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許茜茜坐在武康路的一家小店裡,靠着窗戶。路上沒人,對面是一堵淡黃色的院牆,開着平平無奇的對鐵門,院裡綠葉掩着一棟灰白色小洋樓,露出絳紅色的屋頂,在陽光下有些耀眼。

不是週末,店裡就她一個顧客。點了三明治,擺在桌上,還沒動。她已經不想看窗外了,擺弄着手機。

…周佛海公館?色戒在那裡取過景。

哦?這倒是她不知道的。這條安靜的街上,走幾步就是個漂亮的小花園,低調收斂的洋樓,它們更值得人駐足。她沒有預想到,有一天這條街會變得比蘇州平江路還要擁擠和讓人厭煩。張文峰大概也是閒着無聊了,線上找到她,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

…那我應該換家店坐的

…哈哈,你不喜歡這個電影?

許茜茜確實不喜歡這部電影。當初是在電影院裡看的,看得很壓抑,有些東西總是時不時地越過邊線冒犯過來,電影結束前,她終於忍受不住,起身離場。

她沒回答這個問題。張文峰又一句話扔過來

…那時候你還是小姑娘,那不是小姑娘看的電影

…把你自己說得像老男人似的

…其實我也不喜歡。不過它把人的一些被忽略的本性拍得驚心動魄

…它的技術都很出色,美術、服裝、攝影,場面調度,很像工藝品,但是我看不出有什麼意義

許茜茜想了想,補充了一句

…就像國王的演講,精緻考究,看得津津有味,看完後不知道導演到底要說什麼。沒有價值的主題,拍得越精緻就越空洞

…生活本來就沒有主題

許茜茜看着三明治,她餓了。

…我餓了,先吃東西

…你在等人?

…等我爸。不過他大概不會來了

許茜茜放下手機,拿起三明治。又是同樣的劇情,本來和父親約好,中午到老街走一走,一起吃午飯。這條街離父親單位不遠,她先過來了,逛一逛,等父親。沒想到臨近中午,短信來了,告訴她單位有緊急會議,出不來,讓她自己逛逛商場,買買衣服。不過她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男人,總是工作最重要。這次回上海,和父親的相處時間比以前要多了,而且她也算是達到了自己的目標。

那天從機場出來,她到江城的朋友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趕回上海。

家裡沒有人。父親在單位,母親跟着閨蜜出去旅遊,滿世界當中國大媽去。她習慣了,以往回來,如果叔叔也從印度回國,她放下行李就直奔叔叔家去。這次剛從叔叔的印度那裡回來的,沒地方可去,她就耐下性子,收拾行李,整理屋子。

門開了,許茜茜正在客廳博古架前看着瓷器,父親從英國帶回來的,她從小就習以爲常,但沒怎麼好好看過。這次認真看了,反而恍然有種回到英國的錯覺。她轉過頭,許廷寶正在門口換鞋。許茜茜衝過去,給父親一個擁抱。許廷寶顯然還不是很習慣,拍了下她的後背,輕輕掙脫了擁抱。

“什麼事情這麼高興?”許廷寶坐到沙發上,問她。許茜茜跟着坐在側位沙發,嬌嗔着說,“有喜事才能抱一下啊?”

許廷寶嘿嘿一笑,“你這是英國的禮儀啊。”

許茜茜看着父親,即便在笑的時候,眉頭仍然像是鎖着,神情裡缺乏舒展和開懷,知道他是爲了上市的事情煩憂。她這次回來就是想和父親聊聊這個事情,不是父女式的關心和安慰,而是像合作伙伴那樣,從專業的角度分析和討論,她以後的角色不能是許廷寶的女兒,而是投資人。“爸,這次上市還是不順利?”她換上個職業的表情,問道。

“唉,先讓他們送午飯,我們邊吃邊說。”他拿出手機,給司機打電話:“小張,蟹黃豆腐,上湯萬年青,兩屜湯包……對,還是那裡。”

菜送得神速。餐廳就在斜對過,不大,本幫菜,從陽臺上都能看到招牌。許家是老客,只要是小張司機過去點菜,領班就會拿着單子到後廚,直接塞到第一位,幾分鐘做好,小張拎着就送上來。

許茜茜從褶上輕輕捻起湯包,放到勺子裡,欣賞一下它的晶瑩溫潤,再放到嘴邊,從邊緣咬開一個小口,吸着裡面的湯汁。“還是上海的湯包最地道。”許茜茜發出滿足的讚歎聲。

許廷寶微笑看着她吃完。“說起來,我們賽爾科工在行內也是數一數二的,這次上市沒成功,還真有點意外。”他看着桌上的美食,實在沒有食慾。

“爸爸,這次上市問題太明顯,難道你們都不知道?”

