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

64、64、德建名立 形端表正

鄭安平每次路過那片樹林總覺得發毛,不是害怕,是莫名的心慌。

樹林很密很深,風吹過時發出嘩嘩的響聲,從旁邊經過,就覺得一涼。

他每次走過,都要加快腳步,雖然並不露出任何懼色。

他是不能再授人以柄了,儘管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授的了。

回想起那日兵敗如山倒、被團團圍住的情形,已經恍恍然如作夢一般。

但當時又是那樣的清晰:車從身邊駛過,馬在不遠處倒下,怒吼與慘叫聲,猙獰的驚恐的絕望的血污的臉,一切都近在咫尺,直擊心底,讓他幾欲崩潰。他以爲自己可以不再害怕這些,但當這些與即將加諸的死亡聯繫在一起時,恐懼無限地放大了。

他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事實上,即使逃出去也沒有任何意義,秦國不會原諒失敗的逃兵,他將無處立足。

於是他投降了,他屈服於可怕的死亡,同時也相信每個人都不願意接受它。

被趙國收編整頓之後,他依然帶領一部分自己的軍隊,只不過由將軍變爲了都尉,恍惚麻木地殘喘下去。

密林是他安營紮寨的地方通往訓練場地的必經之處,他每天都要心慌,直到已經習慣。

也許是樹葉已經變黃,又枯萎飄落的趨勢,也許是身上的衣服穿得厚了。秦國的士兵打仗不喜歡穿鎧甲,眼睛一紅,光着膀子就上去了——鄭安平一直看不慣——他覺得趙國在這一點上還不錯。

今天起得晚了點,走在路上有些焦急,只想着趕路,都沒顧及別的。

然而事情總是在你沒有準備的時候到來,鄭安平一邊急匆匆說着“快一點”,一邊腳下加力,剛越過一個跟隨他的士官,就被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大力勒住了脖子,整個人被騰空帶了出去。

抓他的人用的力氣很大,他差點沒被勒得背過氣去,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一柄冰涼的鐵器就壓在脖子上,是刀。

跟隨他的衛兵一陣騷動,不知是要衝上來還是怎樣。正猶豫間,只聽挾持者高聲道:“都走開。”

鄭安平大大地顫抖了一下,渾身都鬆軟下來,他甚至不想扭過頭去,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衛兵退後一步,便不再動。

“叫他們走開,否則我就殺了你。”對自己永遠是溫和中帶着一點□味道的聲音變成從未有過的嚴厲,鄭安平突然會覺得傷心。

可他不相信那個人會殺了自己,很奇怪,刀架到脖子上他也沒有害怕,因爲他絕對不相信那個人能下得去手,絕不相信。

都已經被習慣了的愛和保護,可以說收回就收回嗎?

刀子果然沒有壓下去,但是也沒有鬆開,僵持了一會兒,鄭安平的腰已經快折斷了,他忍無可忍,低聲道:“王稽,你要殺我就趕快一點。”

王稽低下頭看了他一眼,依然是一張怎麼曬也不會黑的小臉,那麼親切,好像昨天才剛剛分開。但是,卻又是從未有過的疏離。

他冷笑一聲:“你是覺得我不會嗎?”

鄭安平沒回答,聽了王稽這句話,他又對自己的直覺產生了懷疑。

脖子上的刀向下壓了壓,一絲痛感在肌膚上蔓延。鄭安平呻吟了一聲,王稽拖得他更低一點,喊道:“快走開!”

鄭安平恨透了這個狼狽的姿勢,他已經覺得自己夠沒有尊嚴的了。他突然對王稽萌生了一股強烈的恨意,咬牙道:“你幹什麼,要動手就快一點,讓他們走幹什麼,我又不和你敘舊!”

衛兵們看到長官的鮮血,不由地就向後退去。王稽放鬆了一點束縛,盯着他們慢慢向後退,嘴裡還對鄭安平說着:“我倒要先和你敘敘……”

鄭安平感到脖子上的壓力減小,猛地把他一推,竟然真的掙開了。也許他還是再賭王稽下不去手,因此他勇往直前不管不顧地掙脫,迅速逃去。

幾乎是同一時間,訓練有素的衛兵們很盡職地把王稽圍在中間,且控制住了刀掉在地上了的他。

王稽被衛兵們押着,並不反抗,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着鄭安平。

鄭安平也和他對視,很快又移開了目光,抹了一把頸子上的血,掉頭往回走:“把他帶回去。”

營帳裡兩個人繼續對視,還是鄭安平先開口:“你看什麼,是不是後悔剛纔沒殺了我。”

王稽不回答,不知在想什麼,很久之後方冒出一句:“安平,我對你太失望了。”

這下輪到鄭安平冷笑了:“失望?我有什麼讓你失望的,你又有什麼資格對我失望。”

王稽臉上一絲笑意也無,緩緩道:“安平,我什麼能容忍你。可這次,我們是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是嗎?”

鄭安平看看旁邊的衛兵,臉有些發紅,他讓他們把王稽綁上,又把他們攆了出去。

王稽默默地看他做着這一切,直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才道:“你這又是何必,還想着會怎麼樣嗎?”

鄭安平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想幹什麼!”

王稽道:“現在我被你抓起來,還能幹什麼?如果說我剛纔還想和你一起死的話,那麼現在也只有我一個人去死了。……安平,你很厲害啊,可惜你厲害起來,又不是地方了。”

鄭安平被他說惱了:“住口。你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你嫌棄我就滾得遠遠的,或者戰場上見,偷偷摸摸跑到這裡挾持我算怎麼回事。”

王稽道:“我不是想挾持你,我是真的想殺了你。可是,我好像很久都沒見過你了,臨死之前,我怎麼也想和你說句話。”

他說得還挺自然,鄭安平卻臉都青了,話也說不成句:“你……你……”

王稽自顧道:“安平,你真是令我失望了。”

鄭安平終於蹦出一句話來:“你真是叫我噁心了。”他氣呼呼地道:“你想讓我怎麼樣,戰死?被人家捅得千瘡百孔,你就滿意了,你就不失望了,你信誓旦旦的那些話,原來都是放屁,在你眼裡,我又算什麼?”

王稽沉默了一下:“……我真的愛你。但你不能這樣。”

鄭安平失控地叫道:“我不能怎樣,你這王八蛋憑什麼管我,你害得我妻離子散,還不夠嗎!”

王稽出奇的平靜,往日的輕佻戲謔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別人怎麼樣我不管,可是我不能背叛大王,還有我的國家。不完全是爲了國家,這是底線。……你這樣子,我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在一起了。”

鄭安平氣壞了:“你去死吧!誰要和你在一起!你當你的忠臣去就好了,礙着我什麼事了,你纏着我做什麼?是你,是你一直對我死纏爛打好不好。你要做忠臣不事二主,去人家的國家挖牆腳幹什麼,糾纏人家有妻有子的人幹什麼,別人的事你不管,誰又給你權力來教訓我了!”

王稽道:“我就是要管你。”

鄭安平氣得眼前一陣發黑:“你所謂的管,就是殺了我?”

王稽道:“既然不能在一起,就一起死好了,我陪着你。……可我,下不去手。”

鄭安平站起來踱了幾步:“好,你下不去手,我下得去。我算什麼,我是反覆無常貪生怕死沒有任何氣節的人,我沒有底線……來人,把他拖出去。”

王稽感到厚重的刀在自己脖子後面舉起來,他睜大眼睛,鄭安平調皮擠眼的樣子,羞澀笑着的樣子,絕望哭泣的樣子,憤怒難抑的樣子,一幕幕從面前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