒、誠哥兒、欣哥兒一起跟在後面向蕭士及行禮。
這些年,杜恆霜是慈母,蕭士及是嚴父。
而蕭士及又是重權在握,居移體,養移氣,日漸威嚴。
這幾個兒子,對蕭士及越來越恭敬,不像小時候那樣親近了。
當然,也許陽哥兒是個例外。他天生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又極有主意,雖然表面上還是和兩個小兄弟一樣,對蕭士及越發恭敬,其實背地裡還是和以前一樣,有些沒大沒小。
蕭士及當然不會介意。而且他其實挺願意這些人還是如同以前待他,當然,可能除了杜恆霜,沒有人真正如同以前一樣待他。
“坐,突然回來,是有什麼事嗎?”蕭士及不動聲色地問道。其實許紹早跟他說過那些人跟平哥兒接觸的事。蕭士及擔心杜恆霜擔驚受怕,只是跟她略微提了提。
平哥兒想了想,道:“是有些事,要跟爹爹說。”又道:“幾年沒有回來,着實想念孃親和弟弟們。”
誠哥兒聽了呵呵地笑,跟着道:“姐姐也有好幾年沒有回來了。我們什麼時候接姐姐回來住幾天?”他說的姐姐,是安姐兒。
安姐兒兩三年前出嫁了,嫁給秦州柴家的柴二郎。秦州和范陽相隔太遠,她當然不能想回來就回來。
當然。就算隔得近,出嫁女也是不能想回來就回來的。
杜恆霜想起遠嫁的女兒,神色黯然。
箏姐兒默默地握住杜恆霜的手,對她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
平哥兒正好回頭。看見箏姐兒善解人意的樣子,心裡很是熨帖。
蕭士及笑了笑,“想二姐了?我正好要使人去秦州,順道給你二姐送個信,接她回來住幾天吧。”又看了看平哥兒,“正好平哥兒也回來了,一家大小在一起聚一聚。”
“喔喔!”誠哥兒和欣哥兒高興地笑起來,叫得跟狼似的。
箏姐兒悄聲對杜恆霜道:“杜嬸嬸,二姐姐很快就要回來了,咱們去看看二姐姐住的院子啊?”成功地將杜恆霜的注意力分散了。
杜恆霜笑道:“是要重新準備。她如今是出嫁的人。不知道姑爺會不會跟她一起回來。”
兩人攜手站起來。
蕭士及微笑,對杜恆霜點點頭,然後看向平哥兒,“跟我來。”帶着平哥兒去外書房說話。
陽哥兒眼珠一轉,將兩個弟弟遣散了。自己跑到許紹住的客院,一邊東拉西扯的寒暄,一邊企圖套許紹的話。
許紹是何等樣的老狐狸,他怎會看不出陽哥兒的用意?
結果三言兩語之間,陽哥兒沒有套到許紹的話,反而被許紹把平哥兒的事套了底朝天。
“平哥兒回來了?晚上大家要一起吃飯,好好樂呵樂呵。”許紹笑嘻嘻地道。
……
蕭士及的外書房裡。平哥兒坐到蕭士及對面的交椅上,一五一十將在長安的事情說了一遍。
那色波和那小丫鬟說的話,做的事,他都原原本本說與蕭士及聽,讓蕭士及拿主意。
這件事牽扯到他祖父蕭祥生,不是他能定奪的。
祖父在他出生以前就過世了。平哥兒對祖父有對於長輩的尊敬,但是沒有蕭士及一樣的孺慕之心。畢竟親情和感情一樣,都是處出來的。哪怕是親生的,如果長期不在一處,感情也會生疏。更何況這種從來就沒有照過面的隔代親呢?
蕭士及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將平哥兒說的,跟許紹說的一一對照,發現處處都能對得上,緊皺的眉頭漸漸鬆解開來。——看來許紹沒有騙他,平哥兒也沒有瞞着他。
“嗯,這件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那小丫鬟交給我,甭管她多嘴硬,落在我蕭家軍手裡,管叫她啞巴也要開口說話,石人也要給我榨出油來。”蕭士及淡淡說道。
平哥兒沒有多嘴。他雖然性子良善,但是並不是那種不分輕重,一味迂腐之人。
那小丫鬟身後代表的勢力,還有他們當初跟自己家的過節,簡直可以用血海深仇來形容。這種時候,他若是還要去擔憂那小丫鬟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簡直是與虎謀皮了。他有沒有這麼蠢?
那小丫鬟利用他,從長安來見蕭士及。
他何嘗不是利用小丫鬟的急切,將她帶到范陽,讓她自投羅網?
進了自己爹爹的勢力範圍,這小丫鬟想活着出去,難!
平哥兒笑道:“這就不關我的事了,我還有別的事忙,爹您儘管動手。”
蕭士及笑了,“別的事?你還有什麼別的事?”
平哥兒語塞,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呃,自己一點私事。”頓了頓,又提醒蕭士及,“爹,我都二十二了,該成親了。”
蕭士及嗤笑一聲,“你還知道成親啊?我還以爲你要做和尚去了。”
平哥兒不想成親,蕭士及和杜恆霜都沒有逼他,更沒有成天找媒婆給他說親。不管誰想跟他們結親,他們都用平哥兒想先立業,再成家,這個理由擋了回去。
平哥兒也深知這一點,對爹孃的體貼也很是感激。
“爹,以前孩兒不想隨便成親,誤了別家女子。”平哥兒正色說道。
成親雖然是兩家人的事,但是更是兩個人的事。是在兩個人有好感的情況下,再惠及家族的行爲。而不是爲了家族利益,硬是把兩個人綁在一起。這樣倒行逆施的捆綁姻緣,最後總是會壞了家族的利益。
蕭士及跟杜恆霜兩個人是寒門庶族出身,從小青梅竹馬。是在有感情的前提下再成親的。因此他和杜恆霜對平哥兒的選擇都很贊同。
現在聽平哥兒這樣說,蕭士及也沒有多問,只是道:“看來你是心裡有人了。不過我提醒你一聲,以我們蕭家如今的地位,還有你的身份,你當知道什麼人可以喜歡,什麼人不可以喜歡。要娶回家做妻子,雖然要能入你的眼,但是身份地位這些外在的條件,你也不能忽視。一句話。必得是門當戶對之人,不然我和你娘都不會同意的。”
平哥兒聽了好笑,但還是故意說道:“啊?如果不是門當戶對呢?如果我一定要娶呢?爹和娘怎麼辦?”
蕭士及也一笑,一隻手臂橫放在書案上,斜傾了身子笑說:“有什麼難辦的?你若是一定要娶那種女人。我們不會攔着你。只是,這蕭家,你是待不下去了。你的世子位置,也要讓出來,從蕭家得來的所有好處,都要讓出來。你一個人拿着一百兩銀子,到外面過活。如果那女子知道你身無分文。不再是蕭家的大少爺、柱國公府的世子,還要嫁給你,那就嫁吧。橫豎都與我們無關了。”
平哥兒對蕭士及豎起大拇指,“好狠。厲害!佩服佩服!”
“好了!你快跟陽哥兒一樣了。”蕭士及頭疼地揮揮手,將平哥兒趕出去。
平哥兒笑着回內院,先去杜恆霜那裡坐了坐。見箏姐兒不在杜恆霜房裡,就說了會兒話,便去找箏姐兒去了。
後來杜恆霜聽知數偷偷跟她說,平哥兒陪着箏姐兒在後花園摘鳳仙花搗汁給箏姐兒塗指甲呢,聽得杜恆霜不住駭笑。
這倆孩子。難道終於看對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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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兒地,當沒事人一樣,別臊了他們。”杜恆霜低聲囑咐。
又過了幾天,去秦州送信的人回來,先交代了公事,然後回報說,“咱家大姑奶奶有喜了,姑爺捨不得讓大姑奶奶懷着身孕一路顛簸,說等生了之後,找個日子,抱着孩子一起來范陽見老爺和夫人。”
“啊?安姐兒有喜了?”蕭士及有些恍惚。他要做外祖父了?!
晚上回到內院吃飯的時候,蕭士及給大家說了安姐兒的喜訊。
席上一片歡騰。
誠哥兒和欣哥兒叫着“我要做舅舅了!我要做舅舅了!”
杜恆霜也是欣喜無比,忙道:“我要和雪兒合計合計,看看給她送些什麼補身的藥材和吃食。這是她的頭一胎,對了,是不是還要問問素素?”
箏姐兒在旁邊忙道:“我這就去給我娘寫信,問一問需要注意的地方。”
平哥兒忙道:“不用了,我來寫吧。你一個姑娘家,問這些事情做什麼?”
