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耿鑫和夏樂凡,宋葉陽端着一杯溫水來到樓上,慢慢地推開臥室的門,輕手輕腳地走到牀邊,把水杯放到牀頭櫃上,特意用手墊着杯底,儘量不發出一丁點的聲響,他不確定原璟坤是醒着還是睡着。
宋葉陽搬過一把椅子,坐穩後才能藉着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微弱亮光端詳原璟坤。
煞白的臉,殘留血漬的脣,還有顯而易見的淚痕,這一切表明他曾經醒來過,大概傷心過度體力不支再次睡過去。
直到杯裡的水涼透,宋葉陽見原璟坤的睫毛抖動幾下,繼而睜開仍然發紅的眼睛,略微吃驚地盯着宋葉陽,可能沒想到他會出現,嘶啞的聲音幾不可聞:“你怎麼來了?”
宋葉陽站起來扶住想坐起來卻力不從心的原璟坤:“媛媛在我那兒挺好的,你放心。昨兒沒見到你,鬧點小脾氣,不過今早還是乖乖地上幼兒園去了。我答應她,晚上回來一定會看見你。還有,伯父也找到了,在樂凡的醫院裡,你別擔心了。”
關於流產的事,宋葉陽一個字都沒提,話題始終圍繞着龔璽。
提又能如何,除了讓原璟坤再次傷心以外,毫無意義可言。
他經歷過失去至親至愛的痛苦,他明白,這時候,任何好言相慰都沒效果,沒作用。
原璟坤的眼窩又涌起些淚,他仰起臉,沒讓淚水流出來。
現在對他來說,龔璽是他唯一支持下去的理由,他心裡難受得想死,但他知道他還有龔璽。爲了龔璽,他必須要堅強起來,點頭:“謝謝你。”
宋葉陽扶住他的胳膊,順勢將他一把拉入懷中,原璟坤需要這樣有所依靠的安慰,這是他能給予的。
宋葉陽柔情地撫順着他微微顫抖的背,像是在梳理他的心緒,他感覺到原璟坤在哭。
無聲無息地流淚有時比撕心裂肺的嚎叫要更加讓人心酸,讓人惻隱。
宋葉陽沒說孩子還會再有之類的常規勸慰之語,一個人的痛苦,一個人的處境,別人永遠無法代替,也不是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可以緩解和改變的。
唯一能使之消磨平復的,或許只有時間。
“宋先生,湯燉好了,現在要不要喝?”芹嫂不知原璟坤究竟怎麼了,以爲他因爲最近太累,所以病倒了,並沒往其他的方面去想,她敲了敲門,在外面喊道。
情緒好轉的原璟坤離開宋葉陽的懷抱,宋葉陽不去看他,怕他會尷尬,把枕頭立在他身後,扶着他倚着半躺下。
“吃點東西吧。”宋葉陽拿起冰涼的水杯,轉身離開臥室。
龔璽放學後被宋葉陽接回別墅,如願以償地見到原璟坤。
在回家的路上,宋葉陽提前和小姑娘打好預防針,原璟坤照顧龔熙諾累的身體不好,不能纏着他。
龔璽瞪着眼睛,對他的話似懂非懂,不過爲了能夠見到原璟坤,還是保證似的重重點頭答應。
懂事的龔璽瞧出來原璟坤不似以往那般有精神,病懨懨地躺在牀上。
吃過飯,和原璟坤在牀上閒聊幼兒園的趣事,說了大半天想起來之前答應宋葉陽的事,馬上跳下牀,讓爸爸趕緊好好休息。
龔璽的體貼讓原璟坤很是窩心,在和龔璽的聊天中,他的精神和情緒都恢復些生機。
原璟坤每日必去醫院報道,今天突然沒去,他擔心龔熙諾會有所懷疑,還擔心耿鑫和夏樂凡會把孩子流產的事告訴他,加重他的病情。
宋葉陽怎會不知他的心思:“熙諾的情況還是那樣,你放心,這件事我們暫時不會告訴他的。”
宋葉陽根本沒時間去醫院,一下子沒想起來讓耿鑫和夏樂凡去醫院看望龔熙諾,再說礙於龔熙諾的身份,他也不知道耿鑫和夏樂凡能不能去,去的話合適不合適。
所以,宋葉陽極爲聰明地沒說龔熙諾的病情大有起色或者精神稍有振奮的話,原璟坤最瞭解龔熙諾的狀況,那麼說,肯定會被拆穿。撒謊同樣需要技巧。
