貶斥蕭士及的旨意傳到安國公府的時候,安子常有些意外。他本以爲就算不讓蕭士及做大將,也會讓他做個先鋒官,甚至馬前卒都行,但是永昌帝這一旨意,是明明白白要把他圈在長安,不可能馬上又派他去秦州。
蕭士及不去秦州,那邊的突厥之圍怎麼辦?難道還真眼睜睜看着突厥人從西北方向打過來?
安子常坐在自己的書房裡皺着眉頭想了很久。
到吃午食的時候,安子常回到後院正房,看見諸素素坐在桌旁等他,笑了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順手撫了撫她隆起的肚子,問道:“今兒沒有鬧你?”
“還好。也就頭三個月鬧騰,後來就好多了,是個乖娃兒。”諸素素眉開眼笑,臉上神采奕奕,充滿“母性的光輝”。
安子常看着這樣精神的諸素素,微微一笑,下了決心。
吃完午食之後,諸素素去午睡。
安子常拿着本書坐在她身邊唸了一會兒,見她睡着了,才輕手輕腳走出來,離開安國公府,騎了馬,來到京兆尹許家。
許紹今兒休沐在家,一個人在書房對着一本字帖習字。
聽說安子常來了,許紹微微點頭,命人打了一銅盆的水來洗了洗手,把字帖收回去,坐在書案背後等着安子常。
安子常進來後,兩人寒暄幾句,安子常就說起正事,“舅舅。我想向陛下請纓,帶兵去秦州打突厥人。”
許紹平靜地看着他,問道:“你忍不住了?手癢了?”
自從大齊立國之後,許紹就囑咐安子常,要韜光養晦,不要太過鋒芒畢露。昭穆九姓本來就是中原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從前朝大周的時候。皇帝就有心要剷除昭穆九姓。只是大周的皇帝想做的事情太多,還來得及騰出手來收拾昭穆九姓,就被安子常先動手,把大周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皇帝德禎帝給咔嚓了。
後來安子常又投靠齊國公齊伯世,也就是現在的永昌帝,跟着他打天下。甚至親手打敗前朝大周的名將陰世章,纔有了赫赫戰功,在大齊初立的時候,就被封爵國公。
比起蕭士及,安子常的所有功勞都得到了承認,也得到合適的封賞。而蕭士及雖然在大齊初立的時候也立過很大的功勞,卻沒有得到及時的封賞。就連被二皇子齊義之臨時委任的京兆尹一職。很快也被永昌帝奪走,封給當時的洛陽大司馬許紹了。
不過後來蕭士及運氣好,大齊初立之後,馬上跟着二皇子征戰漠北,一戰成名,永昌帝纔像突然發現他一樣。給他高官厚祿的封賞。
當然,這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如今的蕭士及,還不如當初大齊初年時候的官職,直接從二品大將,落入到不入品的城門看護的位置。
這一切,都看在安子常眼裡,因此他也對一直提點他的舅舅許紹更加信服。
聽許紹問他是不是手癢了,安子常笑了笑,道:“手癢說不上,只是覺得陛下最近未免有些老背晦了。秦州戰事這樣危急,他卻跟太子糾纏蕭士及並嫡納妾一事。寧願把大將關入天牢諸般羞辱,也不肯讓他去領兵出征,實在是……”說着,他懶洋洋地搖搖頭,“這些做了皇帝的,都一個樣兒,我可不想再拿刀砍第二個皇帝。”
許紹笑着搖搖頭,從書案底下抽出一個棋盤,在上面碼了幾顆棋子,對安子常道:“你如果認爲陛下是老背晦了,出這種昏招,我勸你還是繼續韜光養晦吧,還不到你出手的時候。”
安子常聽見許紹話裡有話的樣子,精神一振,拱了拱手笑道:“願聽舅舅高見。”他就是有些不確定,纔想着來找許紹拿個主意。永昌帝雖然打仗的本事不及很多人,但是論起玩心眼兒,還是不比別人差的。
許紹就指着棋盤跟安子常看,道:“你看看這裡,這是秦州,這是長安。你想想,秦州是誰的地盤?”