箏姐兒抿着嘴笑,雖然想回嘴,想說你還是個男人呢,問這些事情好意思嗎?但是看着席間那麼多人,說了未免不給平哥兒面子,因此只是柔柔地笑了一下。
陽哥兒看着箏姐兒這樣溫柔好說話的樣兒,不由暗道,我怎麼就沒發現箏姐兒這樣多的好處,真是便宜大哥了,一邊撓着腦袋道:“大哥,你真好福氣。箏姐兒這樣好脾氣,你一輩子有福了。”
箏姐兒羞得不行,馬上從席上跑開了。
平哥兒氣得踹了陽哥兒一腳,拿酒灌他,嚷嚷道:“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真是,不會說話就不要說!非要亂吵吵!”
杜恆霜和蕭士及相視一笑。
許紹見了這一幕,在席間不住捻鬚莞爾,很是高興的樣子。
席散之後,蕭士及對杜恆霜道:“那小丫鬟的嘴終於撬開了。我和許大人決定,明日去長安,向陛下請特旨,出兵突厥王庭。”頓了頓,又道:“正好我們要給平哥兒去安國公府提親,你跟我一起去長安吧。”
811、
那小丫鬟的事,杜恆霜知道一二,但是她沒有着意去打聽。
蕭士及也沒有事無鉅細都跟她說。況且那些細節都是血淋淋地,說了反而影響杜恆霜的心情。
這樣說一個結果就很好。
杜恆霜坐在妝臺前卸妝,將頭上的釵環一一取下來,一邊對着鏡子道:“都問出來了?她身份很貴重?”
蕭士及嗤笑,“貴重個頭!真的貴重的人,都在大漠王庭享福呢,怎麼會出來出生入死?——她也就是比死去的那個女人高一級而已。就比如,她是一等丫鬟,而死去的那個女子,是二等丫鬟。”
這樣比方,杜恆霜完全聽懂了。她笑了笑,“原來如此。”就把此事揭過不提,說起向安子常和諸素素提親的事兒。
“聘禮要一起帶過去嗎?平哥兒年歲不小了,最好不要拖太久。現在定親,年底成親,你看怎樣?”杜恆霜回頭看着蕭士及。
蕭士及嘆口氣,“儘快吧。——最好在我出征之前,給平哥兒娶親。”
杜恆霜的手一抖,她有些擔心地看着蕭士及。
主動去打突厥,這一仗,會比蕭士及打過的任何一仗都要兇險。
以前他們都是處在防守的地位,在自己的土地上跟來犯的敵人做鬥爭,打起來沒有後顧之憂。
可是這一次,他們卻是要走出大齊的國境,深入到對方的腹地進行殊死搏鬥。
雖然蕭士及名聲在外,也是一名打仗的好手,是一個不世出的將才,可是這樣大規模的戰役,他確實還沒有打過。
這一仗,要麼將突厥滅國。要麼,他就要埋骨大漠了。
兩人二十多年的夫妻,曾經熱烈地愛過,激烈地恨過。也甜蜜過,怨懟過,打過鬧過,甚至分手過。
別人幾輩子做的事。他們好像都已經做過了。
到了現在,所有的激情都已沉澱,留下的,只是濃得化不開的情意。
說是愛情好像太單薄,說是親情又太片面。
總之兩個人之間的牽扯關聯,已經嚴絲合縫,別人再也無法插足進來。
蕭士及明白杜恆霜的擔憂,他走過去,將手搭在杜恆霜肩上,溫言道:“我是軍人。這一次,又是國仇家恨混在一起,我……”
杜恆霜打斷他的話,含笑道:“我明白的。只望你小心再小心。——我在范陽,等着你大勝歸來的消息。”
蕭士及心下激動。彎腰下去,在杜恆霜面頰上親了一親,低聲道:“等陛下同意出兵,我還有些事情跟你商議。”頓了頓,沉聲道:“這一次,如果你不同意,我是絕對不會去做的。不過。我還是想跟你仔仔細細把其中的利害關係說清楚,你別現在答應得好好的,到時候又反悔,又跟我鬧騰,我可再也受不了那年的事重來一遍了。”
“那年的事?哪年的事?”杜恆霜俏皮問道,“萬一就是要重來一遍呢?”
“如果重來一遍。我就去陛下坦白,然後一家大小等着陛下來砍腦袋。”蕭士及半是戲謔,半是認真地說道。
杜恆霜怔忡半晌,微微頷首,“我明白了。這一次。我不會不知輕重的。”
率性而爲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蕭士及拍拍她的肩膀,又道:“這一次去給平哥兒提親,聘禮要不要順便帶上?”
杜恆霜掩袖笑道:“這不勞你操心。我在長安的柱國公府裡,早就存下聘禮了。當初素素見了還說,這麼一庫房的好東西,也不知道會便宜誰呢,哪知最後還是便宜了他們家……”
蕭士及想起諸素素“貪財”的樣子,也跟着好笑,道:“她現在可不用再計較銀錢了。我聽說她的諸氏醫館越開越大,已經開到大齊別的州府去了。”
“我們家也跟着分了一杯羹。”杜恆霜笑道,“當初我和雪兒都在她的諸氏醫館入了股的。如今每年分的紅利你沒有見過吧?”
“那是你的私房錢投進去的,不用跟我報賬。”蕭士及笑着說道,去浴房洗漱,兩人睡下不提。
第二天,蕭士及就帶着杜恆霜和平哥兒,和許紹一起上路,從范陽去長安。
他們曉行夜宿,日夜兼程,很快就回到長安城。
平哥兒知道這一次是要去給他提親,一路上都有些緊張。
不知怎地,一想到安子常那個人,就有些囧。——他真沒有岳父的派頭。
“素素的大兒子延哥兒,去年定了親,等明年滿了十八歲,就要成親了。”杜恆霜有些感慨地看着平哥兒說道。
延哥兒比平哥兒小四五歲,比陽哥兒小一歲,居然都要成親了。
平哥兒笑着道:“娘,您不是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嗎?怎麼這會子又看不開了?”說着,想起跟着龍香葉去了洛陽的順哥兒和久哥兒,接着道:“別說延哥兒,就連順哥兒,都已經定了親,娘送了禮嗎?”
“當然送了。那是你正經的堂弟,你二叔的嫡長子,能不送嗎?”杜恆霜不以爲然地道。
對於順哥兒,自從他選擇跟着龍香葉開始,杜恆霜就只把他當親戚了。
親戚家的事,禮上不錯就可以了,要她再和以前一樣關心他,是不可能的了。
“只是久哥兒,前兒給我寫信,說想來長安謀個差事。”平哥兒想了想,還是把久哥兒的事提了一提。
杜恆霜低頭沉吟良久,搖頭道:“他還太小,等他成親之後再說吧。”
沒有一口回絕,就還是有希望的。
平哥兒高興地點點頭。
回到柱國公府略微休整,蕭士及就進宮面聖。
杜恆霜收拾了東西,也給安國公府遞了帖子。
諸素素見是杜恆霜來了,很是驚喜,忙對來送帖子的僕婦道:“送什麼帖子,太外道了不是?快請你們夫人過來。如果不來,我就過去了!”
那僕婦忙笑着道:“不敢當不敢當!我們夫人說,讓您先等一等,她馬上就過來。”
那僕婦知道是來給他們大少爺提親的。怎麼能讓女家上門呢?那也太不給人見面子了。
諸素素坐立不安地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聽說杜恆霜已經到了二門上。
諸素素忙迎了上去。
兩人兩三年沒有見過了,一見面又想哭,又要笑。悲喜交集,拉着手契闊一番,才攜手往諸素素的正房行去。
杜恆霜在心裡品度諸素素,見她越發地雍容華貴,氣度非凡,可見這幾年過得着實順風順水,裡裡外外都沒有煩難事。也許,除了箏姐兒的親事吧……除此以外,她真的是過得太舒心了。
兩人來到內室,一起坐在南窗下的羅漢牀上。對着小茶几先品了一道茶,吃了幾道點心,又把這幾年的事情互相簡短地說了一遍。
其實她們兩人這些年沒有斷過通信聯繫,對方身邊發生了什麼事,互相都知曉。但是從對方嘴裡親口說出來。又是不一樣的。
說完閒話,杜恆霜才入了正題。她悄悄從袖袋裡取出平哥兒的庚帖,握在手裡,一本正經地道:“素素,咱們雖然是多年的知交好友,但是這件事關係到咱們兒女的終身大事,還是慎重些好。”
諸素素聽得一愣一愣地。只覺得一顆心跌到谷底。
杜恆霜這樣的口氣,在諸素素聽來,好像是要來給她攤牌,說他們家平哥兒已經心有所屬了一樣。
諸素素不由爲自己的女兒感到無比的傷心,她背過頭,用手將眼角剛剛沁出的淚水悄悄抹去。側着身子,頭也不回地道:“是的,強扭的瓜不甜,這我都懂。只可惜我的箏姐兒,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快活了……”
平哥兒正好來到月洞門外。本想敲門親自進去,向諸嬸嬸表達自己的誠意,結果聽見了這樣一句話,心情極是激盪。想到如果自己沒有突然開竅,箏姐兒這一世,難道都不會再快活了?她對自己的心思,已經這樣深,這樣重了嗎?