許茜茜開口生猛,讓許廷寶有些意外,他還需要一點時間來習慣。

“什麼明顯問題?”許廷寶明知故問。實際上,這次IPO被否,雖說早就有所預感,依然有些不甘。聽到女兒如此率直地發問,他忽而有了興趣,不是對問題本身,而是對眼前的女兒。

“其實您知道,對吧?”許茜茜凝視着父親,話似有所指。

“你說說看。”

“有三處硬傷。”許茜茜也就不繞彎子了,她拿起茶几上的一疊紙。這幾天她都在看賽爾科工的招股說明書,家裡有打印機,方纔便把要緊的頁碼都打印出來,等着和父親聊這個事呢。紙張上談事總比手機屏幕方便多了。

“您看,上市前三年歸屬於母公司的政府優惠及補助佔了淨利潤的82.58%、49.75%、25.80%。”許茜茜翻到財務報表頁,指給父親看,“一般情況下,政府的優惠及補助保持在兩成以下比較合理。”

“嗯。”許廷寶看她的架勢有備而來,點點頭,認真聽她說下去。

許茜茜繼續說,那些審評專家肯定會認爲對政府高度依賴,違反了相關規定。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至少違反了《首次公開發行股票並上市管理辦法》第三十四條規定:發行人的經營成果對稅收優惠不存在嚴重依賴。

“你怎麼對國內上市規則熟悉起來?”許廷寶問。女兒的有備而來,備到什麼程度了呢?

“啊……?”許茜茜對父親這句突兀的插話有些懵,隨即說,“我這回國發展,不得熟悉資本市場規則啊?”

“怎麼解決?”

“怎麼解決?”許茜茜微皺着眉頭,覺得父親問話有些幼稚,不知道是裝的還是咋的,她印象中父親不但能幹,而且思慮縝密,這麼簡單的問題不可能不知道啊?“當然是要提升主營業務,減少對政府優惠政策的依賴。”

“這還是目標。”許廷寶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許茜茜臉上熱辣辣的,知道自己不經意間暴露了軟肋。父親話說得客氣,笑得溫和,意思卻是像針一樣,“紙上談兵”、“廢話一句”。

我們對政府優惠太依賴了,怎麼辦?

做好一點,減少對政府優惠的依賴。

——可不就是廢話嘛。

當這席談話結束,許茜茜在洗手間裡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狠狠地罵了她幾句。罵完後,反思、總結,她犯的是新人最容易犯的錯,問錯了問題。“咦,這麼簡單的漏洞,你們怎麼都沒看到?我來告訴你們”,這是錯誤的提問切入,嚴重時甚至會讓人死無葬身之地。她應該先問自己一個問題,“這麼明顯的漏洞和錯誤,他們應該看到了,可是,爲什麼沒有解決?”資本家、企業家、高管、掮客,每一個在市場上經受洗禮、存活下來的人,他們會犯錯,但絕不是白癡。把他們當白癡的,最後會得意洋洋的躺在坑底,發現自己纔是白癡。這個教訓,就當這是父親給自己的職業成年禮吧。

她的即時反應也很快,腦子飛快運轉,回憶着她在學校、在歷練中學到的東西,捋出三條路線。“第一是內功,優化主營業務,開拓新業務,這些都曠日持久,畢竟日常經營本身就是磨練內功的過程,一旦操之過急,反而容易雞飛狗跳、傷筋動骨。”許廷寶輕輕的說,“說得好。”女兒這麼快就重新上道,挺讓他欣慰的。許茜茜受到父親肯定,多了幾分信心,接着說,“第二是外力,收購成熟業務,合作、並表等等,這個快,立竿見影,所以是很多企業的首選,當然也等於把問題推到後面,業務的融合,人員的融合是很大的考驗。第三呢,財務手法,這個可白可黑,可深可淺,我就不班門弄斧了。不過我知道,就算用財務手法,很多時候也要提前部署,而且未必對業務結構沒有影響。”

“很好,很好。我們和德國的酷開合作,就是想借用他們的焊接機器人,捆綁我們的焊接產品,更多的佔領國內市場。同時呢,也希望借這個通道,順勢把我們的產品賣到德國,探探歐洲市場的路。”許廷寶說。和酷開的合作,是按他的設想進展的,也開始有了效果,只是沒有預想中那麼到位。