急救後轉危爲安的龔熙諾整整昏迷四天之久,參與搶救的老專家奮戰三個小時,疲憊地走出搶救室,來到霍伯清面前,摘掉口罩,露出藏在裡面的疑惑表情,連聲嘆息:“哎,這麼年輕的小夥子病得這麼嚴重真的不多見,我不知道他究竟受了什麼打擊。不過,他真的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謝謝您,讓您費心了!”霍伯清感激地握住老專家的手。“我明白您的意思。”
“他的家屬呢?父母在外地?還是在國外?妻子不在這裡嗎?我認爲由最親近的人來照顧他,會比較有利於他的治療和恢復。”老專家臨走的時候建議道。
老專家的話讓霍伯清無法迴應,讓胡楠臉色極爲難看地別過頭,王玉忠低頭摸鼻子,任睿見狀趕緊扶着老專家去休息室。
霍伯清和胡楠跟着被推出來的病牀去加護病房,羅美靜和傑克跟在他們後面並肩而行,都很疲乏。
“那個人一定出了事。”傑克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英文。
羅美靜不理解他的意思:“哪個人?”
其實他們都見過原璟坤,都知道龔熙諾和他的關係。
傑克停下腳步,面朝羅美靜,極其嚴肅認真地說:“他愛的那個人。他一定出了問題,所以他纔會這樣的!”
羅美靜聽完輕笑:“你們外國人也相信心電感應這種事兒嗎?”
“當然!”傑克重重地點下頭。“尤其是相愛的人,他們會產生一種磁場,彼此吸引,感應對方,你們中國人不是說……”又秀說不利索的中文。“心有靈犀。”
羅美靜收起笑容:“你覺得,他們很相愛嗎?”
“當然!他拒絕和任何人交流,也不和那個人說話,可是,他看那個人的眼神是和看其他人的時候不一樣。他看那個人的時候眼睛會動……嗯,怎麼說呢……”傑克找不到能夠確切表達他意思的詞語。
“像是一灘死水起了波瀾!”羅美靜幫他找到合適的詞語。
“對!”傑克興奮地叫道。“那個人可以治他的病,比咱們管用,你要相信我。我的直覺很準,他是爲那個人生病的,所以那個人纔是他的最好醫生。”
羅美靜覺得傑克的話非常有道理,用中文告訴他:“傑克,在中國也有一句俗語可以概括你的意思,叫解鈴還須繫鈴人!”
與他們距離不遠的王玉忠一字不落地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他同樣贊同傑克的分析,掏出手機,撥通原璟坤的電話,裡面卻傳來甜蜜的提示語: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英文提示沒完,王玉忠便掛斷電話,不死心地一連重撥五六次,結果都是關機提示語,心裡着急:這個時候原璟坤怎麼關機呢?!
關於龔熙諾病危的事,霍伯清以爲王玉忠會告訴原璟坤,王玉忠以爲胡楠會和原璟坤提及,胡楠以爲霍伯清會通知原璟坤,結果彼此誤會,原璟坤毫不知情矇在鼓裡。
王玉忠天天守在醫院,霍伯清除了暫時負責分公司的事務,此外需要協助新任的曹哲。
曹哲雖已接替郝世傑的職務,可仍舊留任在新加坡,在如此敏感的時期,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影響大局,牽動霍伯清和胡楠的心,絕對不能出半點差池。
曹哲的情商雖比龔熙諾高,但智商遠不及他,業務能力都無從談及,所以霍伯清不敢馬虎半分,凡事必定親自把關。
胡楠遠程遙控日本分公司的事務,清查賬務的時候發現日本分公司居然出現赤字虧損現象,外債累累,令他吃驚不已的同時更加頭疼,好一個爛攤子!