一個人的喜樂都系在另一個人身上,也許對有的人來說,太過沉重,從而會選擇逃避。
可是對於有擔待,也有心的人來說,卻對這種“甜蜜的負擔”甘之如飴。
平哥兒不覺得沉重,只覺得一顆心歡喜得像要炸開了。他不喜歡跟別人猜來猜去,像箏姐兒明明白白表現出來纔好。
總之在有情人眼裡,對方做什麼都是好的,都是對的。如果有人覺得不對,那一定是你眼睛有問題。
平哥兒是跟在杜恆霜後面來的安國公府。他是覺得既然孃親親自去提親,他也應該親自上門纔好。這樣以後說出去,說是未來的婆母和夫君一起上門提親,箏姐兒臉上會更有面子。在整個長安城都是很少見的。
當初他小姑姑蕭嫣然成親,就是她婆母呂夫人和她夫君呂二郎一起上門求的親,至今被長安城很多貴婦津津樂道,以此爲女家的臉面。
什麼官媒、私媒,甚至連陛下的賜婚都沒有這個臉面大。
現在聽見諸素素明顯誤會了,平哥兒很是着急。
杜恆霜在內室也很驚訝,她愣了一下,將把平哥兒的庚帖放到兩人中間的小茶几上,笑着道:“強扭的瓜當然不甜。不過瓜熟蒂落,正是收成的好時節。——我們平哥兒真心想求你們箏姐兒爲原配嫡妻,不知道賢伉儷允不允這道婚事?”
諸素素正沉浸在滿心的痛苦之中,還想着等安子常回來了,兩人就一起去范陽將箏姐兒接回來。——總不能平哥兒要成親了,箏姐兒還住在人家家裡礙眼……
猛地聽到杜恆霜說給平哥兒求娶箏姐兒爲妻,諸素素嚇得傻了,瞠目結舌地僵在那裡,都不知該如何迴應。
平哥兒在外面候了半天,也沒有聽見諸素素答覆的聲音,心裡一急,不管不顧地掀開簾子進去,走到諸素素跟前,拱手作揖道:“請諸嬸嬸成全,我真的想娶箏姐兒爲妻。”
諸素素嚇得猛地往後一仰,拍着胸脯道:“你不是逗我吧?怎麼又突然想通了?”深吸兩口氣,平靜下來,坐直了身子道:“你可不能因爲可憐我們箏姐兒,就答應娶她。我跟你說,因爲可憐一個女子就娶她爲妻,是最要不得的。你這不是爲她好,而是在害她,而且是害她一輩子,也會害了你一輩子,你明白嗎?”
諸素素見過太多這樣的夫妻,要麼是兩方都沒有意思,要麼是一方有意思,另一方只是迫於各種壓力,或者可憐對方一片深情,最後答應成親。結果沒多久,就有“真愛”跳出來,將兩人弄得雞飛狗跳。
諸素素可不想以後平哥兒又反悔,宣稱當初只是“可憐”箏姐兒,所以娶她爲妻,然後一心以“真愛”爲重,不管是納妾,還是並嫡,諸素素覺得自己都受不了,還不如將箏姐兒關在家裡,一輩子不嫁人算了,省得日後受這零零碎碎的閒氣。
杜恆霜聽了諸素素的話,也覺得有道理,她看向平哥兒,正色道:“你諸嬸嬸說的是至理名言,你好好想想,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千萬別爲了面子,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就貿貿然成親。你也知道,我和你爹,從沒有逼過你成親。只有你自己覺得真正找到你想過一輩子的人的時候,纔是成親的時候。”
平哥兒對着諸素素笑了笑,皎如明月的容光看得諸素素心裡一陣惋惜。——這樣好的孩子,如果是真心喜歡她家箏姐兒,該有多好?
“娘,諸嬸嬸,我明白你們的顧慮。不過你們別忘了,我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不是毛頭小夥兒,而且我以前沒有因爲憐惜就答應這門親事,怎麼如今還會因爲這個無稽的理由又回心轉意呢?——你們要信我,我是真的心愛箏姐兒,願意娶她爲妻,一輩子疼惜她。”平哥兒說得很是誠懇。他的聲音溫潤如三月春風,每一句都在撥動聽者的心絃。
安國公府的丫鬟婆子都被平哥兒的話打動得一塌糊塗,恨不得夫人馬上點頭,將大小姐嫁與蕭大少爺。——這樣人品樣貌家世樣樣拿得出手的東牀貴婿可是千載難逢啊!
812、
安子常從外面回來,一進門都聽門子說,秦國夫人杜恆霜和蕭大少爺從范陽趕來親自提親,高興得將胳膊上架的海東青往身後的鷹奴懷裡一扔,拔腿就要往內院跑,可是剛到二門上,就有宮裡的內侍十萬火急從背後追過了,揚聲叫道:“安國公!安國公!請留步!”
安子常不耐煩地停住腳步,轉身斜睇着那內侍問道:“什麼事?”
那內侍點頭哈腰地打了聲招呼,然後道:“安國公,陛下宣您即刻進宮,說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安子常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最近沒聽說有什麼要事啊?”
“……安國公,小的不瞞大人,實是范陽節度使,也就是柱國公蕭士及,剛剛進宮面聖。他進去沒有多久,陛下就傳話出來,讓小的請您老人家進宮。”
“什麼老人家?我又不老!”安子常瞪了那內侍一眼,不過聽說是蕭士及居然從范陽來了,想到剛剛進了他家門的杜恆霜和平哥兒,安子常隱約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是是是!您不老,一點都不老,您就是不老鬆!”內侍笑着打趣,恨不得伸手將安子常拖走。
安子常不情願地哼了一聲,對下人吩咐道:“去內院代我向秦國夫人問好,並且對夫人說一聲,就說我被陛下急召,要入宮一趟。讓他們別等我吃飯了。有什麼事情,夫人可以全權做主。”
二門上的婆子應了一聲,忙去諸素素的上房回報。
諸素素還沉浸在不知所以的怔忡當中。
好吧,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她還沒有準備啊!
她家箏姐兒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瞭嗎?
想到這死心眼的孩子,諸素素都忍不住爲她鞠一捧同情之淚。
雖然是她女兒,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說話。
如果是個男人這樣纏着她,她肯定翻臉。
所以對於平哥兒同意回心轉意,還能同意一起來提親。諸素素總懷疑是不是杜恆霜看上箏姐兒,打着罵着非讓平哥兒來提親……
對於這個閨蜜的戰鬥力,諸素素可是感同身受的。
而且她知道杜恆霜跟她親厚,兩人是生死之交。她的女兒,杜恆霜是當親生女兒一樣疼的。說不定做得出這種“親者痛,朋友快”的極品事?
“平哥兒,你好生跟我說說,你是如何從不理睬,突然轉變到可以親自上門提親了?”轉變太大了,接受不能啊親!
平哥兒臉上紅了紅,玉色的雙頰上浮起若隱若現的紅暈。
擠在月洞門前圍觀的丫鬟婆子倒抽一口涼氣,兩眼冒泡,心情激動萬分。恨不得一起上去逼着夫人趕緊同意算了,還逼人家說什麼“心路歷程”,真是秀逗了……
杜恆霜看着兒子難得的窘迫神情,有些不忍,忙道:“素素。這種事怎麼說得清呢?你是知道我兒子的,不靠譜的事,他是絕對不會吱聲的。我們沒有逼過他,如果真的逼他,也不會讓他拖到二十二歲才定親了。別的跟他差不多年紀的男子,孩子都生好幾個了。”
這倒不錯。
諸素素若有所思地看着平哥兒,手裡不自覺地一搭一搭地在小茶几上輕叩。
屋裡靜悄悄地。衆人屏息凝氣地呼吸聲清晰可聞。
就在諸素素不知道該如何迴應的時候,從二門上來的婆子的回報聲打破了平靜。
“夫人,國公爺說,陛下宣召,他進宮面聖去了,讓夫人別等國公爺吃晚飯。”
諸素素回過神。淡淡地“嗯”了一聲,對外面伺候的人吩咐道:“都下去,準備酒菜,晚上好好招待秦國夫人和蕭大公子。”
外面的丫鬟婆子應了,三三兩兩離開了上房。
等外面的人走盡了。諸素素才嘆息着道:“我女兒單純實誠,平哥兒你可不能看她老實就欺負她。”
平哥兒鬆了一口氣,忙道:“諸伯母放心。若不是真的願意,我何必親自來向諸伯母提親呢?”