許茜茜心想,果然不能輕視父親,他還是那個頭腦清晰,雄心蘊於內的企業家,不會侷限於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第二個硬傷呢?”許廷寶緊接着問。

“第二個就更明顯。”許茜茜翻到客戶欄,“單一客戶佔比太大,東華重工,這一家的業務就佔了38%,肯定不行。”

許廷寶點頭,這次發審委重點問了這個問題,說對第一大客戶太過依賴。

“我看過合作合同,一年一簽,雖然說連着簽了好多年,但是誰知道以後呢。”許茜茜說。發行人產品銷售存在單一客戶比例較大的情形,構成發行人未來盈利能力的重大不確定性。再加上一年一簽,更增加了不確定性,監管部門自然對是否能夠持續穩定獲得主要客戶的服務合同表示懷疑。

“這個問題你有什麼建議?”許廷寶再次拋出傻白甜的問題。

許茜茜可不會再上當了。“爸,先別接着問解決方案,還有第三個硬傷呢。你看,東華重工還是我們賽爾科工的第三大股東,雖然比例不大,也是關聯交易。”她瞪大了眼睛,誇張地表達一下吃驚之情,“這麼明顯的硬傷,很難繞過去的,我們爲什麼不等問題解決了再去申請IPO?”

這句話問得實在,問得許廷寶肉疼。

“我能等,公司可等不起。”許廷寶嘆了口氣。許茜茜聽不懂他具體所指,疑惑的看着父親,這麼多年來,公司的決策不都是你在做主嗎?許廷寶解釋,這麼多年來跟着他南征北戰打下江山的高管們,要給他們一個交代。過去一兩年來,言談間有意無意帶出的“上市”兩字,總是飄進他耳裡,頻率比起以前可謂是暴漲猛升。他們盼着上市,盼着財富的躍升。許茜茜更是疑惑,這麼匆忙申請上市,也實現不了啊。

許廷寶沉吟了一下,說,“做了,不成功,是一回事;什麼都不做,那是另一回事。會死人的,往往是姿態,不是結果。”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有些計較,心照不宣即可;心照都沒有的,就更不必說了。但眼前是女兒,以後要做投資,少不了會面對大把像他這樣的老闆。

還有另一重考慮,他終究沒有道出實情。實際上,許廷寶希望兒子回國接手賽爾科工。許廷寶瞭解許少陽,這個孩子身上流淌着許家的血,精明、有決斷力,一旦做了決定,很堅決,甚至會有點冷酷。是做企業的料。他渴望兒子回來接班,兒子在英國讀書的時候,他就經常和兒子溝通企業情況,兒子也不排斥。但是不知道爲什麼,畢業後許少陽就是拒絕回來。這個事情就懸着了,他心裡總是放不下。上市和兒子接班,是兩件大事,都懸而未決,越往後會越亂,壓力也更大,他需要爲兒子、爲兒子的企業奠定未來。

“中國人有時過於迷信上市。”許茜茜想着上市失利,那麼多高管因此而失望,他們的失望給父親造成了心理壓力,有點心疼父親起來。“其實上市與否,沒那麼不太重要,至少對於我們賽爾科工而言,重要的是我們要有很強的盈利能力,就是造血能力。在英國、德國,很多賺錢的公司一直是私人公司,他們沒有選擇上市,沒有打算做公衆公司,一樣百年企業呢。”

“這話你敢和我說,我就不敢和他們說了,呵呵。”許廷寶說,心裡感到莫大的安慰。眼前這個頭頭是道的大姑娘,是自己的女兒啊。這個女兒,從高中時就遠離家鄉,跟隨哥哥遠渡英國讀書,他心裡時時感覺遺憾,聽其他企業老總說,國外成長起來的孩子,就是沒有一直生活在國內的孩子對父母那麼依戀、依賴,兩個孩子在英國的那幾年,驗證了確實如此。現在,女兒忽而在自己眼前,變得如此成熟,有眼光,機敏,那是他完全沒見過的樣子,但實打實就是自己的女兒啊,他心中暗自高興。

第一次平等地與父親溝通,並得到父親的贊可,許茜茜心裡也很高興。像是人生路途中主動跨出一步,越過某個重要的節點似的。屋裡的空氣都變得輕快愉悅起來,兩人終於可以把心思都放到食物上。許廷寶興致大好,飢餓就放心地猛襲過來,他舀起一勺蟹黃豆腐,雖然涼下來了,但在此刻他的嘴裡,鮮美無比。再夾起一個湯包,怡然自得咬了一大口,一時忘了湯汁會濺出,手忙腳亂的看着桌面上的一長串的湯點。許茜茜眯起眼睛,抿着嘴笑。

