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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有點奇怪。”劉睿陽看着黃立工的眼睛,緩緩的說,“……有點彆扭。”

“彆扭?不是累積誤差造成的?還是你的解決方案有風險?”

劉睿陽搖頭。都不是。

“太湊巧了。不像個意外。”他苦笑着說。就像剛纔說的,這是一個藏得很深的漏洞,並不會輕易出問題。然而,第一次實地演練就快速而強烈的出狀況,幾乎每個能出問題的地方都出問題了。他之所以猶豫,是因爲這感覺雖然強烈,但一直沒有找到有說服力的東西。

“睿陽,我們得抓大放小,蛇打七寸。找到核心原因,找出解決路徑,就是抓住了要害。細節是無窮無盡的,只要不推翻核心原因和解決路徑,不用糾纏在上面。”黃立工多少有點不爽,攤開雙手,就差補回一刀,過度關注細節一點用處都沒有,只能用來安慰自己。

許茜茜看氣氛又有點緊張起來,趕忙插話:“劉工,爲什麼這個湊巧讓你這麼彆扭,問題在哪?”

劉睿陽看了看四周,從桌面的果盤裡拿出一個蘋果,對許茜茜解釋,蘋果都會爛的,外表看着很好,光鮮亮麗,但裡頭也許已經爛掉了。這個蘋果是爛蘋果的概率,假定是5%。5%看着是個小概率,但是在日常生活裡,幾乎意味着肯定會發生,誰不買個幾十次水果呢。

他把蘋果放到桌上,依次從果盤裡拿出三個蘋果,分開擺到桌面上。這些蘋果一樣,也都是5%的概率可能是個爛蘋果。

“你猜猜,這四個蘋果都是爛蘋果的概率有多大?”

許茜茜用手指在另一隻手掌上劃拉,擡頭看着劉睿陽,她沒算精確數字,但已經知道這個數字小得很。

“百萬分之六。”劉睿陽淡淡的說。就像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一樣,總會買到看着外表正常的爛蘋果,但是絕少有人連着四次買到的都是爛蘋果,這機會就和中大額彩票差不多。

鯤鵬機器人的事故也一樣。核心原因固然是積累誤差,但任何bug都會有或寬或窄的觸發條件。幾乎所有相關的因素都被觸發,能激化的矛盾都激化了——此中的概率實在小了點——因此事故才發動得迅速而猛烈。就像一個系統,也許有着十幾個漏洞,時不時這裡出個問題,那裡鬧個情緒,這很正常。但是,如果這十幾個漏洞同時爆發出來,導致系統出現嚴重事故,就有點不可思議了。

要說是隨機發生的,還不如說是外星人乾的反而更現實些。

“如果說是人爲因素,更不現實啊。”黃立工反駁說。事故剛發生的時候,他也懷疑過,是不是有人在給他搗亂。但是,看到這個事故的“水平”相當之高,劉睿陽如此費勁都無法完全確定原因,他否決了這個想法。他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干預這些前置因素,控制或者驅使鯤鵬機器人走向引發事故的毀滅之路。那個人得對鯤鵬機器人有無比深刻的瞭解和判斷,甚至比劉睿陽還要高出一兩個檔次,不但能發現累積誤差這個劉睿陽都忽略掉的漏洞,還能計算其影響並加以利用。

他反問劉睿陽,“如果是你,你能做到嗎?”

劉睿陽沉吟。黃立工馬上說,“好吧,你的話,我相信可以。”說到底,他還是對劉睿陽非常有信心。如果劉睿陽真的想幹,處心積慮去搞破壞,絕對可以搞出一場完美而精確的意外。可是,不說大動干戈,至少也要處心積慮地佈置吧? “你看,風平浪靜,稀鬆平常的,事故不就發生了?哪個事故不是如此?!”