蕭、安兩家是通家之好,就算不聯姻,他們的關係也是不容撼動的。所以談不上爲了家族利益,一定要把兩個年輕人送做堆的意思。
在這種情況下,平哥兒還願意親自來提親,應該還是心甘情願地吧?
一直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平哥兒心裡高興,吃了幾杯酒,話纔多了些。
“諸伯母,我也不瞞您。我對箏姐兒開始有好感,是她一心一意對我好的時候開始的。我又不是傻子,一個女孩子這樣不顧一切對我好,爲我着想,我怎會心裡沒有想法呢?只是那時候,箏姐兒太小了,而我,確實還是有些心性不定。而且我一直把她當妹妹一樣,感情上沒有轉過來。”平哥兒很老實地說道。直到後來他們分開後再重逢,他才猛然發現,原來這個女子已經頑固地存在他心裡了……
諸素素撇了撇嘴。雖然誠實是好品格,可是你平哥兒一個大男人,這樣口口聲聲說喜歡一個女子,是因爲這個女子先喜歡他的,這樣真的好嗎?!
要不要給女孩子留點面子啊!
諸素素悻悻地道:“其實吧,小女孩都有情竇初開的時候。其實那陣子過了就好了,不一定是要非你不嫁的。”
杜恆霜聽出了諸素素的意思,忙對平哥兒使了個眼色,笑道:“是啊是啊,大家都是從小女孩過來的,都有這種心思不奇怪。而且成親是大事,光靠喜歡是不夠的,還有很多別的事情需要考較。——不過呢,說別的都是虛的,這是我們的誠意。”說着,將一沓聘禮單子放到諸素素面前。
諸素素扯着嘴角,取過來聘禮單子掃了兩眼,一雙眼睛頓時瞪大了。
“……這這這,你是不是把你們家庫房都搬空了?!”諸素素笑得眼睛彎成一條縫。
杜恆霜笑道:“可不是搬空了?你還記得我那個給平哥兒存聘禮的庫房吧——都在這裡了!”
諸素素想起那樣久遠的事情,心裡更加柔軟。她放下聘禮單子,對杜恆霜道:“你們真心想娶,我當然不會不答應。——我若不答應,不說我家那個小祖宗回來要跟我脫離母女關係。就連我們家國公爺,大概都要休了我……”
杜恆霜和平哥兒一齊道:“您真會說笑!”阻止諸素素繼續胡說八道。
諸素素也知道自己常常脫線,說些不知所謂的話,便忙掩口道:“好了好了。這樣大喜的日子,咱們不說這些七的八的。——平哥兒,我只有一個要求,你既然答應娶我女兒,你這一輩子就要真心實意地對待她。納妾、並嫡這種事,除非真的是我女兒生不出兒子,否則一律免談!”
諸素素也知道,平哥兒是蕭家的嫡長子,兒子是一定要的。而且在嚴苛一些的家族,不僅要兒子。而且要嫡長子。若是嫡妻生不出兒子,可不是納妾那樣容易,而是要或者休離、或者並嫡,來達到生育嫡長子的目的。
女子嫁人的三個要求: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跟“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一樣。生育子嗣是女人嫁爲人婦最重要的職責。
諸素素雖然對此很不以爲然,但是世情如此,她一個小女子,是胳膊擰不過大腿。
別說在這個大齊朝,就是在她的後世,不知有多少人家還是照樣重男輕女。
所以萬一她女兒運氣不好,生不出兒子。她還是不得不退步,讓平哥兒納妾來生兒子的。
“霜兒,咱們關係不比別人,所以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如果我女兒生不出兒子,等她四十之後,平哥兒才能納妾。你同不同意?——若是同意,我馬上跟你交換庚帖。”諸素素盯着杜恆霜,很是緊張地問道。
頗有些“雖然是好朋友,但是該公事公辦還是要公事公辦”的意思。
其實無子四十方能納妾,說的是男人的年齡。
諸素素心疼自己的女兒。就改成女人四十生不出兒子了。
平哥兒比箏姐兒大六七歲,這個要求,其實對平哥兒有些不公平。
杜恆霜有些躊躇。這事事關重大,她一個人恐怕做不了主。
不料平哥兒大大方方地說道:“沒問題。”頓了頓,還笑道:“諸伯母是杏林國手,我就不信伯母沒有從小就調理箏姐兒的身子。”
只要身體健康,生男生女只是時間問題。
諸素素怎麼可能沒有從小就調理箏姐兒的身子呢?她自己的女兒她清楚,她這麼說,一來是考驗平哥兒,還有蕭家夫婦的誠意,二來是身爲孃親關心則亂導致的。
聽平哥兒這麼一說,杜恆霜和諸素素兩個人相視而笑。
“這下你該信了吧?”杜恆霜笑着道,“其實你也太操心了。日子過得怎麼樣,到底是要看他們兩人如何過。我們在這裡說得千好萬好,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呢?——總之開始的時候,是真心誠意就行了。”
諸素素點點頭,“也對。我是想太多了。”一邊說,一邊起身離開飯廳。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把箏姐兒的庚帖取來了。
“既然這樣,咱們就先合八字,沒問題就放小定,怎樣?”諸素素辦事爽利,不喜歡拖泥帶水。
“那再好不過。士及還說,最好年底就成親,可是又擔心你們夫婦心疼女兒,不情願這麼快就嫁。”杜恆霜半吐半露地想把婚期都敲定下來。
諸素素愕然地看了杜恆霜一眼,“不是吧?定了親,怎麼也要給我們一年時間準備吧?——你看,那麼多事情要準備,嫁妝……”
“你別跟我提嫁妝,從箏姐兒出生開始,你就開始給她攢嫁妝了吧?別拿這個當幌子。”杜恆霜掩袖笑道。
太知根知底的朋友就有這點不好,你想扯個謊都會被對方揭穿。
諸素素笑着道:“這我可不能承認。總之,還是他們男人家來定日子吧。我們說的都是細枝末節。”
婚姻大事,做主的其實是男人。
女人就只能最多在細枝末節上下功夫,比如說,請多少客人,婚房佈置成什麼樣子,蓋頭上是繡鴛鴦,還是繡百年好合……
他們在這裡商議的時候,宮裡的御書房裡,也是正商議得熱火朝天。
在座的都是永徽帝心腹中的心腹。
聽了柱國公蕭士及的提議,幾乎所有人都一致叫好,唯一隻有安子常有些不情願,笑着道:“我說要打高句麗,你卻來個突厥。——總是要跟我搶啊!”
蕭士及笑道:“先打突厥,然後打高句麗,不好嗎?柿子總要先從軟的捏纔好。”
御書房的人頓時鬨堂大笑。
當年的突厥,可是這片土地上老百姓千年的噩夢。
那些年,大家除了對突厥俯首稱臣,連年納貢,好像沒有別的辦法好想。
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走,只好任宰任割了。
“想不到我呂大郎,有生之年還能看到打突厥的一天!——柱國公,我可是現在就報名,要做你的先鋒官!”呂大郎頭一個說道。
高句麗確實是更難啃的骨頭,特別是在跟如今貳微的突厥比起來,還是先打突厥,振奮一下士氣更好。
前朝大周兩徵高句麗,最後沒有把高句麗打下來,倒是把自己給打散了。
前車之鑑,殷鑑不遠。
對於突厥,他們有“戰神”蕭士及,他是突厥剋星!
應該趁着在他有生之年,將突厥趁機拿下。
衆臣紛紛附議,向永徽帝進言。
永徽帝坐在上首,臉色憔悴,像是大病一場的樣子。不過聽見這豪邁的話語,他的臉上也有了紅暈。
“本來突厥王庭離得遠,高句麗更近。朕準備了四五年,本是給高句麗準備的。不過蕭愛卿既然說更有把握拿下突厥,那就先從突厥練手。拿下突厥,馬上劍指高句麗!——衆卿意下如何?!”
“謹遵聖命!”衆臣一起拱手。
打突厥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當然,這只是在最上面的層面取得了許可。真的要打,需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不過這一晚,他們基本議定,打突厥的準備工作,要暗地裡進行,而且要在打高句麗的幌子下進行,直到最後出兵,深入大漠之後,再公佈實情,這樣能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將天時地利人和用到極處。
於是在蕭、安兩家給平哥兒、箏姐兒準備婚事的過程中,對突厥的戰爭準備也悄沒生息地開始了。
永徽十七年年底,柱國公府張燈結綵,人聲沸騰。蕭家嫡長子蕭宜平一百八十擡聘禮,迎娶安國公嫡長女安箏和。
813、
這半年來,藉着給平哥兒娶媳婦的機會,蕭士及和杜恆霜在長安做足了功夫,兩人一反往常的態度,變得非常高調。
爲了柱國公府二十年來頭一次辦喜事娶媳婦,蕭家顯示了讓人咂舌的財力和勢力。
這半年來,長安城世家高門之間最常說的話,就是“蕭家的請帖,你拿到了嗎?”
