襜帷暫駐

長江冬日不凍,早春時節更是水流湍急,滾滾的濁浪與廣陵地界的海潮相撞時,便會形成聞名遐邇的“廣陵潮”。拓跋燾派手下將領仔細查看過,劉宋的領軍將軍駐守橫江,而新洲、北固、採石磯等重要渡口都有訓練有素的水戰將士嚴加防守。荊州要塞還在劉義隆手裡,而拓跋燾深入的地域,背後尚有盱眙和彭城兩座大城池,廣陵亦未被攻破——若有不慎,也是禍患。

瓜步下駐紮的幾十萬人,搶掠到的吃食十分有限,拓跋燾先亦不甚問,因爲一旦打算動兵馬,江對岸糧倉盈滿的建康、丹陽等地都可以作爲這羣餓狼的誘餌。但他沒有算計到的是南方的天氣,連續的陰雨,忽冷忽熱的氣候,很多半飢半飽的士卒身子骨扛不住,開始出現了水土不服的症候。

軍醫急急施治,這吐瀉和傷風的小病症並沒有釀成大瘟疫,但在軍營中漸漸互相傳染開來,還是少不了的。思念故土的魏國人,病懨懨地躺倒在營帳中,卻不見帝王或戰或和有任何動靜,更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回到家鄉,那股厭戰的情緒竟然也悄悄地蔓延開來。只是拓跋燾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沒有人敢輕易把這些想法說出口而已。

國書最後仍是“許和而不許婚”告結,因爲自視甚高的拓跋燾不願讓劉義隆覺得自己太看重此次聯姻,所以哪怕只是漏出了謝蘭修一句不合適的話,他也不願再留存話柄到南朝。“一葦渡江”這種事,明知不可爲當然不會爲,拓跋燾畢竟當政這麼多年,打了那麼多仗,不至於被任性妄爲衝昏頭腦。只不過這樣嚇唬一場,指不定在繼續和談的時候能多撈點資本回去。畢竟,既然沒打算把劉宋這塊硬骨頭吞了,實惠纔是最重要的。

他與隨軍的謀臣李孝伯、古弼等秘商到半夜,初步擬定了遣使往建康和談的方略。拓跋燾到了晚上,白天的不如意事情會紛至沓來,壞脾氣就會見長。生病的士兵增多,而糧草不足,都是煩心的事情,御幄裡還軟禁着寵妃,他一肚子氣沒撒得舒服,又捨不得對她怎麼樣。回來見她一臉淚痕已經睡着了,軟枕上一張臉又是紅又是白,睡得酣熟。他既覺得她樣子可憐可愛,又覺得她擅自做主可恨可惱,不由粗魯地推了推榻上的人兒。

謝蘭修朦朧地睜開眼睛,還未及說兩句客套話,衣帶已經被撕開了。

拓跋燾畢竟是一朝君主,所以不可能像其他武將士兵一樣,靠劫掠沒能逃走的民女來發泄自己的慾望。謝蘭修覺得他來得比以往狂暴,但知道自己此番的自作主張惹怒了他,沒有加以懲罰已經算是客氣了,因而也不敢奢求他的溫柔相待,只能默默地承受。到了偃旗息鼓的時候,拓跋燾倒溫和了起來,探手撫了撫懷中人兒蹙起的眉頭和咬出牙印的嘴脣,又拭掉了她臉上的細汗。然後,他倦極而眠,還輕輕打起了齁。

謝蘭修自然是怎麼都睡不着了。她睜着眼看到帳外的光線漸漸明亮了起來,軍中晨練的鼓聲響了起來,而身邊那個只睡了兩個多時辰的男人,也突然坐了起身,到處翻找自己的衣服。謝蘭修忙直起身子服侍他更衣。拓跋燾奇怪地問:“你醒了?還是沒睡?”

他很快就注意到她的一臉倦色,似是輕輕嘆息了一句,纔對她說:“爲什麼睡不着?昨晚把你弄疼了?”

“不是。”謝蘭修輕聲道,“這些日子睡眠不大好,心裡總和打鼓似的跳得厲害,如果半夜醒了,都是睜着眼睛到天明。”

“要不,請軍醫給你瞧一瞧,如果吃兩服藥能吃好,倒也不必硬捱着。”

謝蘭修幫他把腰間的皮革金扣的帶子繫緊,那窄窄的腰身強而有力,一點不像平常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的模樣。她望了望高高站在面前的丈夫說道:“不必的。”她垂下眼簾,晚上睡不着時的那些胡思亂想,紛至沓來,此刻卻難以理出頭緒,她好一會兒才重又擡起眼睛,睫毛被沾成一片,沉沉的墜着:“佛狸,瓜步山下有座小小庵堂,我想……想在裡面呆上幾天。——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崇信佛教,可我只是想聽聽裡頭的聲音,覺得心就能靜下來……”

拓跋燾凝視着她的淚眼,終於點點頭說:“那就去吧。聽說也有士兵在庵堂外頭偷偷撮土爲香,我也沒有追究……”他鮮見的茫然中帶着悲憫,探手摸了摸她披散着長髮的頭頂,他記得崔浩以前和他說過:人在最無望的時候和最懺悔的時候都需要虛無縹緲的神佛之類來寄託情懷——佛教主張“出世”,把這些情懷託於來生輪迴;而道家打着“出世”的名牌,信奉的卻是此生。他要當天下的“太平真君”,天下人都該當覺得:今世崇奉他拓跋燾纔有倚靠。

