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從出谷到此處一路上的情況, 似乎也沒有什麼異樣,他終於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那姓常的小子好像真的是不曾明確說過他們找到了韓凌仙,是他緊張過頭了吧, 所以才因對方話裡的蛛絲馬跡產生了過多的聯想……
“姚先生, 爲什麼不答我的話?難道你認爲, 我們四冥使的能力是可以隨便被質疑的嗎?”
就在他垂首沉思之時, 那陰惻惻的聲音再度響起, 語氣中已多了幾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怒意。
姚楓一驚回神,忙賠笑道:“不不不,姚某絕沒有這個意思。牟老大辦事, 我們豈有不放心的,姚某隻是有些信不過自己, 怕送她來的路上走漏過什麼風聲, 既然沒事, 那是最好不過了。告辭,告辭!”
說罷, 他略顯狼狽地轉身,匆匆離開了。
爲了去找徒弟而被扣在飄塵仙宮的事,他是說什麼也不敢泄露出半點來的,此事若傳到藺長春耳中,自己遭到責難也就罷了, 要是被對方知道陶晟竟去投靠了和他作對的人, 那這孩子還活得成嗎?縱然他和徒弟之間的關係已不可能再回到從前, 但在他內心深處, 依然是永遠割捨不下這份師徒之情的。
心情複雜地嘆息了一聲, 他加快腳步踏上了返回無極門的道路。既然逃出來了,那他就必須回到藺長春身邊去, 現在他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如何找個合理的藉口來解釋自己的晚歸,總之,絕不能讓藺長春知道陶晟在飄塵仙宮就是了。
當姚楓的身影漸行漸遠之後,他曾停留過的那片山石附近,忽然有叢野草微微顫動了一下,幾不可聞的輕笑聲中,一條沖天豎立的白色髮辮在草叢間隱約晃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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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天空,殘陽如血。雲沂幫總舵的山門前漫溢着一片詭異的死寂,通往內堂的石徑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一路堆積如山,四處流淌的鮮血彙集成了一條猩紅色的溪流,就連空氣中都飄散着陣陣令人作嘔的血腥之氣。
“主人,我們已經檢查過了,雲沂幫上下,從幫主到廚娘,沒留下一個活口!”
一個陰冷的男聲打破了沉寂。
“幹得好,辛苦你們了!”
起而回應的聲音同樣陰冷,甚至可以說更勝三分。
交談聲中,藺長春與牟中嶽並肩從內堂走出,緊隨在他們身後的還有姚楓以及包括新任月冥使晁昆在內的其餘三使。
面對藺長春的稱讚,牟中嶽沒有表現出一絲喜色,只是程式化地微一躬身道:“這是我們應盡的職責。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屬下等就先告退了。”
藺長春方一點頭,還沒來得及說上個“好”字,他便揮了揮手,率領其餘三使旋身而去。
感覺到對方言行間的倨傲無禮,藺長春並未動怒,只是望着對方的背影微微冷笑了一下。
他從來就沒指望過這些曾經各霸一方的魔頭會對自己心服口服,說穿了,大家就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罷了,但在雙方的對峙中,他具有絕對的優勢,因爲他掌控着他們的生死,所以,就算他們是孫猴子,也絕逃不出他這個如來佛的五指山去。
回眸看了看眼前的戰場,他神情一頓,眼中瞬間的得意之色忽又消失無蹤。
一舉誅滅了假意臣服,暗地裡圖謀反叛的雲沂幫,這一戰應該說是大獲全勝,然而,他卻完全感覺不到一個勝利者應有的喜悅與滿足,反覺一顆心莫名的空,有一瞬間,他幾乎不知道自己究竟爲什麼要站在這裡,今後,又該如何走下去。
默立片刻後,他陡然開口道:“五師弟,你說……如今歸順我的那些門派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心的?”
真心?姚楓一愣,無端地覺得這兩個字有些刺耳。藺長春說這話,原本和他沒有半點干係,可出於“做賊心虛”的心理,他下意識地就把事情跟自己聯繫了起來。
作爲藺長春的親信,他們之間應該是沒有秘密的吧?可他卻對師兄隱瞞了曾去飄塵仙宮找徒弟之事,回來還編造理由欺騙對方,這樣……算不算不夠真心?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好一陣愧疚,頓時惶恐地垂下頭去,囁嚅着說不出話來。
若在平時,以藺長春的敏感和多疑,定然早就發現了師弟的異常,但他此時正是滿心抑鬱,情緒低落,根本無心留意旁人的表現。聽不到姚楓的回答,他無言地合了合眸,面色變得更加沉黯了。
其實,他也知道這個問題根本就是多餘的,他只是不甘心而已。可不甘心又能如何?事實上,不僅僅那些不相干的人對他毫無真心,就連血脈相連,骨肉至親的兒子,心都早已不屬於他。
也許,在這個世間,真正全心全意待他的就只有他的愛妻秀菊了吧,可她,偏偏又走得那麼早,以至於如今的他既找不到人來分享稱霸武林的榮耀,也找不到人來傾訴心中的苦悶,難道,爬上權力的頂峰,就註定要以孤獨寂寞爲代價嗎?