劉睿陽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所謂天災人禍,本身的含義就是低確定性,概率很低。能預測到何時發生、如何發生的事情,就不叫事故了。意外和錯誤,簡直就是這個星球,或者說盤踞在這個星球上的人類的固有屬性——不過,硬幣的另一面是,如果沒有DNA複製的意外和錯誤,生命的進化一開始就不可能,地球上更不可能出現人類了。

計劃再周密的項目,管理再嚴格的工廠,監管再嚴格的工程,終究都有發生過大大小小的事故。歷史上那些有名的人爲災難、重大事故,已經發生之後,回過頭來看,會發現都是巧合,巧合得那麼順理成章。事先有許多微小的行爲、跡象,但凡有一條不滿足,或者有人加以關注、跟蹤、改變,那麼事故都不會發生,或者不會釀成那麼大的災難。

但是,就是這麼湊巧。就像切爾諾貝利事故,核爆炸之前至少有十幾次機會,一個簡單的動作或操作,就能讓事故不會發生;核爆炸之後,也有十幾次機會,能讓事故迅速得到處理,影響控制到最少,然而都沒有,最後變成歷史上代價最沉重的災難。劉睿陽還記得他上大學第一年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老師在課堂上講完這個案例後,半開玩笑地說,工業界也有自己的量子定律,同學們必須牢記啊,只要是可能會發生的,最後一定會發生。

“海因法則。”劉睿陽沉默了好一會,那種彆扭的感覺還是如鯁在喉,像困獸一樣要找個缺口冒出來,他低緩的說,“你說的是海因法則,每件重大的安全事故背後,都有着29件小型故障,還有300件潛在隱患。問題也在這,我們的機器人確實還有缺陷,強大但不穩定,來之前還檢測出好幾個小問題。可是,在這個事故上,我看不到關聯。我目前看到的還是一個孤立事件。”

“海因法則不還是從統計結果總結出來的嘛,它就算能管住99%的情況,不排除我們就落在那1%裡啊?你把海因法則用在工廠管理裡,我堅決支持,但是不見得單次事故就必須符合吧。”

“你數得出名號的重大事故,有哪個不遵守海因法則的?!你給我一個例子就行。”

“狡辯!別搞你那套邏輯了。這世界什麼時候按邏輯運轉過?!鯤鵬要是按邏輯去辦,早破產了!”

……

許茜茜被晾在一邊,看着他倆辯得越亂越遠,都奔着爲人做事的基本原理去了,情緒激昂,夾雜着人身攻擊。黃立工臉色似笑非笑,嘴角往下撇,是她熟悉的表情,客氣的面具下面,像是哂笑,又像是輕蔑。嘴裡吐出的語言,像冬天裡堅硬的石子,傾盆往劉睿陽身上潑過去。一股冰冷攝住她的身體,僵硬得難以移動,呼吸都變得緊張而艱難。許茜茜攥緊拳頭。她快喘不過氣來。

這個表情,這種感覺,太熟悉了。不只是在黃立工身上熟悉。這種熟悉指向更遙遠的地方。在哪呢?她的記憶無論如何都喚不出一個明確的畫面來。是以前見過嗎?在什麼時候經歷過?她記性很好,連幼年的記憶,生活點滴都記得比別人多。她的生活一直在陽光下,平靜而快樂。難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情?可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她無法想象自己回憶中無所不在的陽光明媚會有黑暗盤踞其中。連陰影都不曾有過啊。

憤怒油然而生,衝破了冰冷的封禁。她身體微微顫抖着,皺着眉頭,一股不耐煩涌進她的心頭。這兩個人,這種關頭,這麼大的變故,不先去面對問題,還在相互指責,爲意氣而爭吵!或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這麼大的怒氣,也許更多是針對自己而起的。她厭煩現在的樣子,厭煩這段時間自己的模樣。

“閉嘴!”她尖聲吼道。接着是“嘭”的一聲。

黃立工和劉睿陽愕然轉頭,看到許茜茜皺着眉頭,扶着桌邊。桌子被她狠狠拍了一下,蘋果都震到盤外,在桌面上搖搖晃晃的,好不容易纔穩下來。

屋裡一時鴉雀無聲。

許茜茜看着兩人。黃立工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具已經收了起來,回到日常的表情。她長吸一口氣,努力恢復正常的聲調,不耐煩地說,“先解決問題吧。”

兩人對視一眼,不說話,等她說下去。

“說了大半天,你倆就在各說各的。說的都是對的,有什麼好吵的?”

