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國侯府門口停了不少大車,一個個看上去很有身份的貴婦都坐在車裡,從車窗裡往外觀望。
本來柱國侯府大門緊閉,裡面的人都是揣着胳膊坐在門背後堵着門的。
突然聽說是他們侯爺從江陵派的人回來了,才趕緊拉開一條門縫。
豈知在周圍觀望的人見到久不開門的柱國侯府竟然有開門的意思,頓時激動起來,一擁而上,往那拉開一條狹小門縫的地方擠過去。
穆侯大公子帶着幾個隨從根本就不是這些人的對手,就被那些人三下五除二,擠得趴在門上嗷嗷直叫喚。
“這位小哥,我家夫人是乾州衙司夫人,特意來拜會柱國侯夫人的。”
“大爺,我家奶奶是甘州州牧夫人,特意來給柱國侯夫人磕頭問安的。”
“門房哥哥,我家夫人是朔北都護府的都護夫人,從漠北千里迢迢而來,在這裡等了好幾天了,您就讓我們見柱國侯夫人一面吧,只要能跟她說句話,我們……”嘴裡說着話,手裡已經把一個裝着銀子的荷包遞了進去。
“我們也等了好幾天了。眼看我們老爺覲見的日子就要過去了,這要還見不到柱國侯夫人的面,我們回去也難交代啊。”
裡面的門房哪裡將這些人看在眼裡,只是覷着眼睛問道:“剛纔誰說是從江陵來的?說是有我們侯爺的信?”
穆侯大公子巴着大門擠過來,一想到那十萬銀子。他就生出無窮的力氣,拼了老命大聲道:“這裡,我在這裡!”手裡蕭士及的那封信已經被擠成鹹菜了。
門子瞧見他手裡真的有一封信,回去請示了一下。就拉開一條縫,讓穆侯大公子側着身子擠了進來,然後咣噹一聲又關上大門。
外面等候的人見狀,氣得不行,都在嘀咕柱國侯夫人架子太大,柱國侯這檢校荊州刺史的位置還沒坐上去呢,她就拿喬不見人了云云……
穆侯大公子千辛萬苦地擠了進來,已經帽歪衣斜,連腳上的鞋子都只剩了一隻,不由心有餘悸地問道:“這是怎麼了?這麼多人在外面求見你們夫人。你們夫人爲何不見?”
那門子懶得跟他廢話。只是一伸手。道:“把信拿來。”
穆侯大公子警惕地將信抱在胸前,道:“我要見你們夫人,親自把信交到她手裡。——這是柱國侯親自寫的信。有極重要的消息,我答應過柱國侯,不能交到別人手裡。”開什麼玩笑,把十萬銀子拱手送出這回事,只有柱國侯這樣的大拿才做得出來,他穆大公子可沒這麼大方……
那門子見穆侯大公子鄭重其事的樣子不似作僞,想了想道:“你最好說的是實話,不然你會死得很難看。”
穆侯大公子上前用手指頭捅着那人的胸脯道:“你放心,你死了我都不會死!”
那門子“哼”了一聲,將穆侯大公子的手一把推開。道:“跟我來!”就把穆侯大公子帶到二門垂花門處候着。
杜恆霜此時正在正院的東次間跟蕭嫣然說話。
蕭嫣然年歲不小了,卻因爲龍香葉之前太過挑剔,蕭士及又只顧他自己的公事,沒人爲她做主聘嫁。
杜恆霜不得已,只好擔起做嫂子的責任。
這些日子,她除了在暗中處理自己的事兒,別的時間,都在給蕭嫣然挑未來夫婿的人選。
不過蕭嫣然雖然現在年紀大了一些,但是她嫡親大哥的官兒越做越大,她的身價也水漲船高,自從蕭士及得封檢校荊州刺史之後,上門提親的人多了好幾倍,全是長安世家名門的青年才俊,甚至也不乏五姓七望的嫡系出身。
杜恆霜從中挑選了一些家風好,父母都很靠譜的人家,然後命人去暗中打探那些男人的事情,特別是有沒有隱情嗜好之類,務必要做到在蕭嫣然做決定之前,明白對方是什麼樣的人,當然,蕭嫣然也要明白,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適合什麼樣的人。
這些事情,以前杜恆霜可能不在意,可是在她成親七年之後,她的心態,不可避免地跟剛成親的時候不一樣了。
蕭嫣然怔怔地聽着,本來還想說:“大嫂做主就行。”
可是當杜恆霜事無鉅細地娓娓道來,將各個人選的優劣短長都擺出來,她倒是聽住了。
過了好久才道:“大嫂容我細細想一想。”
杜恆霜點點頭,“當然要想仔細。終身大事,不小心是不行的。”
蕭嫣然將杜恆霜給她的小冊子收起來,就聽見外面知數回報道:“夫人,今兒外面又來了一堆要給夫人請安的官家太太們,夫人見不見?”