“聽說,這一次婚宴不同尋常,比當年太子娶太子妃的時候,都差不離呢。”
“真的?你聽誰說的?”
“還要聽別人說的?我小舅子的表姐夫的大姨媽,跟呂家關係不錯,呂家跟蕭家是姻親,他們可是知根知底的!”
“對啊對啊,我也聽說過,說雖然是臘月裡,但是秦國夫人還是派人去安西,快馬加鞭,運了無數夏季的果子來長安。”
“哦,那些馬隊?是爲了運大婚的果子?”
“這還有假?我親眼所見。紫瑩瑩的葡萄,黃澄澄的哈密瓜,拳頭大的李子,水碗大的蘋果,還有各種我叫不上名字的新奇東西,都是一隊一隊運到柱國公府的。這一個月,總有好幾千匹馬從安西運送這些東西到長安。”
“何止果子。聽說,大婚用的陳設,全套從江南採運,一百來艘快船,日夜不停來往長安和江南兩地。大婚用的大米吃食,是從東北運來。海鮮來自靠海的東山郡,豬牛羊肉全部是自家莊子上用糧食精心餵養的。菜蔬是在城外山裡的簾子洞裡專人種植,那洞裡籠着火,溫度高,冬天也能有菜蔬吃。”
“是啊是啊,那些聘禮嫁妝就不用說了,只有你們沒有見過的,沒有人家拿不出來的。聽說,長安東市一半的店面,幕後東家就是秦國夫人……嘖嘖。真是大手筆,全給她兒子娶媳婦了。”
說者眉飛色舞,聽者目瞪口呆,都被蕭家的豪奢驚呆了。
蕭家有權有勢他們是知道的。可是這樣財氣縱橫,他們還是第一次認識到。
他們知道蕭家不差錢,但是就絕對沒有想到,蕭家的財力能恐怖到這個地步!
這些話傳到有些人耳朵裡,簡直是讓人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穆夜來就是其中最痛苦的一個。
蕭士及這一世的成就和權勢,早就大大超出了上一世。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蕭士及早就死了。哪裡來的這些榮華富貴,兒孫滿堂?
深夜,穆夜來怔怔地坐在昏暗的屋子裡。想着自己重生的這一世,心裡酸苦澀辣,就是沒有甜。
剛重生的時候,她篤信自己是蕭士及上一世最心愛的女子,因此不顧一切代價。如同飛蛾撲火一般,要往他身邊靠過去。並且她相信,靠得越早,她這一世得到的幸福會更多。
可是結果呢?她傷得比上一世還重,敗得比上一世更慘!
她取過一面銅鏡,睜大眼睛,看着鏡子裡的人。
雖然光線不好。銅鏡看人也不清楚,但是她還是看得出來,銅鏡裡面的人,早就容顏盡毀了……
被封裴敦的鞭子劃傷了臉,後來又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她的臉就這樣毀了。
而且因爲那一次受傷太重。她的肺至今沒有緩過來,一道陰雨天氣,就咳嗽得氣都喘不過來。
她就這樣眼睜睜坐了一夜,一點都睡不着。
第二天天一亮,就有人過來叫她過去做活。
她現在的活兒。比以前輕鬆多了。她只要教幾個女子的規矩就行。
封娘子給她的活兒,讓她教這幾個女子,只要把她會的東西,都教給這幾個女子就可以了。包括她走路的姿勢,穿衣打扮的習慣,還有愛吃的東西,愛說的話,愛唱的歌,愛跳的舞,都要事無鉅細,全部傳授給這幾個女子。
穆夜來本來在封家的莊子上做苦力。
封裴敦死後,她的日子好過了些。
再後來,封家的大夫人邵氏將她從莊子裡調出來,送到這個別院,讓她做教養媽媽。
她的賣身契捏在邵氏手裡,還有,夢兒被趕出去之後的下場,她也不時聽人說起,所以她不敢起別的心思,只是一門心思在這裡做她的教養媽媽。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穆夜來跟她教養的幾個女子一起吃飯。
封娘子居然意外地跟邵氏一起來別院看她們。
“吃完飯,咱們出去見見世面。”封娘子笑容可掬地道。
“見什麼世面?”
“今兒是柱國公世子娶親的大日子,咱們去看看熱鬧。”封娘子一邊說,一邊含笑瞥了穆夜來一眼。
穆夜來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只是不知道自己還有機會親眼見一見那盛大的場面。
“好啊好啊!封娘子,咱們什麼時候出門?”那幾個女子連忙問道。
“你們吃完了嗎?吃完了就去換衣裳,換完衣裳咱們就走。”
安國公府和柱國公府都在崇康坊,其實箏姐兒出嫁,就是從安國公府到柱國公府,隔壁鄰居的距離。
但是真正娶親可不能這樣敷衍了事。
平哥兒親自擇定娶親的路線,從安國公府出來之後,要出崇康坊,在長安朱雀大街上逛一圈,然後纔回到崇康坊的柱國公府,是一定要把兩點一線,拉成一個大大的圓形,恨不得繞整個長安城一週。
所以就算她們沒有請帖,也可以在大街上看見新郎官的風采。
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出來親迎的柱國公蕭士及和秦國夫人杜恆霜。
一切都是爲了表示,這個嫡長媳是他們極爲滿意的。
柱國公府裡面,此時也坐滿了從各地來的親朋好友。
方嫵娘坐在杜恆霜房裡,一直止不住地流淚。當然,都是高興的淚水。
“……當年你出嫁的時候,我擔心得不得了。一轉眼,你已經嫁了女兒,又要接兒媳婦了。”方嫵娘感慨萬分,想到遠走的杜先誠,她更加黯然。
湊近杜恆霜耳邊。方嫵娘輕聲問道:“……你爹,最近有消息嗎?”
杜恆霜搖搖頭,“沒有。我都不知道爹去哪裡了,也沒有個送信的地方。”
“唉。”方嫵娘用帕子拭了拭淚。“希望他能找個人,好好過日子吧。”
杜恆霜沒有接過話茬,而是轉了話題,道:“今兒是主日子,廚房那邊一百五十個主廚應該夠用吧?”
說起今日昏禮的豪奢,連方嫵娘這樣大手大腳慣了的人都覺得有些受不了。她擔心地問道:“你們這樣使排場,不怕言官去陛下那裡參你們一本?”
杜恆霜滿不在乎地笑道:“嘴長在人家身上,願意說說去唄。我們的銀子都是自己掙來的,誰看不順眼,讓他來跟我講講道理。”他們又沒有貪污受賄。怕個頭啊?!
其實,她沒有告訴方嫵娘,已經有人去陛下那裡參蕭士及去了,說他“驕奢淫逸”,“鋪張浪費”。以娶媳爲名,四處斂財擾民……但是這本子被陛下壓下去了。
蕭士及現在不需要好名聲,杜恆霜也是贊同的。
再說,他們打着大辦昏禮的名頭,其實是在收攏自己的勢力。
蕭士及已經從永徽帝那裡得到許可,以準備對突厥的戰爭爲名,大力擴展兵權。把持范陽地方事務,已經徹底取代了刺史。
刺史如今只有民政之權,財權和兵權都已經歸節度使所有。
杜恆霜趁機命史家兄弟,將安西馬場的戰馬送過來。
他們以給大婚送果子爲由頭,將最好的戰馬經由長安送往范陽,裝備那裡的蕭家軍。
蕭士及當年創辦的講武堂。如今碩果累累,蕭家軍裡中層以上的軍官,都從他的講武堂出,將軍隊把持得如同鐵桶一般。
史家兄弟在范陽城看見蕭家軍的盛況,腦子一熱。也報名加入了蕭家軍。
如今在蕭家軍裡也是一號頭目。
陽哥兒跟史家兄弟有些不對付,但是看在他孃親份上,他也直說將他們遠遠調開,不跟他的勢力混在一起就行。
中原要和突厥打仗,最大的短板就是在戰馬。
中原沒有好馬,好馬都出自西域。
突厥人的戰馬,都不能跟西域的比。
杜恆霜當初就是看中這一點,才靈機一動,將安西馬場從穆侯府弄出來,握在自己手裡。
她不是不信任蕭士及,而是事到如今,她還是覺得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
她跟蕭士及是平等互助的關係,不是依附他才能生存的菟絲花。
蕭士及也是對杜恆霜這個馬場讚不絕口。
雖然沒有這個馬場,他也能想法弄到戰馬,但是和這個可以源源不斷提供上好戰馬的馬場相比,還是差遠了。
打仗的時候,任何一個方面都不能掉以輕心,更何況是非常重要的戰馬資源呢?
