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懸掛天邊，餘暉灑落在忙碌的街市上。武山小鎮車行稠密，大多是國產小汽車，大片的黑色中雜落着白色和紅色，不再是以往的拖拉機和小貨車的車流了。從江城下班回到小鎮的，從小鎮新工業園區下班返回江城的，四車道的公路顯得有些擁堵，彙集在高速路的進出口處。最繁忙的是收費崗的工作人員，工作量比以往多了幾倍。
這在多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黃立工從武山工業博物館，也就是動力機總廠出來。建好之後，除了開館儀式那天，他還沒有再進來過。難得今天有點空閒，於是驅車過來，想到裡面散散步，想想企業以後的事情。沒想這裡並不清閒，工業旅遊已然開展起來，江城及周邊區域的中小學、事業單位經常被組織起來，到這裡接受工業發展的愛國主義教育。在裡面呆了20分鐘，就有兩撥中學生團隊，還有零散的遊客。
他站在門口，看着附近的居民樓，老頭老太們提着菜籃子，推着小推車，也有騎着自行車的，在小路口進進出出。遇到相熟的，就在路邊停下嘮嘮家常，看看對方的菜籃，自己是否錯過了那波新鮮的或特價的蔬菜。人間煙火氣。少年時代想要逃離的景象，如今卻開始在裡面看見了過去的溫暖和未來的慰藉。他從褲兜裡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用打火機點着，吸了一大口。
自從張文峰離開後，有一天他忽然發現自己在抽菸。雖然抽得不算頻繁，不過很快就被羅平志注意到了，到辦公室裡找他說事，隨手在辦公桌上放了一條香菸。三個多月了，還有三包。他會在獨自一人時，抽上那麼一根，就像以前和張文峰一起抽菸時那樣，在嘴裡走了來回就吐出去。
怎樣製造機會或找個理由給張文峰打個電話呢？
手機響了，同時在兜裡震動，黃立工把煙叼在嘴裡，掏出手機捧在手裡，愣了一下。
張文峰。
他接通電話。
“在武山嗎？”電話裡傳來的是張文峰的聲音，並不冰冷，但也聽不出任何情感色彩。
“在呢。”黃立工點點頭。
“好。我十分鐘後到。”張文峰說。
“在哪見面？我們搬家了，到新產業園區了。”黃立工急忙忙地說，“要不老動力機總廠見？”
張文峰沉默了一下，說“好”，掛了電話。
什麼事呢？張文峰這個時候來找他。黃立工就站在動力機總廠門口等着，點上了第二支菸，心裡有點忐忑。不過張文峰的語氣至少是平常的，應該不是壞事吧。
動力機總廠的草坪上，兩人都擡頭看着水塔，黃立工偷瞄了一眼張文峰，他的臉色也是平常的，心裡也就安定了一些。水塔下瘦上粗，渾身爬滿常春藤，比廠裡的煙囪低矮，但體型大得多，像巨大的錐子型火柱，威風凜凜。這個工業小鎮的標誌性回憶，和老動力機總廠一道，輝煌歲月已經消失在歷史風塵裡，但是那份伴隨着兩代人記憶的拼搏精神，如石頭般堅硬結實，留存這片土地上，成爲小鎮人的風骨。
已是初秋時分，空氣仍燥熱着，牆邊的荊棘和藤蔓茂盛的深綠着，梧桐樹搖曳着寬大的葉子，在一片綠意中開始醞釀金黃。
黃立工掏出煙，抽出一根，遞給張文峰。張文峰看了他的手一眼，把視線挪到梧桐樹上，沒接着煙，也沒出聲拒絕。黃立工手在空中僵了一會，訕訕然地抽回來，要放在自己嘴邊，似乎又覺得沒勁，又折回去，把煙放回煙盒裡。
“你現在咋樣？”他問道。
“什麼咋樣？”
“萬利貸，最近很火啊。”
“你還有時間關注這個啊？看來公司事情不忙嘛。”
“萬利貸廣告滿天飛，你的大腦袋也滿天飛，想看不到也難。”黃立工不想承認自己在關注他。“互聯網金融很火啊，不過，我們這些做實業的，看着有點兒怕。”
“怕什麼？”
“回報率太高。這麼高回報率的項目，除了販毒、販賣軍火，我想不到別的了。”黃立工停了一下，看到張文峰沒有迴應，說，“反正悠着點。”
“你是不知道BAT，不知道遊戲公司，這點毛利，在他們眼裡算什麼？”張文峰不以爲然地說。他擡步往前走，黃立工跟了上去。
“在找錢呢？”
黃立工盯着張文峰的臉，琢磨這話是什麼意思。等着嘲諷一番？還是打算借錢給他？這敢情不錯，就是利率這麼高恐怕消受不起。
“現在業務勢頭很好，高速發展。我們前期的研發投入，現在也開始到成果期了。”黃立工語氣鏗鏘地回答。
“你的運氣確實好，正好到成果期，自己的減速機能出來，不然你的高速發展把減速機都發展沒了……”
黃立工頓時瞭然，心裡一寬，不理他的嘲諷，認真地說，“創業企業，哪有不缺錢的？你知道，從創業到現在，我哪天手頭寬裕過？雖然說融了幾次資，銷售業績也不錯，但是研發是基礎建設，前期投入巨大，收益在後期……我就沒停過找錢的腳步。不過，說實話，你那萬利貸的錢，利率太高了，我們真吃不消。”
“你想多了。這塊業務不是萬利貸的菜。要投製造業的話，我們早就歇菜了。”張文峰大搖其頭，“有家公司你去見一下，戰略投資。如果投的話，錢不少呢。”
黃立工眼睛亮了起來，“什麼公司？”
“我的條件是，我同步退出，按新一輪融資的估值。”
“幹嘛那麼着急？等IPO的時候，利益最大化啊。”
張文峰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現在已經夠了。”
黃立工盯着他一會，嘆了口氣，“好吧。”
“樂陽工業。我安排好時間了，你去談吧。”張文峰說完，轉身而去。
黃立工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樂陽工業是上市公司，工業軟件和系統集成商，這些年來工業領域的大白馬股，他當然很樂意與這類公司合作。沒想到張文峰離開之後，這麼短時間就搞定了這樣的明星企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