杜恆霜嘆口氣,道:“不見。讓她們回去吧。”
自從自家大哥被授檢校荊州刺史之後,他們柱國侯府門前就多了許多想要進來請安問好的大官小官的夫人們。
杜恆霜一概不見。
日子長了,蕭嫣然都覺得有些不好,悄悄勸道:“大嫂,我知道大哥惹你生氣了,但是這些人來求見大嫂,也是官面上的人,會不會……對大哥官聲不好呢?”
衆口鑠金、積毀銷骨,都是很傷官聲的。
杜恆霜含笑道:“我要是見了,纔對你大哥不好。你不明白的。”
“大嫂,我確實是不明白。您能跟我說說嗎?”蕭嫣然很是好奇地問道。
杜恆霜想了想,蕭嫣然以後也是要做官太太的,就對她耐心地道:“你知道這些人上門,到底是要做什麼嗎?”
“不是給大嫂您請安嗎?再則大哥授了檢校荊州刺史,這些人前來道賀。也是人之常情。”蕭嫣然深思地道。
杜恆霜笑了笑,推開窗櫺,指着大門的方向道:“你錯了,這些人上門。只有一件事,就是給她們的夫君或者是兒子求官來的。”
這些人的拜帖杜恆霜都看過,全是從下面州縣上京跑官的人。大齊的文官大多爲士族把持,武將的升遷一是看戰功,二就是看跟的主子了。刺史這樣的位置,等同以前的一方諸侯,有在自己轄區內任免官吏的大權。
蕭士及將來一上任,肯定要全部換上他自己的人手。
大齊八大刺史,只有蕭士及不是士族門閥出身,而且蕭家族人也不多。更不能像別的刺史一樣。用自己的族人爲官都封不過來。怎會照顧到外人頭上?
所以永昌帝一給蕭士及授了這個刺史的位置,底下那些人的心就活動開了。他們不能去江陵的戰場直接找蕭士及,就紛紛帶了鉅款往長安跑。打算走夫人路線,買通杜恆霜也是一樣的。到時候杜恆霜枕頭風一吹,官職豈不是十拿九穩?!
這也是爲什麼,柱國侯府門口一直熙熙攘攘的原因。
蕭嫣然聽了杜恆霜的解釋,還是不明白,道:“……反正大哥以後是要用人的,不如……”
杜恆霜搖頭,正色道:“嫣然你不懂。你大哥,現在還沒上任呢。——如果現在就開始擺出招攬的架勢,你讓宮裡的陛下怎麼想你大哥?還有那些正緊緊盯着我們柱國侯府。唯恐挑不出錯處的士族門閥,就更要拿來大做文章了。到時候隨便參你大哥兩本,你大哥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這麼嚴重?!”蕭嫣然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道。
“甚至有可能比我說的還要嚴重。”杜恆霜伸手放在蕭嫣然肩上,“朝堂之爭,從來就是你死我活。如果沒有把對方整死的把握,就根本不要下手。因爲對方只要不死,就有東山再起的可能。而等他東山再起,他可不不會容情,就是你的死期到了。你明白了嗎?”