劉睿陽按着椅子扶手,站了起來,拉過一把椅子,推到許茜茜身邊。他對她微笑,示意坐下來慢慢說。

許茜茜撫着椅背,手輕輕拍着,稍一思忖,說道,“我來總結一下。”她看向劉睿陽,“你的核心觀點是兩個。第一,太湊巧,能出問題的都出問題了;第二,太突兀,沒有徵兆,不出小問題,直接就出大事故。所以,像人爲,不像自然發生的意外。”

劉睿陽點頭,“嗯,總結很到位。”

“你應該強調你的直覺。真正的專業人士,他的直覺任何時候都是最受重視的。”

劉睿陽瞄了黃立工一眼,許茜茜馬上明白,兩人相視而笑,默契的笑。黃立工顯然在這句話之外。他只容許自己的直覺,對別人則要求邏輯。天生的老闆。

許茜茜轉向黃立工,“黃總呢,實際上沒有否認劉工的觀點。他的核心觀點是,現實中找不到這樣一個人。這個人不但要非常熟悉我們的機器人,而且水平要很高,才能修改裡面的東西,讓機器人平時還是正常的工作,然後在關鍵時候出事故。外面是有水平這麼高的人,但對我們不瞭解;對我們瞭如指掌的人呢,可沒有這個水平。”

黃立工不由對許茜茜另眼相看。這個小姑娘確實淺顯而準確地概括了他的意思。如果說,這個事故是人爲設計出來的,無疑也設計得太精妙了。簡直是全才,對硬件、對控制系統都有很深刻的理解,四兩撥千斤,冷靜沉着,悄無聲色地在睿立科技的庫房裡對機器人進行操作。這樣的人憑本事就能掙到錢和地位,犯不着去幹這事。

許茜茜往外踱了兩步,轉回身,這樣就能把黃立工和劉睿陽同時收在眼界裡,她雙手插進兜裡,看着他倆,繼續說,“你倆的觀點都很有說服力,但都沒有反駁對方的觀點,所以就僵在這裡了。”

“你的觀點呢?”劉睿陽問。

“我的觀點是,總得做個決定,才能推動下一步的行動。如果你倆都不能提出更多論據來挑戰對方,我建議停止爭論,協商個其他的決策機制,決定採納哪個觀點。”

劉睿陽靠在椅背上,欣賞着許茜茜久違了的自信和神采飛揚。他剛認識許茜茜的時候,也就是許茜茜剛進入睿立科技實習的時候,就是這番模樣。

“你的意思是投票?”他問。

許茜茜笑着搖頭,“在黃總那裡,我這一票恐怕是零票。”

黃立工悶哼一聲,他確實是這個意思,但許茜茜直接挑明瞭,他反而不好說什麼。

劉睿陽鼓勵她,“沒事,先說說你的想法嘛。”

“我會更傾向於黃總的觀點。”許茜茜有些抱歉地對劉睿陽說,“如果認同你的觀點,我不可避免只能得出一個結論,是你乾的。”她自己都忍不住抿嘴微笑,“只有你才能做得到,對我們的機器人瞭如指掌,還能夠精準地控制它出事故。”

劉睿陽苦笑,搖了搖頭,“實際上我也做不到啊。”忽然,恍惚間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擊中他。模模糊糊的,似乎是他一直遺漏了什麼東西。一把鑰匙?開啓看不見的門通往光亮處。他騰地站了起來,直直盯着許茜茜,“等等!你再說一遍!”

“怎麼了?”許茜茜嚇了一跳,難道自己的玩笑話不但沒有調節氣氛,反而把他給惱着了。

“你說得對!”那個東西又倏地閃過劉睿陽眼前,這次他瞥見了它的樣子。“不可能精準!”劉睿陽一把操起強光手電筒,繞過桌子,走向機器人。他打開手電筒,仔細檢查着軸承;側過臉,查看機甲後面,一寸一寸地移動着電筒光源;最後又檢查了幾個地方。他的手垂了下來,熄掉手電筒,發出一聲冷哼。他找到了意想中的蛛絲馬跡,或者是意想不到的蛛絲馬跡。

坐回電腦前,劉睿陽不停敲擊鍵盤,快速查看着數據。黃立工雙手抱在胸前,滿意地看着他。這是劉睿陽標誌性的模樣,有條不紊的緊張,頭腦興奮地快速運轉,但臉上始終保持着沉靜。黃立工自大學時代就很熟悉劉睿陽這個樣子,他會在一旁安心的看着,知道那個重要的、棘手的問題迎來曙光。他甚至覺得這個樣子有點迷人,他不承認自己有些嫉妒,但有好幾次試過模仿劉睿陽的樣子,可惜從來都撐不過半分鐘,就會變回喊叫式的喋喋不休,帶着挑釁性的笑容。

鍵盤敲擊聲陡然停住,劉睿陽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