兩人風捲殘雲,很快一掃而空。許廷寶忽然有一種快樂的感覺,許久都沒有的快樂,難得在女兒面前有這麼開懷放鬆的時刻。他滿臉笑容,提出來讓許茜茜多待些時日,好好陪她。許茜茜本來想待個一週就去武山小鎮,看看鯤鵬後續的進展,好好琢磨一下自己的未來,正待笑着推脫,但看到父親期待的眼神,一臉慈父的模樣,似乎顯得有些蒼老,不是記憶中那個強悍精幹的成功企業家,莫名有些憐憫的感覺。於是應承了。

說是陪着女兒,許廷寶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忙,沒有許茜茜預期中的父女深談,或者林道散步,兩個人漫無目的地走着,漫無目的地聊天。前頭巨大的高興還在心間,許茜茜沒有太失落,她安慰自己,比起小時候還是好多了,過去她往往等到睡着了,父親纔回到家,或者乾脆就不回家。至少現在,雖然會比較晚,有時晚上還能一起吃吃飯,父親也會興致勃勃的拿出黃酒,隔水溫好,一人倒上那麼一小盞。

許少陽走出辦公樓,順着街道往公寓走去。倫敦的天還是陰沉沉的,空氣很潮溼。和公司談完了,和幾位相熟的同事也說了,一個月交接,一個月爲未來籌謀,然後就要告別一些人,一個城市。

接下來該打電話了。許少陽猶豫了一下,是先給父親打,還是先給在印度的許朝玉叔叔打呢?他做出決定後,就一直在思考怎麼切入,要做哪些未雨綢繆的事情。他的第一個判斷是,許朝玉纔是關鍵,破局的關鍵。他必須去印度一趟,和許朝玉面對面,這會是一場艱苦的談判。也許爲了表達誠意,應該先給許朝玉電話,也聽聽他的反應?

到了路口,許少陽停下來,掏出手機,剛找出許朝玉的電話,轉念想,不,給父親電話吧,先把基本事實確定了。

他給許廷寶撥了電話。

此刻,許茜茜坐在武康路小店裡,拿起一塊三明治,慢慢吃着。到底是什麼緊急的事情,讓父親鄭重答應她的事情也只能放一邊?她心裡終究有些失意,過去的故事還沒過去,重新認識了她的父親還是以前那個父親,工作還是比她重要。還又有着隱隱的期待,盼着父親給她電話,告訴她把那個緊急會議延後了,或者他雷厲風行,迅速決斷,早早就結束掉會議,馬上就過來找她。

她這時還不知道,父親這次的緊急事情不是以往那種來往應酬,而是她哥哥。許廷寶在辦公室處理完事務,喝上一口茶,正要打電話給小張讓他把車開出來,許少陽的越洋電話正好打過來。許少陽第一句話就是,爸,我想好了,我回去。喜訊來得猝不及防,許廷寶手都哆嗦起來,顫抖着聲音確認一遍,回來爲賽爾科工奮鬥?他知道兒子並不喜歡接班這個詞。許少陽聲音清晰確定,是的。處理好手頭事情,兩三個月後回去。

掛下電話,許廷寶在辦公室了走了好幾圈。興奮勁下去後,那個精於計算、綿裡藏針的企業家本能回到他體內,許廷寶腦子裡迅速判斷着新形勢下的策略和措施。是的,得當機立斷……對,就是現在。許廷寶馬上做出了決定,先打了個電話,再隨手給許茜茜發了個短信,然後叫來秘書,讓她召集緊急會議。

再有一口,三明治就吃完了。許茜茜捏着小小的三角,怔怔地看着窗外。

嗡嗡嗡的一陣震動聲。許茜茜心裡一顫,像是聽到了命運的鈴聲,看着桌面上的手機。又嗡嗡嗡響起來,她確定是有來電,伸手拿起手機。

黃立工,不是父親。

她猶豫了好一會,忽然涌起一陣小小的衝動,猛地伸手在手機上一劃,接通了電話。

黃立工捧着手機,已經響了好一會,他猶豫着的手指終於要按下去,剛要掛斷。忽然屏幕上顯示接通了,話筒裡微弱地傳來“哎”的一聲。那就打吧,天意。黃立工靠在小餐館門外,手機放在耳邊,話筒裡傳來許茜茜的聲音,沉悶的問候了幾句,很快就變得歡快輕鬆起來。“你在哪呢?”黃立工很隨意地問,聲音低沉。

“上海呀。”

“那你離我很近呢。”

“呀,你在哪?”

