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地動讓陷阱上面的僞裝塌陷了進去,像一張張大了的光禿禿的嘴,把她和外面隔絕了起來。
木青裹着獸皮,坐在從崖頂滾下的一塊巨石頂上等着驪芒。
太陽漸漸地升高到了谷底這條通道上方的天空,投下短暫的溫暖,但很快又匆匆閃去了它的身影。
木青一直等到了天色昏暗。當初冬的寒意陣陣襲來,從脖頸和手臂處鑽進了她的身體,她覺得很冷,才驚覺一天又已經過去了。
驪芒一定在趕回來的路上。大地動搖剛過後,他就趕回來了。只不過是路程太遠,所以經過了半夜,又經過了一天,他還沒回來。
僅此而已。
她朝着自己凍僵了的手呵了幾口氣,費力地扒着石頭爬了下來,差點站不穩腳。
腳也凍僵了,幾個趾頭麻木得幾乎沒有知覺。
她坐在地上,從鞋子裡脫出了腳,慢慢揉着自己的腳趾,等感覺到了血氣在皮膚裡流動,恢復了些知覺,這才又站了起來。
驪芒一定會回來的。她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需要去吃點東西。有了來自於食物的熱量,她纔有力氣繼續等他。
木青一邊這樣跟自己唸叨着,一邊回了外洞,想生堆火。打火的時候,手卻完全不受控制地在發浮。右手上的火石一下重重地磕在左手的拇指上,磕破了一大片皮,血立刻流了出來。
木青罵了句粗話,把流血的拇指放進嘴裡狠狠吸吮了下,吐掉了血水。
她感覺到了來自於手上的痛。但這痛卻像根絲,扯動着她在漸漸下沉冰冷的心甦醒過來。
她燒着一大罐子的野菜肉羹。驪芒說不定半夜會回來的,那時肚子一定很餓,正好讓他也可以吃。如果還不回來……,沒關係,剩下的留着她明天吃,吃了再去坐在那塊巨石上等他。
罐子裡的湯水漸漸冒泡,霧氣蒸騰了起來,瀰漫了整個外洞的洞頂,她的鼻端也聞到了菜肉羹的香味。
她拿了只碗,用大勺子攪拌着罐子裡的湯汁。
突然她聽到了一陣沉悶的啪嗒啪嗒聲音。
這聲音她很熟悉。是小黑跑路時四足落在石面上發出的響聲。
她猛地回頭,手上一帶,罐子從火堆上的石架上翻了下來,湯汁傾倒在了火堆上,發出嗤嗤的響聲,火苗被澆滅了。
木青顧不得扶正罐子了,丟掉手上的湯勺,幾乎是一躍而起地朝外跑去。剛到洞口,迎面撲來一團黑影,差點把她撲倒在地。
是小黑。
小黑高高躍起跳到了她的懷裡,兩隻前爪親熱地扒住她的肩膀,溫暖溼潤的舌頭已經舔上了她的脖頸和臉頰。
木青緊緊抱着小黑。
它如今比起幾個月前剛撿到時重了許多,加上扭來扭去,木青抱不牢,小黑脫手而下。
小黑回來了,驪芒呢?
她也顧不得小黑了,撒腿就往谷口方向跑去。拐彎的時候,一頭撞到了一個男人的胸膛裡。
是驪芒。
他的胸膛很是硬朗,這樣硬生生撞過去,她的鼻頭有些痛。
她擡頭愣愣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正喘着氣的驪芒,很明顯,他剛纔是一路跑着回來的。
或許是自己的鼻子真的被撞痛了,不僅痛,還發酸。下一秒,她已經控制不住地撲簌簌掉下了淚水。
她猛地擡起手,握成兩個拳頭,死命地敲打着他的胸口,一下又一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驪芒一直抱着她的身子,任憑她捶打着自己,低聲哄着她,直到她的手漸漸慢了下來,最後爬上了他的肩,吊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墊起了腳尖,不顧自己滿面的淚痕,用力扳下他的頭,親上了他的嘴脣。
她不敢承認之前的每一刻,她都在害怕。怕他受傷,怕他一去不回,更怕他會死在外面,丟下她一人在這個谷地空等,直到絕望。
她現在只想親吻他,以此證明他真的回來了。至於刷牙什麼的,現在暫時放一邊去吧。
驪芒觸到了她柔軟的脣,怔了一下。下意識地要避開。
他還牢牢記得她給他定的規矩,沒有刷牙不準親她嘴巴。
他在外,已經好幾天沒有刷過牙了。
但他還沒來得及挪開,她已經再次用力按下他的頭,重重地和他貼在了一起。不僅是脣齒相接,她的舌探進了他口裡,和他緊緊交纏在了一起,津液相渡。直到兩個人都快無法呼吸了,這才慢慢鬆脫了開來。
她被驪芒抱着回到了洞裡,放在了一塊獸皮墊子上。然後點了支松脂火把插在洞壁的裂縫裡,裡面一下被照亮了。
他蹲在她面前,有些笨拙地用自己的手掌擦去她臉上的淚痕,突然發現她臉上被他擦過的地方就留下一道污痕,又縮回了手,有些難爲情地朝她笑了下。
他要去溪邊洗手,木青急忙挽住他胳膊一道去,生怕他不回來似的。不明就裡的小黑也跟着過去,又跟了回來。
他叫她重新坐回了墊子上,不讓她做事。
木青看着他到了外洞,扶起剛纔被自己傾覆了的罐子,把裡面剩下的三分之一不到的湯汁連同底料倒在了一隻大碗裡。然後起了火,重新燒他們的晚飯。