分公司以伊藤爲首的幾個中層管理者還不斷地給他施加壓力,既要儘快地選出新任領導者又要妥善處理好中村的事情。
伊藤的野心胡楠不是不知道,只不過他一向不大欣賞詭計多端疑心頗重的伊藤,他儘量拖延,問題是距離任命限期不剩下幾天功夫,還沒找到合適的人選,胡楠心急如焚。
這麼一來,他倆都不能時時刻刻待在醫院,王玉忠納悶,爲什麼這麼久原璟坤都不露面呢?他去哪裡了?繼而胡亂猜測,難道他們分手了?
在龔熙諾醒來的當天,原璟坤不顧宋葉陽的勸阻,堅持要拖着仍然虛弱不堪的身體去醫院。他這麼長時間沒去,龔熙諾肯定會懷疑的。
他不想讓龔熙諾擔心,不論如何,不管龔熙諾怎樣對他,他都不會怪他怨他恨他,絲毫都沒有。
原璟坤到目前爲止,都深深地堅信,龔熙諾遲早會振作起來,他和井建業早晚會和好,他們父子血濃於水,情大於恨,他們一定會化解所有的前嫌舊隙。
原璟坤到達醫院已近中午,龔熙諾早晨悠悠轉醒,睜開眼後,目光在房間裡搜尋一圈,像是在找些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
王玉忠知道他在找誰,他實在是想不出理由來解釋原璟坤爲何沒出現。
龔熙諾吃過藥,稍微打起精神來,把王玉忠遣出病房,他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去思考。
一個成功的人總是善於反思,龔熙諾也不例外。
過去也好現在也罷,每次處理好一件事或是做出一個決定,他往往會進行深刻的反思,站在另一個角度重新考量一番。
龔熙諾的性格有缺陷,這是他清楚並且承認的事實。
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生活,所以沒有遇事與人商量的習慣。
這麼多年來,在求學、工作、生活、感情中所碰到的問題或是困難,他從來不會主動與他人提及,獨自承擔和處理。
如果說無父無母沒有親人的龔熙諾最初是因爲身邊無人而導致無人可以商量的話,那麼後來的他基本算是刻意把內心封閉起來,拒絕其他人的幫助和關懷。
父親的拋棄讓他產生一種警惕的心理,任何人都是不能去相信的,不能吐露心聲的,具備很高的自我保護意識;母親的去世則讓他鍛煉出超強的獨立性,即使他不能做到的事情,他都會想盡辦法付出超乎尋常的努力辦到。
他活得很累,活得刻板,活得器械,活得只剩下履行責任。
龔熙諾對楊藝清的感情並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並不是深深的愛意,他有意無意地虛化了楊藝清的形象,不知不覺地把當做年輕時候的父親,是他感情的一種寄託。
或許現實中的楊藝清與他想象的並不一樣,較遠的距離模糊了真實情況,讓他一路錯覺到底。
龔熙諾身爲公司的領導者,他早已習慣別人對他的絕對服從。
儘管他也會徵求別人的意見,會和下屬們就某一事件進行商討,但最終的決策權還是在他手裡。
那些話他可以選擇聽取,也可以選擇無視。
他習慣別人凡事請示他,習慣別人對他的順從。
龔熙諾渾身都散發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他的平和帶着冷漠,他的謙恭帶着距離。他的倔強和高傲築起一道與人隔絕的牆,任何人都無法真正地走進他的世界,他存在於僅僅屬於他的空間。