“蘇州。”黃立工說。電話裡似乎都能聽到她的微笑,“後花園呀。那是很近,高鐵半小時。”黃立工隨口說了說這幾天的狀況,用越來越疲憊的聲音接着說,“下午要見一個投資者,蠻重要的,我還有點忐忑,擔心搞不定啊。”

“我不信。”那頭傳來輕快的笑聲,但明顯很關切。

“你不是說要多歷練歷練,嗯,啥時候回……”黃立工聲音裡帶着明顯而刻意的猶豫。

果然,許茜茜踊躍的說,“我去找你啊,等着我。”

許茜茜拿起包,把手機塞進去,就往外走。走出門口,她的心臟猛烈地跳了起來,前往未知之地的那種興奮,像是第一次離家出走的十二歲女孩,雖然只是到兩公里外的陌生公園裡,仍然有如遠渡重洋深入新大陸的冒險。

她在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先回家,簡單收幾件衣服和化妝品,然後去高鐵站。

出租車剛開出去,另一輛出租車就從湖南路開了過來,拐到武康路路口,停在周佛海公館前。張文峰從車上下來,站在公館門口,四處環顧。他昨天在杭州見投資人,今天是空檔,於是到上海見見朋友,心裡想着也許有機會找一下許茜茜。見完朋友,獨自坐在咖啡廳裡,和許茜茜線上聊天,知道她在武康路,乾脆打車直接過來,給她一個意外。不巧的是,上車後,發現忘了帶手機。他讓司機掉頭,回去取了手機再重新出發。他看到了許茜茜坐的出租車,但沒有看到坐在後排的她。

張文峰眼光停在對面的小店上。就是這裡。他穿過馬路,走到小店外,透過玻璃窗,裡面空無一人。靠窗的一個桌子邊,服務員正在收拾,擦了擦桌面,端走一盤還沒吃完的三明治。

許茜茜在出租車上給父親發短信,告訴他自己歷練的那家企業有點事情,需要過去一下。許廷寶正在開會。

等他回電話的時候,許茜茜已經在高鐵上,還有五分鐘就到蘇州。

電話掛掉了,黃立工還捧着手機,心頭有些煩躁。許茜茜很少提起她父親,但從交談的蛛絲馬跡中,他多少能感覺到,她父親不是普通人。他也知道,她父親既然讓女兒在工業投資圈裡混資歷,背後應該是有自己的投資基金作爲支撐,想來當是工業領域的大佬。

他深深吸了口氣,放下手機,放下這股情緒,把它拋進遺忘的國度裡。黃立工走出小餐館,蘇州的午後陽光開始有些灼熱,街道上充滿希望。他已經不屬於他自己。他的任何決定都不是爲他一個人做出的。鯤鵬是一艘船,航行在一望無際的大海里,上面捆綁着許多人的身家性命,劉睿陽、張文峰、一大羣有家有口的工程師,還有父輩們的殷切眼光。他要帶着大家,戮力同心,穿過颶風、大浪、暗礁,還有海盜的襲擊,抵達那些遍佈奇珍異寶的異域島嶼。爲此,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做盡一切事情。

很多年後,當許茜茜走在泰晤士河邊,看着緩緩的流水,回想起這個午後,覺得一陣恍惚。如果哥哥先給許朝玉叔叔打電話,給父親的電話就會晚上幾分鐘,父親已經在車上,等掛了電話,人已經在她身邊。在那個中午,就不會有緊急會議;她接到黃立工的電話,會回答他,我和父親在吃飯,就不會有後面的對話,不會有蘇州。

如果那個陌生人沒有撞到黃立工,他很可能不會撥出那個電話;如果黃立工晚幾分鐘撥出那個電話,張文峰已經找到了她,就不會有電話裡的對話。

如果張文峰沒有忘掉手機,他會早幾分鐘找到那家小店,找到她,也不會有電話裡的對話,不會有蘇州,不會有後面的故事。

但是,沒有如果。一切的湊巧,一旦發生,就是發生了。蝴蝶的翅膀輕輕拍動,捲起時間河流另一端的暴風雨,徹底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她、黃立工、張文峰,也許還有劉睿陽、劉斐等一干人的人生,不經意間走入了另一條車道。

人生的重大關頭往往平淡無比,只有一切塵埃落定,再也無可更改的時候,纔會記起,多年前那個普通的午後,那個普通的電話,有着沉重得多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