安子常若有所思地道:“秦州是柴家的地盤。”柴家這一代的嫡長子柴嗣昌,娶了永昌帝的平樂公主爲妻,纔剛剛帶回秦州。
“而柴家又是什麼來頭?”許紹的胳膊撐在書案上,定定地看着安子常問道。
安子常邊想邊道:“柴家以前倒是威名赫赫。在前朝大周之前,這個天下本來是柴家的。”
許紹的手指敲了敲棋盤,笑着點頭道:“正是。在前朝大周之前,這個天下本是柴家的。柴家的天下,稱爲北周。北周皇室本來多娶歐陽家的嫡女爲皇后,但是柴家的最後一個皇帝,也就是北周宣帝卻打破了這個慣例,執意要娶自己臣下驃騎大將軍原翔風的嫡女原嬋娟爲皇后。——這個驃騎大將軍原翔風,就是大周的開國皇帝德堅帝。”
安子常恍然道:“那豈不是德堅帝搶了自己外孫的天下?”
“原嬋娟本是北周的皇后,若是她有兒子,這個天下當然是她兒子的,說原翔風搶了他外孫的天下也不爲過。不過,原嬋娟並沒有生兒子,她只生了一個女兒柴娥英。北周宣帝只有一個兒子,是妃嬪所出,並不是原嬋娟的親生兒子,也就是庶子。所以在北周宣帝死後,皇后原嬋娟的父親原翔風一點也不猶豫地發動叛亂,奪了北周的天下,自己做了皇帝,也就是大周的開國皇帝德堅帝。——他一做皇帝,北周的皇后原嬋娟就成了大周的大公主,跟着她母后夏侯氏住在深宮,再也沒有露過面。”許紹有些感慨地道,想起了當年的一樁公案,默然不語。
安子常點頭笑道:“這我也知道一些。當初德堅帝能順利登基。其實也是柴家自己不爭氣。那時候柴家內部也是你殺我,我殺你,鬧得如同一盤散沙,因此也沒人真的去跟德堅帝爭天下,而是退回了秦州,主動俯首稱臣。而他們柴家的媳婦原嬋娟。也趁機給夫家說情。德堅帝又最疼這個大女兒,因此對柴家甚是禮遇,除了把北周宣帝唯一的庶子處死之外,並沒有牽連柴家別的人。”
許紹笑了笑,想起了原嬋娟的女兒柴娥英,那纔是正經北周皇室最後一個嫡女,而柴娥英也只有一個女兒。就是那位小字“小孩”的郡主李靜訓。只是可惜的是,這母女倆,也算是紅顏薄命,都……沒得早……
“舅舅,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安子常見許紹久久沉吟,也不說話,忙催促道。
許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看了安子常一眼。“你還不明白?——秦州是柴家的天下……”
安子常愣了一下,道:“那又怎樣?”
許紹笑着將一顆棋子又擺在了秦州的方向,“北周存在的時間,比前朝大周要長多了。柴家作爲皇室的底蘊,也比前朝的原家,和現在的齊家要強多了。你以爲。陛下真的那麼蠢,非要在突厥人入侵的時候。計較一個大將是不是並嫡納妾?並且還跟朝臣賭氣,把這大將關入天牢?”
安子常有些明白過來,倒抽一口涼氣,一拳砸在書案上,“陛下這是要借突厥人的手,削光柴家的兵力!”
“這還差不多。”許紹笑了笑,捋了捋自己的鬍子,道:“現在柴嗣昌也受了重傷,陛下只要一直拖着不派援兵,柴家就不得不出動自己的精銳部隊,跟突厥人硬扛。你放心,突厥人只派了三千金狼鐵騎東征,柴家人精銳盡出,還是能夠抵抗得住的,只是把突厥人打跑了,柴家自己的兵力肯定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到時候,你再向陛下請纓,去秦州收編柴家剩下的老弱殘兵就可以了。我估摸着,這一仗之後,陛下會讓柴家搬到長安居住,不會讓他們繼續留在秦州。”
許紹說得雖然平平淡淡,安子常卻聽得驚心動魄,過了半晌,他爽朗地笑道:“還是不了。這等趁火打劫的事兒,還是讓喜歡撿便宜的南寧親王齊孝恭去做吧,我就不去了,繼續韜光養晦,繼續繼續,啊哈哈哈哈……”
許紹無所謂地點點頭,“隨你,你想明白就好,不要輕舉妄動。就算有人保舉你,你也要以夫人生孩子爲由,守在長安。”
安子常哈哈大笑,“那是自然,這是現成的由頭啊!”
