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深夜,黃立工拖着疲軟的腳步,走進酒店大堂。和汪自強的夜話仍盤旋心頭。面對這樣的時代機遇,不抓住的話,我們就是歷史罪人!聊到最後,汪自強激動地抓着他的手,說出這番話。永遠都不能低估中國的老兵,他們的身體也許疲憊,他們的臉上也許帶着疲倦,但是心裡那股守護家與國的堅毅,面對險阻和挑戰時的決絕而上,永遠不會消失。汪自強讓他感覺到這種精神力量的強大。在企業決策上的冷靜與穩狠,在市場拼殺上的嗅覺和籌謀,也許汪自強有着種種缺陷和不如意,但是任何人都不敢小瞧和輕忽他。

一個人直直的攔在他的去路上。

穿着匡威帆布鞋的俏足上,長裙輕輕飄蕩。黃立工疑惑擡頭,赫然看到許茜茜嗔怒的臉。

“你怎麼在這裡?”黃立工有點囁嚅。許茜茜沒應話,逼視着他。大堂裡沒什麼人,兩人就在大堂的中央。黃立工往側邊邁步,許茜茜攔住他的去路。

“我不是說有些意外情況嗎?!”黃立工直起頭,板起臉。

“你當我是什麼?”

黃立工掃了一眼她的眼睛,冰冷裡包裹着怒氣。他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模樣,到底是什麼呢?這麼大的反應,大半夜的趕到這裡。只是因爲他忘了喊她過來?或者是汪自強?她和汪自強有什麼糾葛或聯繫?

“這是工作。”他臉還是繃着的。許茜茜的臉和眼不會告訴他更多東西了,他開始小心地措辭,避開“安排”這類字眼。

“不是事業了?”

黃立工聽到了她沒發出聲音的那聲冷笑。空氣中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氣息……女人。他隱隱一陣頭痛,恍惚的一瞬間,眼前這個年輕女子的臉龐和劉斐的交疊一起,分不清誰是誰。冰冷怒氣和嬉笑譏諷之間的距離,就像憤怒與絕望之間的距離一樣,比他以爲的要近得多,也許只是同一個慘痛的兩張面孔而已。他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板直的臉鬆懈下來,露出疲憊,近乎厭煩的疲憊。

即便在飄忽混亂的這一瞬,他都閃起一種清醒的自我意識,這個厭煩不是關於別人,而是針對自己。像一根針,微小但無法忽略,緩緩地沉入水底。

“所以,叫我去印度也是工作?”許茜茜皺着眉頭,大聲問。那個潛伏在底下的猛獸終於破冰而出。她在印度時就隱隱覺得很不舒服,掙扎着,不能置之不理,也不能明白去想。冰面既破,憤怒奔涌而出,往黃立工身上傾倒。印度之行,她一開始並不在出差計劃裡。她知道這一點,她聽到劉睿陽和工程師們討論印度競標的工作預案,話裡行間透露的信息足以讓她瞭然,那裡沒有需要她的地方。她想去,她想着可以順道看看許朝玉,這讓她沒法當作合理的工作要求提出,但是,終究和黃立工提起來了,黃立工很爽快答應。現在,她再也無法忽視,印度之行是黃立工主動和她提起的。是黃立工想讓她去印度,只是表現得像是她主動,他給她面子和人情。對於不合理的要求,沒有價值的事情,黃立工向來直接拒絕,毫不委婉,也毫無心理負擔。“那裡有什麼工作是必須要我的?!”

黃立工欲言又止。確實,翻譯?劉睿陽綽綽有餘。跑腿?他帶着四個工程師同去,都是大年輕小夥子呢。許茜茜抱起雙臂,“去機場需要我嗎?”她嘴裡有一絲苦澀。黃立工主動喊上她了,而且一路耐心地講解他打算怎麼做。他從未有過的耐心。“你只是需要我叔叔!”那句從來沒有認真想出來的話,現在一遍遍在她腦裡迴盪。他只有需要用到我的資源時,纔會主動。主動讓我去主動。

黃立工往兩邊看了看。許茜茜盯視的眼神,連珠炮的逼問實在讓他吃不消。大堂裡有零散的客人,服務檯旁的大堂經理有意無意看向這邊,也許在猶豫是否過來請他們小聲些,別驚擾其他客人。他長長吸了口氣,“我不知道你叔叔就在那裡。”

“我和你說過。以黃總您的高明,老謀深算……”

“你在國內,我打電話向你求助,你不幫我嗎?”黃立工截住她的話頭,認真地反問。許茜茜愣住。

黃立工一臉受傷的表情,快步向電梯走去。電梯在一樓等着他呢,剛進去,摁了三樓,許茜茜的手按在門邊。

“我讓你去印度,只是想叫你一起過去而已。”黃立工輕輕推開許茜茜的手,電梯門關上。

他在樓梯間裡愣了一會,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間。刷卡開門,轉過身要關上門的時候,看到門口站着那襲長裙。

沉默伴隨着裙裾在樓道里迴盪着。

“爲什麼總要躲着我?”許茜茜像是對着沉默說話。黃立工想叫上她的,總會很爽快;結束之後,毫無徵兆,莫名地和她保持距離。下一次見面,平淡客氣,似乎之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她想一起去的,即使之前提過,到了臨頭,她總是被遺忘的那個,一切理所當然,一切自然消失,連個歉意地說一句都不會有。“你想讓我去哪,我就去哪。你不想讓我去,我就不能去。”她越想越是氣惱,委屈油然而起,“你到底當我是什麼?”

“你是茜茜啊。”黃立工脫口而出。

許茜茜往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

“真的嗎?”呢喃的聲音像是從遙遠裡飄過來,剛到達便消散在空氣裡。樓道里燈光昏然,此刻在她身後,她的臉在陰影裡。黃立工恍然間回到了蘇州藕園的晚上,他有時候轉頭,看見夜色裡模糊而溫柔的臉。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抱着許茜茜,手在她腰間,輕輕撫摸着裙子的連褶。許茜茜輕輕掙開些,仰頭凝視着他。整個世界似乎都漂浮起來,烈火席捲過他的身體,遠遠的在四邊燃燒着。在火焰擁簇的中央,他反而感覺到一陣涼意,打了個寒戰。許茜茜感覺到了,用力抱着他,像是要溫暖他一樣。總會有人讓你做回自己的。他看進她的眼眸深處。在藕園的牆頭,她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着光芒。在暈眩中,他慢慢俯下頭,貼近她的嘴脣,冰涼而期待的嘴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