迎着一絲悽清的晚風,藺長春面無表情地轉身走出了山門,姚楓也不敢再說什麼,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跟上去,默默尾隨着他離開了這個已成人間地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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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藺姚二人下山而來,率部在路旁苦候多時的神刀門主焦澤趕緊帶着一臉討好的笑意點頭哈腰地迎了上去:“藺盟主,恭喜您馬到功成,得勝歸來!小的在得月樓備了酒席,您跟姚大俠好好慶祝一下……”
他畢恭畢敬地行了一連串的禮,好話更是說了一籮筐,可藺長春卻好像根本沒看到他這個人似的徑直向前走去,而被“大俠”二字刺得面紅耳赤的姚楓也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不理不睬地走開了。
焦澤臉上綻得正歡的笑容頓時僵住,失神了一瞬之後,他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回頭對手下們叱道:“都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趕快跟上去!”
衆手下諾諾稱是,一行人巴巴地追着藺長春而去。他們不趕跟得太近,卻又不能不跟,一路走得辛苦至極。
經過一處市集時,嘈雜的人聲讓心情煩躁的藺長春大爲不耐,正想回頭繞道走山野小路,忽聽不遠處的人羣中傳來了一陣伴着胡琴的悠揚歌聲: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甜美柔潤而又清新脫俗的歌聲引得藺長春心中一動,忍不住駐足向人羣中望去,目光凝處,他陡然一震,頓時如中了定身法般僵立在原地。
“大師兄,怎麼了?”姚楓見狀,忙湊上前來順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這一看之下,竟也不由得呆住了。
“秀菊……”藺長春神不守舍地低喃着,眸中綻出了異樣的柔色。
“是啊,像,簡直是太像了!”姚楓傻傻地點頭。眼前的賣唱少女,除了身形略瘦一點,面盤略窄一點之外,活脫脫就是藺長春已故的妻子龔秀菊年輕時的樣子,要不是這少女的年紀與龔秀菊相差太遠,他幾乎就要以爲她是龔氏夫人的雙胞胎姐妹了。
聽到這個“像”字,藺長春如夢初醒般機伶伶打了個寒戰,眼底的柔情轉瞬散去。
“可惜呀,就算再像,她終究不是秀菊!”隨着語聲的逐漸失溫,他冷漠地別開臉,不再看那賣唱少女一眼,頭也不回地疾行而去。姚楓這纔回過神來,大感後悔地跺了跺腳,隨後匆匆跟了上去。
“門主,您說……藺盟主他這是怎麼了?”不遠處,神刀門的門徒怔望着藺長春的背影好奇地問道。
“笨!連這點都不懂,你們還是不是男人?”心不在焉地低哼了一聲,焦澤饞涎欲滴地死盯着那賣唱少女,眼珠子都差點從眼眶裡掉了出來,“藺盟主的眼光果然是與衆不同,極品,真是極品啊!”
“門主,門主?”
衆手下惶恐的呼喊聲將焦澤驀然驚醒。
“不長腦子的蠢驢,想什麼呢?藺盟主看上的女人,也是你能想的嗎?”
暗啐了自己一口,他無奈地收攝起了不受控制的心神。剎那的失落後,他腦中靈光一閃,另一個念頭旋即浮現起來:“哎,我怎麼就光想女人了呢?這不明擺着是老天送給我飛黃騰達的機會嗎?沒錯,沒錯,我怎麼就這麼不開竅,差點錯過了一個絕世良機啊!”
無視衆部屬納悶的神情,他爲自己及時的“頓悟”飄飄然地捧腹大笑起來,全然沒了方纔的失落之色。得意的笑聲中,一副“飛黃騰達”的圖景在他眼前栩栩如生地展現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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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已有七八分酒意的藺長春邁着踉蹌的步子穿過花園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儘管那條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好幾次差點把他絆倒,但他還是無心去看腳下一眼,模糊不清的目光始終凝注在手中那束鮮亮的紫色野菊上。
“你爲什麼……要那麼早離開我?你知不知道……我好寂寞,在這個世上,只有你……纔是真正懂我的人……”
似哭似笑的含糊囈語中,他幾乎以跌倒的姿勢撞開房門,一頭撲進了屋裡。
“您……回來啦……”微帶顫抖卻仍顯悅耳動聽的聲音劈頭響起,一個纖細的身影娉婷而來,披着朦朧燭光的面龐美得有些不太真實。
這一剎,彷彿有一道閃電驟然貫穿他的身體,石破天驚的震撼讓藺長春霎時間呆若木雞。
“秀……秀菊?”紫色野菊從他下意識鬆開的五指間悄然滑落,可他卻渾然不覺。
眼前美麗的星眸中似是閃過了一絲詫色,但櫻脣邊依舊噙着嫵媚動人的笑意——只是細看來有些勉強,有些做作。
“您醉了!可要……小女子伺候您休……”
“秀菊!”一聲驚喜的呼喚打斷了她恭謙而遲疑的探問,“你終於回來了!再也不要……不要離開我……”
如癡如狂地擁住眼前那片奇蹟般由幻夢變爲真實的軟玉溫香,藺長春只覺心頭的烈火以燎原之勢熊熊燃起。隨着他的劈空一掌,昏黃的燭火倏忽而滅,頃刻間把粗重的喘息聲和夾雜其間的暗啞低泣隱沒在一片無垠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