平哥兒大婚一過,蕭士及就要披甲上陣了。
方嫵娘不知道這些事情,她只擔心這兩個人一不小心,又惹陛下不高興,就在這裡苦勸她,“收斂一些吧,何必這樣呢?讓人見了眼紅,都去陛下那裡參士及一本,也是三人成虎啊。”
“娘,我知道了。”杜恆霜笑着打太極,“娘,弟妹又有身孕了吧?我見她又胖了。”
“是啊是啊,剛剛兩個月,這你都看得出來?”方嫵娘一下子就被轉移了注意力。她最疼自己的小兒媳婦夏侯無雙。夏侯無雙也很爭氣,既孝順,又能生,而且性子越來越和氣,比當初那個驕傲的小姑娘簡直是判若兩人。
杜恆霜微微笑着,聽下人回報說花轎過來了,便披上大氅,帶了幾個婆子一起出了二門。
蕭士及穿着深棕色福字團花的大氅在二門前站着,看她走過來,伸手扶住她的胳膊,笑着道:“外面天冷,你沒有帶暖手筒?”
杜恆霜搖搖頭,“等下要騎馬,帶那個不方便。”
兩人一起走出去。
來到大門口,蕭士及扶杜恆霜上了她的汗血寶馬,然後自己也上了自己的烏騅駒,兩人並肩齊轡,往崇康坊的大門行去。
一出崇康坊的大門,他們就被坊外黑壓壓的人羣震住了。
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簡直是半個長安城的人都來了!
“柱國公!是柱國公出來了!”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這個男人生得實在太好了吧?!我看一眼就覺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我也是啊……這麼好看的男人……倒貼我也肯的……”
“得了吧你,你有啥東西可以倒貼?——切!”
“你看看他身邊的秦國夫人,那樣的絕世容光,你覺得你比得過嗎?你看她臉蛋,那手,那腰身,嘖嘖,看上去才二十出頭好不好!”
聽到這裡,穆夜來終於忍不住了,冷冷地道:“她三十八了,六月就滿三十八,過兩年就四十了,能美到哪裡去?”
“咄!要你胡說,你這個醜婆子,我看你今年六十了吧?還是六十五?你再投十七八次胎,給人家提鞋也不配!瞧你那酸樣兒!——我跟你們說,別說秦國夫人年輕的時候,就算是再過十年,她也比你強!”路人對穆夜來紛紛表示不屑。
穆夜來被氣得倒仰,恨不得拿糞球將這些討厭的路人的嘴都堵起來!
什麼六十?!她比杜恆霜還小三歲!她才三十五!
可是看看汗血寶馬上顧盼神飛的杜恆霜,時光似乎在她身上停駐了,一點都看不出衰老的跡象,反而讓她更顯成熟風姿。
而她旁邊的蕭士及,也是在一個男人最成熟的巔峰時刻,他靜靜地坐在馬上,目光幽深如月光下的大海,靜謐中醞釀着驚濤駭浪。
封娘子笑吟吟地看着穆夜來突然遽變的臉色,又看了看在穆夜來身後站着的那幾個女子。
這些女子都蒙了面紗,只露出一雙明眸。
無一例外,這些女子的目光,都癡迷地停留在蕭士及身上……
遠處傳來娶親的鑼鼓喧天。
人羣分開一條縫,讓迎親的隊伍走過來。
穆夜來恨極杜恆霜,手裡扣着一把小銀刀,慢慢往杜恆霜那邊蹭過去。
可是她沒在人羣中沒有擠過多遠,一個穿着銀色衣衫的嬌小女子像是憑空出現在人羣中,從她身後擠過來,一手抓住穆夜來的胳膊,一手將她手裡的銀刀奪了過來,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你的戲還沒有到散場的時候呢,做什麼這麼着急要自尋死路?”
814、
銀衫女子個子嬌小,聲音脆生生地,看着柔弱,一雙手的力氣卻奇大,如同鐵鉗一樣,掐得穆夜來呲牙咧嘴,差一點沒疼暈過去。
她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腦子裡一片空白。
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自己坐在地上,周圍都是好奇圍觀的人羣,指指點點地嘲笑她。
“穆媽媽,你怎麼一下子暈過去了?這是看見了什麼稀罕物兒?還是看見了柱國公的美樣兒,受不了了?”那幾個她一直教養的女子也擠過來,掩袖跟着打趣她。
穆夜來甩了甩頭,完全不記得如何坐到地上暈過去了。她不是想去對杜恆霜動手嗎?
杜恆霜如今跟着蕭士及位高權重,住得深宅大院,等閒見不到人影。就算有時候出來,也是前呼後擁,婆子丫鬟媳婦小廝親衛隨從,浩浩蕩蕩一大羣人。別人想靠近她五尺之內都做不到。
像今天這樣跟她距離這麼近的機會,估計這輩子都不會有了。
穆夜來撐着泥地站起來,墊腳往前方看了看,卻見崇康坊的大門口那邊已經空空如也了。
“人呢?人都到哪裡去了?還有花轎呢?新郎官呢?”穆夜來忍不住問道。
“哈哈,還花轎、新郎官?——穆媽媽你惦記的東西可真多。花轎早進去了,新郎官也進去了,連柱國公和秦國夫人都走了。咱們都是看熱鬧的人而已,你還想進去吃喜酒不成?”
另一個女子笑嘻嘻地推了推穆夜來,“不過,大夫人和封娘子去吃喜酒了,可惜了,不能帶我們進去。”
穆夜來心神恍惚。她明明記得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怎麼人都走光了?她剛纔真的暈了?
可是她完全不記得剛纔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她的手腕好像有些火辣辣地疼。
穆夜來低下頭,撂開自己的袖子。赫然發現手腕上有一圈紅印子,如同被烙鐵烙過一樣嚇人。
穆夜來忙把袖子放下,耷拉着眉眼退到牆腳,問那幾個女子。“既然沒有熱鬧可看了,咱們就回去吧?”
那幾個女子點點頭,跟穆夜來一起上了她們來時坐的大車,回封娘子的大宅去了。
平哥兒和箏姐兒大婚,算是長安城近年來少有的大事。
封娘子和邵氏很晚纔回來,一回來就跟在等她們的那幾個女子說:“沒想到今兒陛下還微服出宮,帶着太子殿下來參加蕭大公子和安大小姐的大婚儀式了。”
居然連陛下和太子都去了?!
那些女子更加激動,圍着封娘子和邵氏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封娘子懶得跟她們說話,一個人懨懨地回屋裡躺着去了。
邵氏倒是很有精神,因她以前跟杜恆霜關係不錯。這一次看見蕭家這樣的熱鬧,也很是爲他們高興。
“……大夫人,那柱國公,真的沒有別的妻妾嗎?”一個女子琢磨半天,終於好奇地問了出來。
“沒有。當然沒有。從來就沒有過。”邵氏笑吟吟地說道。還不忘再刺穆夜來一筆,“以前有個穆侯家的三小姐,削尖了腦袋想忘人家夫妻中間鑽,可惜腦袋不夠尖,沒有鑽進去,反被人趕走了。”
這些女子並不知道給她們做教養媽媽的穆媽媽,就是那個傳說中唯一差一點就撼動柱國公跟秦國夫人之間完美姻緣的傳奇女子。
都在跟着感嘆。“這麼厲害?那這個穆三小姐,該是多美貌啊?我真想不出來。秦國夫人的美,根本已經無人能及了。那柱國公雖然好,怎能得到這麼多絕世美女的青睞呢?”
穆夜來在旁邊將腦袋扎得更低。
她自己當然沒有臉跟人說她就是穆夜來。
這個宅子裡知道她是穆夜來的人,就只有封娘子和邵氏。
而且封娘子接她來教養這幾個女子之前,已經跟她約法三章。不許她說出自己的真名,一律只能說是穆媽媽,更不能向這些女子透露絲毫內情。
封娘子的手段,穆夜來沒有嘗過,但是邵氏的手段。她卻是親眼所見,所以當邵氏讓她聽封娘子的話,她二話不說就應了,也嚴格遵守,完全不敢有絲毫僭越之處。
邵氏看着穆夜來的樣子,心裡很是舒暢,搖着帕子道:“話不能這麼說。穆媽媽教了你們這麼久,你們還不明白嗎?——要得到一個男人的心,樣貌是不重要的。就算是如同秦國夫人那樣的絕世美女,不也曾經差一點敗在穆夜來那個女人手下?我跟你們說,我可是見過穆夜來,她生得連你們都不如,更別說秦國夫人了。總之女子只要生得過得去,不醜,然後能夠放低身段,什麼樣的男人得不到呢?”
那幾個女子聽了若有所思,各自福身下去了。
……
柱國公府裡,此時依然張燈結綵,人聲鼎沸。
蕭士及喝得醉醺醺地,被人攙扶到內院。
一進內室,就緊緊抱住杜恆霜,在她耳邊連聲呢喃:“……霜兒,霜兒,你回來了,真好。”他這輩子最惶恐無助的日子,就是杜恆霜離開他的那段日子。那種壓抑的痛苦深深刻在他心裡。
杜恆霜輕輕拍了拍蕭士及寬厚的肩背,低聲道:“你又喝醉了。今兒是平哥兒大喜的日子,你喝成這樣,也不怕別人笑話?”