可是,殺了崔浩後,拓跋燾發現,自己那顆心也荒涼貧瘠,毫無着落。他這個“太平真君”(1)骨子裡孤寂脆弱,硬是靠外表的強悍支撐着。午夜夢迴,他記起的還是母親杜貴嬪柔柔的雙手,溫暖的笑顏,細心地給他最需要的關愛——如果可以由他選,他寧願不要這個皇帝之位——可惜,命由天,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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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伐前,劉義隆廣下徵兵的命令,適齡的男兒,緣江五都集廣陵,緣淮三郡集盱眙,無論有否拿過刀劍,一律披甲從徵。

如今,一葉烏蓬小舟從丹徒江邊向南行駛。這段江面寬闊,水流湍急,而不擅水戰的北魏並沒有設立江防。對岸的廣陵亦即今日的揚州,兵燹之禍過後,因爲事前堅壁清野的緣故,遍地荒涼,昔時熱鬧的集鎮再瞧不見一個鬼影子,只有那些斷壁殘垣,墟上青煙,彷彿還在講述一個個悲愴而沒有聽衆的故事。

這片曾經讓無數人羨慕不已的國中佳郡,這個曾經可以“即山鑄錢”、“煮海爲鹽”的富饒地界,現在沿着蔓草橫生的小徑,可以遠遠地眺見高大的城牆依然矗立,再走近,便又能瞧見傍牆而生的春草,在戰火後的焦土中頑強地探出頭,昭示着又一個春天的來臨。

城門緊閉。舟上下來的一行人吃力地翹首呼喊,好久才見城牆上吊下一隻破竹籃。他們把一塊金燦燦的虎符放進去,城門旋即開了,廣陵太守幾乎是奔跑出來,對着城外的這一行人倒頭下襬,哭泣得如走失的孩子終於重又見到了父母一般:“陛下!陛下!”餘外,哽咽得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劉義隆一身青衣便袍,襯得皮膚中隱隱的青色更加明顯起來。他蒼白的面頰上微微露出一點笑容,四下看了看道:“這裡的魏虜全部退去了?”

廣陵太守飲泣着叩頭:“是。微臣咬着牙與城中百姓和士兵堅守了兩個月餘,圍困的魏虜缺糧睏乏,全數被召集去了瓜步。不過,陛下還是需得小心!盱眙和彭城兩座重鎮,仍然圍着魏虜的重兵。也時有人在我這裡探頭探腦的,不知是不是細作。”他擡頭看着劉義隆,覺得如同做夢一般,暗暗掐了自己的腿一把,疼得真切。太守這才道:“陛下,臣要勸諫!陛下萬乘至尊,怎麼可以輕涉險地?”

劉義隆搖了搖頭,扶起太守,接着跟着他進了城。他聽着身後厚重的城門“吱呀——”關閉落鎖的聲音,一直有些懸着的心終於稍稍地落定了。太守還在張羅着準備吃的供奉給皇帝,劉義隆擺擺手道:“不必,朕在建康,糧食倒還足。只是在此時危難的關頭,朕不放心江北六州的臣民。前此命人在空市鎮裡擺放野葛毒酒,可有效用?”

廣陵太守悽楚地搖搖頭:“回稟陛下,此計……無用。市鎮裡糧食都罄盡,唯有一些酒擺放着,放誰誰都不信。”

劉義隆見那太守似乎有些難堪,微微笑道:“你說實話,很好的。朕原本也沒有妄想此舉能夠有用,只不過多試一試,總歸心裡安些。如今——”他欲言又止一般,回首看了看身後一個頭上戴着冪籬(唐代稱爲“帷帽”,即四面圍紗的空頂斗笠)的人,面色上褪了那殘餘的笑意,沉沉地楚嘆了一聲。

皇帝微服造訪廣陵郡,大家在不可思議之餘,也頗感振奮,雀躍激動之餘,都沒有顧得上問一問“爲什麼”,只道皇帝此舉必有深意存焉,於是秣馬厲兵,鬥志昂揚,隨時準備再與北魏一戰。

劉義隆卻在太守的官邸裡悄悄住了下來,四處秘密送來的軍報彙集於廣陵這個離瓜步最近的江北重鎮,處置起來快捷了很多。

劉義隆怔怔地望着案几上的幾份奏報,突然回頭問身後那人:“拓跋燾不戰、不和、不走,想做什麼呢?”

身後的人已經脫掉了頭上戴着的冪籬,她梳髻戴巾,着一身男裝,只有卸下遮面之物,才能發覺原來是一名女子。皇帝如此謙遜地徵詢,她卻顯得不屑一顧一般:“若是戰,自然要準備完全,哪怕是編蘆葦爲船,也要編的時間;若是和,自然要兩國互通使節,詳談和議,他現在銳不可當,自然等我們服輸;若是走,倒用個什麼理由呢——他如此愛面子的一個人?”

劉義隆點點頭不以爲忤:“你說得對。不過我們的使節已經派過一遭了,公主都被退回,丟臉莫甚於此。再派一次,不知他會如何羞辱我們?”

“陛下如果有心求和,但看拓跋燾國書中‘許和’的字樣,也該試上一試。”

“嗯。”劉義隆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射向謝蘭儀的目光卻如利箭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1)拓跋燾曾用“太平真君”作爲自己的年號若干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