政治鬥爭從來就是殘酷的,特別是在這個隨時會抄家滅族的時代。
杜恆霜以前也不是很懂。但是她本性極爲聰明,這半年又在杜先誠的精心教導下,還有安子常、許言邦、許言輝、許紹多方幫助,甚至還有毅親王妃暗地裡的照拂,她懂得東西越來越多,已經有青出於藍的趨勢。
也許她還不擅長設計陰謀詭計,但是她已經有了一雙可以看穿陰謀詭計的眼睛。
而他們侯府門前最近這些前來求官的人越來越多,甚至越來越不加掩飾他們的意圖,已經讓杜恆霜發覺,這些人背後,不是沒有幕後操縱的人的。否則不會來得越來越多,鬧得越來越大。
蕭嫣然嚇白了臉,忙道:“那大嫂一定要頂住,不能讓她們進來!”
“不會的。我當然不會讓她們進來。”杜恆霜莞兒,送了蕭嫣然出去。
在院門口的時候,看見二門上的婆子匆匆來報,道:“夫人,穆侯府的大公子說有侯爺的信。”
杜恆霜眼波一閃,繼而笑道:“居然這麼快就回來了。”轉身吩咐道:“帶他去中堂,我換身衣裳就去見他。”
那婆子點點頭,回去傳話。
蕭嫣然看了杜恆霜一眼,“大嫂,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是穆侯府的世子,也是你大哥救命恩人的大哥,沒事的。”杜恆霜笑着讓蕭嫣然自去。
穆侯大公子在二門上等了半天,纔有人過來帶他進去。
這是穆侯大公子第一次來到柱國侯府的後院,一路行來,只覺得說不出的富貴風流,只在心裡嘖嘖讚歎。
在中堂坐了一會兒,杜恆霜終於姍姍來遲。
穆侯大公子一見杜恆霜的樣貌,立刻麻了半邊身子,過了許久纔回過神來,連坐姿都恭敬許多。
美人太美啊……
杜恆霜笑着請他喝茶,然後問道:“聽說穆世子帶了侯爺的信,可是真的?”
“當然,當然。”穆侯大公子沒想到杜恆霜叫他“穆世子”,心裡更是如同伏天飲冰水,暢快得不得了。他這輩子最引以爲榮的,就是他的世子位置了……
恭恭敬敬把蕭士及的信拿出來。雙手捧着送到杜恆霜手裡,“夫人請看。”說着,微閉上眼睛,打定主意。若是杜恆霜看了信遷怒痛罵他,他一定不還嘴,也不還手……
杜恆霜接過信,看了看信封的紅漆還封着,挑了挑眉,微微一笑,命下人拿了一把裁紙刀過來,將信封小心地拆開。
從裡面取出信紙,她展開看去。
確實是蕭士及的字跡。
可是越看,她的臉色越是平靜。到最後。甚至笑着搖了搖頭。
“你們都下去吧。”杜恆霜先揮手讓堂上伺候的下人都下去。到外面的迴廊上候着去。
中堂之上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穆侯大公子睜開一隻眼睛瞅了瞅,見杜恆霜面色平靜,不由大奇。心裡對柱國侯的仰慕又多了幾分。——這樣賢惠的老婆,還這樣漂亮,聽說還特別有錢,居然還這樣聽話,他是修了幾輩子才討到這樣的老婆……不僅仰慕,還多了幾分羨慕嫉妒。
杜恆霜將信擱在旁邊桌上,端起茶碗,一手揭起茶蓋磕了磕,那聲音茲茲作響,聽得穆侯大公子極是不舒服。
“穆世子。請恕我冒昧,侯爺在信上說,是你們家三小姐寫信借錢,我卻看得糊里糊塗,能不能把你們三小姐的信,給我看一看?”杜恆霜試探着問道。
穆侯大公子暗道,幸虧柱國侯把穆夜來的信還給他了,不然他還真拿不出來……就從衣兜裡把穆夜來的信取了出來,給杜恆霜看。
當然他只拿出第二封信,前面第一封信他沒有拿出來。他雖然不太聰明,可是也知道,若是讓杜恆霜看見第一封信,指不定她就醋意大發,不肯給錢了。
想到這裡,穆侯大公子又想起來柱國侯把穆夜來給他寫的所有信都還給了穆侯大公子,讓他帶回去還給穆夜來,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穆侯大公子正在胡思亂想之間,杜恆霜已經看完那封借銀子的信,笑着問道:“穆世子,我有一事不明,請問你能否幫我解答一下?”