“笑話?誰敢笑話我?”蕭士及哼了一聲,一把拽住杜恆霜的衣帶,抱着她往牀上倒去。
杜恆霜連氣帶笑,七手八腳將蕭士及推開,再回過身,發現他已經一動不動地睡着了。
杜恆霜笑着搖搖頭,起身離開牀邊,繞過屋子中央一人高的插屏,看見對面的窗子開了半扇,能看見院子裡零星的燈火。一陣微風吹進來,還能聞到隱隱的木樨花的香味。
她這些天都是連軸轉,這個人累得疲累不堪,也是想休息休息了。
杜恆霜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的天空。慢慢坐到對着窗的躺椅上,緩緩闔上眼,想假寐一番。
沒過多久,她感覺到手上有些溼漉漉的。微張了眼,她吃了一驚,見是一隻雪白的狐狸,正用它帶着些溼氣的鼻子輕輕拱了拱她的手掌心。
“小白?是你嗎?”杜恆霜忙睜大眼睛,坐直了身子。不過這白狐比小白大一些,想是長大了?
那白狐擡眸,看了看杜恆霜,然後將嘴裡的一個東西吐在杜恆霜手上,自己轉身往後一跳,輕盈地越過半開的窗子。往院子裡去了。杜恆霜只看見一隻雪白的狐尾,在窗前閃了幾閃,就消失了蹤影。
杜恆霜有些怔忡地看着窗外,想到了那一夜,她第一次見到小白的情形……
“夫人!夫人!醒醒!快醒醒!”知數聽見屋裡靜悄悄地。想進來問問杜恆霜要不要熱水沐浴,卻看見她半趴半跪,在窗前的長榻上睡着了。
這種姿勢怎麼睡覺啊?睡醒了還不腰痠背痛?
知數忙用力推着杜恆霜。
杜恆霜長長的睫毛閃了閃,慢慢醒過來。
茫然地擡頭四望。
還是剛纔的屋子,剛纔的窗子,可是那隻白狐呢?
杜恆霜撐着胳膊站起來,腿腳痠麻。
她感覺到手上有東西。
鬆開手掌。一朵金黃色的木樨花靜靜地躺在她手心上。
“夫人,您這哪裡來的木樨花?院子裡飄來的?——都是奴婢不好,這陣子忘了督促那些小丫鬟打掃院子。那起子懶賊,不說不動彈。”知數嘮嘮叨叨說着,扶着杜恆霜在榻上坐下來。
杜恆霜笑道:“你還沒有老呢,就婆婆媽媽了。快別說了。去給我燒熱水,我要沐浴。”
知數笑着去了。
杜恆霜又默默地看了看那手掌心上的木樨花,將那花珍惜地放到自己的妝奩匣子裡去了。
……
平哥兒大婚後的第三天,他帶着箏姐兒回門。
其實就是回到隔壁不遠的安國公府。
安子常和諸素素一大早就在門口翹首以待,中間有好幾次直接派人去柱國公府叫門。非要把女兒、女婿早早叫回來不可。
杜恆霜在房裡聽了這兩口子急切的樣子,不由駭笑道:“安國公跟諸素素這些年真是情投意合,兩人真是越來越像了。”
“是啊,越來越像了。——都一樣抽瘋。”蕭士及笑着道,跟杜恆霜一起吃早食。
平哥兒帶着箏姐兒過來請安,說一會兒就要帶着箏姐兒回孃家。
三朝回門是大事。
杜恆霜還封了一個大大的紅包給箏姐兒,笑着道:“討個好彩頭。以後紅紅火火,高高興興過日子。”
箏姐兒本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見杜恆霜還是跟以前一樣爽利,而且是真心疼她,將最後一點隔閡也去了,拉着杜恆霜的胳膊,親親熱熱地道:“娘,您等我回來給您做羹湯。我學了好久的廚藝,就等着給您展示展示呢。”
杜恆霜笑着拍拍她的手,“你做的必是好吃的。我有一輩子的功夫慢慢吃呢,不急。你在孃家多住幾天都行。這以後雖然是我們家的媳婦,但是你孃家也是你的親人,跟他們和和氣氣纔好。”
“哎!”箏姐兒笑着應了,歡歡喜喜跟平哥兒出門回孃家去了。
蕭士及看着這一對小夫妻出去的背影,忍不住又看了杜恆霜一眼,湊過去在她耳邊道:“當初你嫁給我的時候,比箏姐兒還小呢……”
杜恆霜啐了他一口,低頭吃飯,兩串紅暈卻悄悄爬上她的面頰。
……
平哥兒和箏姐兒三朝回門回來的時候,發現爹和娘都已經離開長安,回范陽去了。
平哥兒是柱國公世子,這個位置、這個府邸,遲早都是他的。
蕭士及同時也是范陽節度使,他現在的重心早都轉到范陽去了。
杜恆霜夫唱婦隨,當然也跟着過去了。
箏姐兒雖然是新嫁娘,而且是嫡長媳,卻不用整天對着婆母被管束。光這一點,就羨煞長安城不知道多少高門貴女。
連諸素素都常對安子常說,“咱們家箏姐兒還真是個有福氣的人。她的眼光,比你我都好多了。”
一早看準目標,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最後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而且得到的,比她曾經想象過的都要好,而且好很多很多。
安子常很是得意,“那是自然!你不看看是誰的女兒!她只要承襲我一半的聰明,這輩子都是享福的命!”
諸素素無語,但是因是說自己的女兒,也不跟他擡槓了。
……
蕭士及帶着杜恆霜和兩個小兒子回到范陽,馬上就投入緊張地戰前總動員。
爲了這一仗,陽哥兒連長安都沒有去,專心在范陽練兵。
春節剛過,蕭士及就在范陽誓師歃血,要帶領蕭家軍進軍大漠的突厥王庭,爲大齊掃除外患,成就不世功業!
一時之間天下震動。
永徽十八年,註定是不同尋常的一年。
大齊所有的州府,無數熱血男兒,都在期待北方戰役的消息。
當然也有人對此恨之入骨,數次上書永徽帝,參蕭士及窮兵黷武,好大喜功,是要用千百萬將士的性命,來做他加官進爵的墊腳石。
大齊的太學院的學子也在熱烈地爭論,討論這場對突厥的戰役是不是必要,有多少獲勝的可能。
賭場當然也不例外地開了盤口,賭這場對突厥主動出擊的戰役什麼時候完結,是什麼結果。
而在大漠深處的突厥王庭也接到消息,王庭裡立刻分裂成兩派人馬,主戰派和主和派。
主戰派以頡利可汗的兩個可敦——朝義公主和朝陽公主爲首,主和派卻是以突厥王族的旁支男人們爲主。
突厥可汗頡利一時左右爲難,只得先調動起自己的兵馬,一邊往大食送信,讓他們趕緊派兵過來增援。
……
杜恆霜在范陽雖然表面上淡定從容,若無其事,但是內心裡也是煎熬得很。
以前蕭士及出去征戰的時候,她只掛念蕭士及一個人。現在蕭士及出去征戰,還帶走了她的二兒子陽哥兒,她的心就分成了兩半,一半掛念着丈夫,一半掛念着兒子。
知數見杜恆霜最近瘦得厲害,就挑了一天風和日麗的日子,對杜恆霜道:“夫人,要不出去走走?這裡春天景緻不錯呢。”
杜恆霜無可無不可地應了,換了身衣裳,跟知數坐車出去。
來到一處她們熟悉的酒樓,杜恆霜和知數下了車,打算進裡面去吃點小食,歇息歇息。
結果一進酒樓的一樓大廳,就看見裡面擠得水泄不通,有個說書先生在臺上眉飛色舞地說書。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咱們今天說的就是如今出征在外的柱國公、范陽節度使蕭士及——將軍三箭定大漠,壯士長歌入漢關!”
815、
“好!”臺下聽書的人轟然一聲叫好。
知數笑得前俯後仰,揉着腰身叫“哎呦”,“夫人,您說這些人怎麼這麼逗?說得跟他們親眼見過一樣!”