因此,在與原璟坤的相處中,表面上絕大多數情況下好像是他對原璟坤百依百順,服服帖帖。
很多時候並非如此,一般的小事他不與之計較,隨原璟坤而去,有些事卻堅持己見,絕對不讓步。
比如生活習慣,他明明知道原璟坤在別墅住的不習慣,可他卻從沒想過換個住處,而是一味地要求原璟坤儘快去適應他的生活節奏;比如做|愛,在他沒興趣沒心情或者身體疲勞的時候,他都會很無情地拒絕原璟坤的要求,任由原璟坤怎麼挑|逗,他都堅決不從,從來沒顧及過原璟坤心理或是生理的需要;這類的事情枚不勝舉,每次發生口角或是矛盾,不管誰的錯,他都很少主動道歉,每次都要原璟坤先來哄他,他這纔會說上幾句軟話。
這次發生的事情,龔熙諾不單單生氣原璟坤擅自做主收留井建業,關鍵在於他不能接受原璟坤對他公然的對抗和叛逆。
他要原璟坤對他絕對的服從,他要原璟坤處處聽從他的安排,他要原璟坤成爲一個聽他話,事事按照他的想法去做的伴侶!
在這之前,他從未意識到他的做法有多霸道和自私,他自以爲他愛原璟坤,給他提供最好的生活條件,所以不管他怎麼做都是爲他好,爲他考慮。
可他恰恰忽略掉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原璟坤的想法。
悲劇的產生是因爲他們從未真正地走進對方的內心。
龔熙諾想到這些,長舒一口氣,他的確需要改變,不僅僅是他的工作,不僅僅是他們的生活環境,還有他過於自我的做事風格。
隔了幾日再相見,彼此都發現對方的細微變化。
尤其是龔熙諾,他感到原璟坤有些不對勁,可具體哪裡有問題,他又從神情一如往常的原璟坤身上找不出答案。
原璟坤則是覺得龔熙諾大有好轉,起碼呼吸較之以前有很大的改善,精神也不像過去那麼萎靡不振。
原璟坤唯一略有介懷的是,爲什麼龔熙諾沒問他怎麼四天都沒有來看他?他真的一點都不願關心自己了嗎?
龔熙諾只看了原璟坤一眼,就這一眼便讓他心疼不已,原璟坤快速地消瘦,站在牀側收拾餐具,留給他一個單薄的身形。
龔熙諾陷入到深深的自責中,原璟坤這些日子想必很是辛苦,身體和心理一定都已達到極限。此時的他,萬分後悔當初對原璟坤的態度,他怎麼可以選擇逃避呢?他怎麼能夠冷落原璟坤呢?
他是他最愛的人啊!
“這世上,我最親最愛的人都不在了,你……”龔熙諾倚着枕頭,望着窗外午後的陽光,緩緩開口說道。
龔熙諾的話說到一半被一聲突然響起來的“哐當”打斷,原璟坤手下一鬆,金屬勺子掉進不鏽鋼的保溫壺。
這是一句完整的話,卻被原璟坤拆開理解。
他最親的人是他的母親和他的妹妹,他最愛的人是誰?不在這世上的會是誰?除了楊藝清還能有誰?
原璟坤心裡苦笑,到頭來,自己還是輸給了一個已不在人。
在龔熙諾的心裡,楊藝清佔據着不可撼動的牢不可破的位置,誰都無法替代。
多麼諷刺啊,他再怎麼付出,他再怎麼深愛,到底敵不過楊藝清。
註定,他得不到龔熙諾,他的心他的人,都得不到。
原璟坤顯然誤解了龔熙諾的意思,他甚至來不及仔細掂量他說話時的語氣,他匆匆收拾好東西,逃似的走出病房。
龔熙諾後面的話完全沒機會說出來,他莫名其妙地目睹原璟坤離開,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他愈發覺得他的預感是正確的,原璟坤一定在瞞着他一件不想不願告訴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