他的動作生疏,拿着勺把的手顯得有些忙亂,但映照着火光的一舉一動,看起來卻是那樣的認真,教她一直暖到了心裡去。
晚上兩人收拾妥當了,木青躺在他臂彎裡,聞着洞屋裡松香脂燃燒後殘留着的清香,問起了他前幾天在外的情況。
他說他獵到了那隻虎。用一張網,那是受到了她編織的漁網的啓發。
編網的材料是他攀援到了懸崖之上割下的一種藤條。那種藤條表面覆了細鱗,經年生長,幾年才能長到一拇指粗細,堅韌無比。他用這樣的藤條編織了一張可以自由收口的大網,在巨齒虎出入洞穴的必經之道上挖了個陷阱,把網張在井口,上面覆蓋一層能夠支撐誘餌體重的枝葉,然後就開始了耐心的等待。
他知道巨齒虎的作息規律,白天一般不出來,只在夜間出來活動。所以白天裡,他就在附近的安全地方養精蓄銳,到了夜晚再把一隻捆綁起來的受了傷的小野羊放上去,等着巨齒虎出來。一直等到了昨天晚上,因爲飢餓而出來捕食的巨齒虎發現了誘餌,縱身撲上來的時候,枝條支撐不住巨齒虎的龐大體重塌陷了下去,一直藏在樹上的驪芒一下收緊了手上的網口扎牢,銳矛奮力投擲刺入了虎腹。
巨齒虎兇悍異常,即使身陷囹圄腹部中矛,依舊咆哮着想要掙斷收攏住自己的網。堅韌的藤條竟也被利爪撕開了一個口子。
白天裡一直懶洋洋提不起精神的小黑此時竟迅捷地像道閃電,猛地躥上了巨齒虎的頭頂,對着老虎的眼鼻就狠狠咬住不放。吃痛的巨齒虎用力搖晃,小黑的利爪和牙齒把自己緊緊釘在了虎頭上,困在藤網裡的虎怒吼掙扎,前爪把陷阱底都刨出了一個大坑。驪芒手操木青的軍刀,看準時機縱身撲上了虎背,一手牢牢抱住,穩固自己不被它甩下,另一手探到了虎的下頜咽喉處重重刺入橫掃過去,巨齒虎被割斷了喉嚨,垂死掙扎了片刻,終於倒在了血泊中。
此時已是夜半時分了。
這隻巨齒虎體型過於龐大,甚至大過前次他和族人一道獵捕到的那隻。即使是驪芒這樣的大力,想憑一人之力將它搬回,也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出去已經好幾天了,再遲遲不歸,怕木青擔憂,正打算將虎屍就地剝皮,帶着虎皮和部分肉先回去,剩下的下次再來取。恰此時烏雲蔽日,地震發生了。
短暫的大地動搖讓驪芒一下心焦如焚起來,恨不得插翅回家去看個究竟。把虎屍用枝葉覆蓋了,上面推了泥土草草掩埋,他就立刻帶着小黑趕了回來,直到此時纔到。
木青聽得驚心動魄,連氣都差點透不出來。她真的慶幸,自己和驪芒都是如此的幸運。不但躲過了地動的災難,捕殺到了獵物,而且,他保證以後再也不會爲了捕殺獵物離開她這麼久了,哪怕是再有誘惑力的獵物。現在他知道了,什麼都比不過知道她正安全地在自己身邊帶給他的那種安心。
第二天一早他出去了,帶着武器和各種工具,要把虎屍搬運回來。木青也堅持一道要去。她說自己可以幫上他的忙。他猶豫了下,終於同意了。
木青說得沒錯,她確實幫到了他的忙。
老虎太過龐大,根本無法靠一人之力整隻地搬回,除非肢解扔掉一些部位。
木青最後想出了個辦法。
她叫驪芒用帶出的石斧砍了些手腕粗細的樹木,用網住巨齒虎的藤條把樹木並列紮成了一個排子,將虎屍用木棍撬上了排子捆牢。在排子下方兩側豎向放了兩條滾木,也用藤條扎牢。排子與地面的摩擦面就只剩兩條縱向的滾木。當驪芒在前面拉着縛在排子上的繩索,很容易就能拉動排子前進了。驪芒甚至要木青也坐上去,這樣就不用走路。但她拒絕了,有時遇到不平的路,就一起幫他拉。至於小黑……小黑是大功臣,所以有時當它犯懶不願跑路蹲在排子上優哉悠哉地和虎屍爲伴時,驪芒也終於忍住沒有扯住它脖子遠遠扔出去了。
他們這樣行走了三天,終於成功地把老虎搬運回了山谷。並且附帶了好幾只路上遇見的其它小些的獵物。木青順手還揀了好幾塊像化石的東西。雖然在這裡沒什麼實際用處,但當他們洞屋裡的裝飾物也不錯。
宰殺虎屍,對於木青來說,又是新奇激動的一刻。
從前聚居地裡宰殺那隻老虎時,她並沒有去圍觀。但是這次,她卻是親眼目睹了每一個細節。
看着驪芒剝下整張虎皮的嫺熟動作,聽着皮骨相離的聲音,她突然想起了中學時學過的庖丁解牛。
她看着驪芒肢解了虎屍,歡歡喜喜地洗乾淨了整張虎皮,想着用虎頭的皮給驪芒做個帽子,他戴起來一定很威風。又撫摸着虎皮上厚重柔軟的毛,想着該怎麼用這樣的虎皮做禦寒衣物。
她在做這些想這些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己從前連條魚也不敢殺。但是現在,她面不改色地從頭看到了尾,甚至覺得驪芒剝虎皮時發出的皮骨相離聲是那麼悅耳。
她爲自己的男人能殺死這樣的一頭龐然巨獸而驕傲,純粹的驕傲。
她也爲自己感到滿意。她覺得自己已經漸漸足以匹配得上他,或者至少在往這個方向努力,做一個真正的叢林戰士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