“夫人請問!”穆侯大公子忙正襟危坐,往前傾了身子,注意聆聽杜恆霜的問題。
杜恆霜便指着穆夜來借錢的那封信問道:“這信上說,穆三小姐姨娘的私房被穆侯夫人拿去當了五萬兩銀子,然後因她的腿傷花了五萬兩銀子,要還給嫡母。所以一共要借銀十萬兩,但是我總覺得,這兩件事有些問題啊。”
“什麼問題?”穆侯大公子心裡一沉,緊張地看着杜恆霜,總覺得她沒有剛纔看起來漂亮了。——果然有腦子的美人在男人眼裡總是差了幾分火候,只有沒腦子的美人才是男人心裡的天仙,因爲可以隨便糊弄……
穆侯大公子心煩意亂地想着,就聽杜恆霜道:“我覺得,穆侯夫人不是那樣不講理的人。她爲穆三小姐的腿花了五萬兩銀子,然後又把穆三小姐生母的私房當了五萬銀子,我覺得,是不是就是拿去補穆三小姐治腿傷的診金了啊?——如何在穆三小姐的信裡,看起來這是兩碼事呢?”
穆侯大公子完全無言以對,因爲這兩件事,本來就是一件事。是他想多要五萬銀子去還利息的……
“穆世子如果不能回答,看來我是要會一會穆侯夫人,看看是怎麼回事了。她也是名門望族出身,怎能訛別人的銀子,還訛兩次呢?”杜恆霜意有所指地道。
穆侯大公子沒辦法,只好支支吾吾地將責任都推在穆夜來身上,訕笑着道:“夫人真是明察秋毫啊。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夫人確實是用三妹姨娘的私房抵了她的診金,但是呢,三妹說,柱國侯爲人豪爽,她現在手頭拮据,所以多借五萬銀子使使,以後再還。”
杜恆霜笑着點頭,“原來如此。不過,她是我們侯爺的救命恩人,這十萬兩銀子當還她的救命之恩,也甚是划算。但是,”杜恆霜話鋒一轉,“既然是要還她的救命之恩,就不能悄悄兒地還。”
“夫人想怎樣?”穆侯大公子吞了一口口水,緊張地問道。
“大張旗鼓地還,讓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穆侯府三小姐千里借錢,我們侯爺爲還救命之恩,慷慨解囊,豈不是一段佳話?”杜恆霜笑盈盈地道。
咳咳咳!
穆侯大公子差一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喃喃地道:“夫人,您不是要玩死我三妹吧?”
杜恆霜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道:“你說哪裡話?我哪裡敢玩死她?”我怕她總也死不了啊……杜恆霜在心裡默默地加了一句。
“不行不行!”穆侯大公子再不着調,也知道這件事不能拿來臺面上說,不然他們穆侯府真是要丟死人了,而自己的妹妹,恐怕一輩子都難以如願嫁入柱國侯府了……
“不行啊?那算了,這錢我不出了。——十萬兩銀子,我扔到水裡還聽個響兒,怎能悄悄地送給你?你當我是傻子啊。”杜恆霜撇了撇嘴,站起來大步離開中堂。
看了蕭士及的信,她只在心裡冷笑。——還在對她頤指氣使,以爲她離不了他呢……
快步走出中堂,杜恆霜回頭看了看這巍峨的柱國侯府正堂,在心裡默默地下了決心:她的目標,又多了一個。她不僅要扳倒穆侯府和穆貴妃,就連這柱國侯府,也要跟着一起倒下!
既然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你是一無所有,那當我離開的時候,你也應該回到一無所有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