杜恆霜莞爾,扶着知數的手往樓裡走,悠然道:“咱們去樓上聽一聽吧。”
爲了方便,杜恆霜出門都是戴上長長的幕離,遮住頭臉,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
不是怕登徒子騷擾——以她今時今日的地位,整個大齊沒有哪個登徒子敢想她的帳——而是怕麻煩。
現如今認識她的人多了,在外面會被人圍觀,而且追問有關蕭士及的消息。
因此戴上幕離,杜恆霜和知數才得以順利穿過人羣,悄沒生息地上了二樓。
“還有雅間嗎?”知數對小二問道。
小二笑着接過知數的賞錢,點頭道:“有的有的,您跟小的過來。”說着,帶着她們往靠窗的雅間去了。
那個雅間也能俯瞰二樓,是整個酒樓最好的房間。
“……前面說到蕭大將軍手起箭落,唰唰三箭,將突厥人的左、中、右三路大軍的將領一一射殺,頓時讓突厥人亂了陣腳。大軍羣龍無首,各路軍士慌不擇路,自相踩踏,無數人沒有死在我大齊將士手下,卻死在了他們自己人手中。這一仗之後,頡利可汗嚇得不敢再戰,帶着軍士撤回大漠深處。”那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算是告一段落,端起茶杯來潤了潤嗓子。
這個間隙,也是讓聽衆打賞的時候。
說書先生的童兒端着一個托盤,慢慢在樓裡走動着。
那些聽書的人隨手從腰帶裡摸出幾個銅子兒,扔到那托盤裡。
叮呤噹啷的銅角子在托盤中跳躍,聲音格外好聽。
杜恆霜在樓上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對知數道:“去,扔幾個銀角子。”
知數點點頭。叫了跑堂的小二過,遞給他幾個銀角子,“給那位先生送去。”
“好咧!多謝您哪!”那小二響亮地答了一聲,接過銀角子下去了。
來到一樓那小童身邊。小二將銀角子都扔到他的托盤裡,大聲道:“這是樓上的客官賞先生的。——先生說的好書!”
樓裡的人看見幾個銀燦燦的銀角子,跟着又叫一聲好,慷慨解囊的人更多了。
那小童托盤上居然很快就滿滿地裝一盤子,險些要掉出來。
他們在這裡說書也有幾年了,還從來沒有一次得過這麼多賞錢。
不僅那小童高興得合不攏嘴,就連說書先生都愣了一下,纔對着樓上的方向連連拱手,表示感謝。
“國公爺和二少爺出征,也有兩三個月了。自從他們一走。我們就跟他們斷了聯繫。——夫人,有必要這樣嗎?”知數悄悄問道。
杜恆霜微微嘆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不過這種低頭,總好過別的低頭。所以也不算什麼。我沒什麼可抱怨的。”
只聽咣噹一聲銅鑼響,那說書先生又開場了。
說的還是蕭士及他們出征的事兒。
“……卻說蕭大將軍三箭滅了突厥的主力大將,又要往漠北深處的王庭進發。這一路突厥貴族被我大齊軍士追擊得東躲西藏,爲了活命,不惜獻上無數的金銀珠寶、牛羊馬匹,還有絕世美女,咱們蕭大將軍都笑納了……”那說書先生又說完一段。照例停下來喝茶。
酒樓裡又一陣轟然叫好。
“早知道就跟着節度使從軍去了!不說分個絕世美女,至少也能得些金銀珠寶、牛羊馬匹什麼的……”
“是啊是啊,早知道就去了。唉,其實也是膽小啊。這麼大的陣仗,沒見過,真是沒見過。”
大家想起兩三個月前。蕭士及帶着大軍出征時的盛況,不勝嚮往之。
酒樓上面的雅間裡,知數卻已經變了臉色。她顫抖着聲音對杜恆霜道:“夫人,這說書的造謠污衊國公爺,您不管管?”
杜恆霜淡淡地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們怎麼管得住?”一邊說,一邊卻已經站了起來,帶着幕離戴上,往門外走去。
知數知道杜恆霜是生氣了,但是她如今喜怒不形於色,光從外表看,是看不出端倪的,只好跟着下去。
本來還想警告那說書先生兩句,卻被杜恆霜嚴厲制止了。
上到馬車上,杜恆霜對知數道:“這件事,到此爲止。你不要去找那人的麻煩,也不要攔着他。咱們以後不來就是了。——眼不見,心不煩。耳不聽,不傷神。”
這是要自欺欺人了?
知數忿忿不平。
杜恆霜倒是笑了笑,一路沒有說話,只有到了快下車的時候,纔對知數道:“好了好了,別生氣了。我都沒有生氣,你生什麼氣呢?”
“可是夫人,您剛纔不是聽見了那說書先生的話?——國公爺在外面……收女人,還收賄賂!”知數急得不行。
“那又怎麼樣呢?出去打仗,能保證誰的手腳是乾淨的?”杜恆霜不以爲然地道,扶着知數的手下了車,回節度使府去了。
很快,徵北大軍的這些消息,傳遍了大齊上下。
長安城有些人本來就看蕭士及不順眼,現在得知他的突厥做得這些出格的事兒,如獲至寶,紛紛向永徽帝告狀,參柱國公蕭士及在徵突厥王庭的過程中,收拾賄賂,又廣納姬妾,作威作福,實在是敗壞大齊軍士的名聲,請求永徽帝嚴懲蕭士及,以儆效尤!
這些奏章如同雪片般飛到永徽帝的案頭。
幫着永徽帝處理政務的太子齊治看了這些奏章,笑着搖搖頭,眼珠一轉,有了主意,面上卻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聲稱不知道該如何批覆,更不敢讓永徽帝知曉,只得偷偷袖了幾本奏章帶回東宮,說要仔細想想要怎麼做纔好。
齊治還是老習慣。心裡一有事,就在宮裡待不住了。每到這時候,他總愛帶着幾個隨從,微服出宮。偷偷前往感業寺,去跟在那裡出家的媚娘說說話。
媚娘是個極聰慧,又極堅強的女子。
青春少艾就被髮配到尼姑庵剃度出家,她卻並不氣餒。在起初的彷徨過後,她又振作起來,每日哪怕是打坐唸經,她都要力圖做得最好。
這兩年,杜恆霜也偷偷來長安郊外看過她,並且給感業寺捐了一大筆銀子。有錢能使鬼推磨。杜恆霜捐的這些銀子,也是想讓媚孃的日子好過點。感業寺的主持師太看在銀子份上。對媚娘好得不得了,從來不敢怠慢她,也不敢讓她做粗活,更別說虐待她了。
後來沒有多久,太子齊治也找到由頭。經常出宮來看她。兩個人似乎又恢復到當初在范陽節度使府那樣逍遙自在的日子,媚娘過得都有些樂不思蜀了。
看見齊治又來看她,媚娘笑着放下經書,給他捧上一杯香茶。
齊治喝了一口茶,看了看媚娘。見她膚色紅潤細膩,眼波如水,腰若細柳。無風自動,面上卻端莊自持,比當初在宮裡的時候更美貌了。
“看來感業寺真是個好地方,這裡的水土養人啊。”齊治放下茶杯,笑呵呵地道。
媚娘卻撇了撇嘴,道:“我在這裡苦中作樂。你還有心思說笑!”
輕嗔薄怒的樣子極爲動人。
齊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跟她閒話幾句,才把他的煩難事說出來。
“……蕭柱國是個好人,也是個忠臣,更是你的親戚。我是絕對不信他會做這些事的。可是這些人偏偏就是不放過他。需要打仗的時候。他們逃得遠遠的。可是仗快打完了,他們又跳出來恨不得分一杯羹。還想詆譭忠臣!——你說,這些奏章怎麼辦?如果讓父皇見了,蕭柱國豈不是就慘了?”齊治滿腹牢騷,一邊將自己偷偷帶出宮的奏章給媚娘看。他對蕭士及和杜恆霜也很有感情,而且是孺慕之情。他算是在他們兩人身邊長大的,對他們兩人的人品十分信服。
媚娘接過去瞧了瞧,看完凝神想了想,便展顏笑道:“我明白了。沒事的,你儘管把這些奏章給陛下看,我保管陛下不會處罰大表哥的。”
“啊?真的不會?”齊治還是有些不明白。
“當然不會。”媚娘神秘地笑了笑,“不信你先試一試。如果有事,你再來找我,我自有法子幫他解困。”
“可是你看這本奏章,連蕭柱國收了多少金銀珠寶,納了多少美女侍妾,都記得一清二楚。”齊治指給媚娘細看。
媚娘笑道:“這人的奏章遞上去,陛下鐵定會處置他。”
“這是爲何?”
“大表哥那邊的情況,只有陛下清楚。這人卻事無鉅細,瞭解得方方面面,這說明他在大表哥身邊安插人手。陛下怎會容忍自己的心腹大將被人覬覦?”媚娘細細給齊治解釋。
齊治恍然大悟,拍着腦袋道:“那我就放心了。”一邊又諂媚媚娘,“媚娘,你真聰明。”
媚娘噗嗤一聲笑了,用手指點着齊治的胸膛,“你啊,就別裝了。我就不信你想不出來,不過是找個由頭……”
“爲什麼要找由頭……?”齊治含笑湊了上去,眼波斜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