兩人商議完畢,安子常便放心地離開了京兆尹許家,順道拐到天牢,去接蕭士及出來。
安子常去的時候,蕭士及居然還在天牢沒有出來。
安子常問了一圈的人,才知道天牢裡面的牢頭在給蕭士及踐行,跟他一起吃飯。
安子常:“=_=”。
只好揹着手在天牢大門前候着。
蕭士及最後走出天牢的時候,已經有些不適應外面明亮的天光。他忙用手背擋在眼前,眯着眼睛,過了一會兒,纔看清外面的世界。
雖然只在天牢裡待了半個月,他已經覺得恍同隔世。
“士及,出來了。”安子常笑着走過來,“我送你回去。”又道:“我本來打算請你吃飯,可是看你的樣子,剛剛纔吃過……”
蕭士及眯着眼睛,看清是安子常,拱手道:“多謝安國公了,我身上髒兮兮的,要回去趕緊洗洗,霜兒該等急了……”說完纔想起來,原來杜恆霜已經帶着孩子遠走他鄉了,頓時心如刀絞,喉嚨裡一股腥甜涌上來,哇地一聲,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安子常暗暗搖頭,忙道:“看你這個樣子,還是先去我家,讓素素給你好好診一診,別落下病根兒。”
蕭士及用袖子抹了一下嘴,道:“不了,我還是回家吧。——家裡人該等急了。”
“他們都還好。我和素素,還有許家老大、瞿大當家親自看着你們蕭家人從柱國侯府搬出來,回到蕭家大宅的。你回去也不急在一時。”安子常苦勸道。
蕭士及還是搖頭。他現在是最落魄的時候,誰都不想見,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舔舐自己的傷口,就跟一頭受傷的狼一樣……
安子常知道蕭士及在想什麼,但是他又擔心蕭士及頭腦一熱,做出些不該做的事,就正色道:“你先跟我去我家,除了讓素素給你診診脈,我還有正事跟你說。”
蕭士及一怔,“真的?”
“我騙你幹嘛?你還有什麼東西值得我騙的?”安子常鄙夷地道,轉身就走。
蕭士及忙跟了上來,上了安子常給他準備的馬,一起回到安國公府。
回到這個他住了好幾年的崇康坊,蕭士及百感交集,面上倒是一點都沒有露出來。
諸素素聽說安子常把蕭士及帶回來了,忙趕到外院,問道:“蕭大哥在哪裡?”
安子常扶着諸素素坐下來,道:“他去沐浴了,你等下幫他診診脈。”
諸素素點點頭,“那是自然。”
很快蕭士及洗好了出來,連臉上的鬍子茬兒都颳得乾乾淨淨。
諸素素覷眼看了看他的氣色,雖然有些頹喪,但是面色還好,沒有生病的樣子。
蕭士及跟諸素素打招呼,“有勞安國公夫人了。”比以前客氣許多。
諸素素默默地給蕭士及診脈,發現蕭士及除了有些血不歸經以外,別的都正常,就道:“可能是天牢裡有些鬱結,出來鬆散鬆散就好了。”
安子常出去跟管事說話,將書房留給諸素素和蕭士及。
諸素素和蕭士及也算是少年相識,除了杜恆霜以外,是跟蕭士及最熟悉的女人了。
杜恆霜一走,諸素素有滿肚子的話,也只好找蕭士及問個明白。
“你老實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霜兒怎麼就這樣走了?你到底做了什麼,讓她決絕到這個地步?”安子常一走,諸素素就急匆匆地問道。
她知道杜恆霜跟蕭士及吵過架,也知道杜恆霜發過狠,但是夫妻間誰不吵架呢?不吵架的不是過不長,就是不過了……
也不至於一吵就要離婚吧?
蕭士及窒了窒,抿緊了脣,一句話都不說。
諸素素用盡手段,也從蕭士及嘴裡撬不出一句話來,倒把自己累得夠嗆,最後只好放棄,一個人先回內院去了。
安子常馬上進來,跟蕭士及說了一番長安和秦州的形勢。
蕭士及這才恍然,自己又被人拿來做了“替罪羊”了……
而此時定州城的一所大宅子前面,杜恆霜欣喜地從車裡探出頭來,看着這一棟白牆黑瓦,重檐飛頂的宅院,對平哥兒和安姐兒道:“咱們到了,下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