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京的時候, 馬車在路上有些意外的停了下來,起先我並未在意,但等了一陣, 仍舊還沒有重新出來, 便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了。因爲這一路回京, 可謂是浩浩蕩蕩, 大張旗鼓, 這樣的事幾乎沒有碰到過,而且護送額倫特和康泰靈柩的這些護衛都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便更暢通無阻了。
於是我只是側了側身, 仍舊靠坐着在馬車內,閉着眼睛並未理會。過了好一會, 一個熟悉的怒喝聲隱隱約約傳來, 聽到這個聲音, 我卻有些興奮,急急地掀開馬車簾子, 眼睛追着這個聲音找去。果然看到了一個很久未見,但在此時卻讓我覺得異常激動的身影。我連忙跳下馬車,快步走了過去,在那人身後朗聲笑道:“好些年沒見,十爺的這臭脾氣怎麼還是沒改改, 哪裡有這樣的敦郡王?”
這人聽見我的聲音, 騎在馬上的身形居然微晃了晃, 揮鞭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像是忘了放下, 繼而卻猛地轉身下馬,一雙牛眼鼓得如銅鈴般大小, 三兩步就來到了我的跟前。這人不是十阿哥胤俄還會是誰?只見他定着眼睛死看了我好一會兒,沒敢出聲,牙縫中恍惚擠了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怎……怎麼會……你果真……”我見狀衝他眨了眨眼,微笑道:“可……可不……可不就是……我了嗎?”
說完,我已經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十阿哥見我笑了起來,這才頓悟了似的,也不去惱我學他說話,終於興奮地大叫道:“果真是你!果真是你!”聽見我們兩人的對話,另一個人從十阿哥身後轉上前來,我轉眼一看,卻見是一名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輪廓分明的臉龐上,劍眉收斂着英氣,寶石般的黑眸帶着一泓深潭,薄脣輕抿,身着銀灰白莽長袍,外罩紫緞鶴氅,氣宇軒昂,跟十七倒有幾分相似,但又不敢肯定,一時間竟想不起來是誰。
微凝之間,十阿哥已經跟着我的視線看了過去,隨即笑道:“才幾年沒見,你就不認得他了嗎?他是老十七,胤禮啊!”胤禮,我聽十阿哥這麼一說,恍然大悟,心想難怪覺得眼熟,原來是他!上回在天津看他的時候,似乎還是一個略顯稚嫩的少年,如今似乎也只是在轉眼間,他卻已經長成二十來歲的青年了。我欣喜地偏着頭向他伸出右手,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我是紫菁,‘再次’認識你很高興!”
十七聽我這麼一說,微愣了一下,但很快也想起了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也是這樣跟他打的招呼,白皙的臉龐上居然閃過一抹紅暈,微擡了手,卻又停在原處,眼睛望着我,裡面閃動着熠熠的光亮。我見狀,心裡已經快笑翻了,伸出手去拉過他的手與我相握,使勁兒握着他的手上下搖了幾下,方纔抽回手來笑望着他。十阿哥在一旁見了,重重地拍了一下十七的後背,眼睛卻望着我笑道:“還愣個什麼勁兒?除了她,誰還有這麼多稀里古怪的花花樣子?”十七被十阿哥拍了一下,這纔回過神來,有些訕訕地收回了手,臉上已經再也看不到一絲青澀的痕跡。
十阿哥也沒理會,自顧自地問道:“你怎麼會跟着一路回京來?這幾年你……”言語間的擔心明顯多於質疑,我聽他這麼一問,知道他素來直腸子,想到什麼說什麼,也不在意,轉身剛想答話,卻感覺身上一暖,回頭一看,卻見是十七將自己身上的那紫緞鶴氅脫了下來,披在我身上,見狀我剛要開口,十七按着我的肩,卻看也沒看我的說道:“回京還有一段路程,咱們有的是說話的機會。今年京裡比往年冷許多,你爲你兄長之喪憂慮傷心,更該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我望了十七一眼,看着他的側臉望着前方,心想如今的十七已經儼然成了能夠獨擋風雨的天家皇子,再不是那個會與兄弟意氣相爭的少年了,不知道這對他來說,算不算是一種成長的必經之路呢?想到這兒,我微側了臉,回頭對他說道:“不礙事的,我身子好的很呢……”話未說完,十阿哥已經打斷了我的話:“哼,你別逞強,也不知道你體內的餘毒清盡了沒,太醫給的藥你也不當回事……算了,我們也要趕回京,你隨我們一路回去,到時候叫張太醫再給你把把脈!”
十七聽了十阿哥的話,眉頭越蹙越緊,抿着脣不說話。起程趕路的時候,又親自在我坐的馬車檢視了一翻,方纔讓我上車,自己又策馬跟在一旁。好幾次我都想笑他,就想以前在宮裡的時候一樣,與他玩笑兩句,但突然之間又覺得十七如今已經長大了,大到已經不會讓我再可以放肆地與他玩笑的年齡了。也許他已娶了福晉,做了阿瑪,再不會是以前那個有着紅撲撲的臉蛋,與我一起在御花園抹積雪玩的少年了。
一路往京裡趕去,天氣是越發的冷了起來,但想着回到京裡,就會見到那一張張讓我思念的熟悉面孔,我心裡卻因爲難抑的激動,越發的滾燙了起來。我得了空總是向十阿哥問這問那,他也不知是嫌麻煩還是不想多說,總有些支支吾吾的,幸好我素知他歷來如此,也懶得跟他生氣,轉而去問十七。十七如今不像少年時那樣與我無話不談,多了些許的含蓄與深沉,但也這算是皇家子弟的一種特殊氣質吧。
我們一行落腳在九阿哥的一處別院內,這裡佈置清幽,雖不顯山露水的,但也別有一番韻味。夜裡,我想着再過兩日,應該就能到京了,翻來覆去的有些睡不着,便起身往院內走去。剛走到前院,就聽見有聲音,循聲而去,卻見到十七此刻正在月下舞劍。手中一柄長劍尤如赤練白虹,月色下閃動着灼人的銀光。我不想打擾他,就靜靜地站在樹下,看他舞劍,心裡淺淺地想從他如今這氣勢如虹的身姿裡,找出當年的身影來。
正在愣神中,十七卻已經收了劍,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跟前,出聲問道:“夜裡涼,不要在這裡久站!”聽他這麼一說,我纔回過神來,擡眼望向他,十七雖未氣喘吁吁,但一張俊臉也是透着猩紅,微露薄汗。我掏出手絹遞給他,示意讓他擦汗,他卻不接,仍舊像小時候一般,有些賴皮的直接俯下頭,將臉湊了過來,我呵呵一笑,也未多想,拿起手絹一面替他擦汗,一面說道:“小十七如今長得比我還高了,怎麼還是如此賴皮?”
十七擡起臉來,深望了我一眼,卻笑道:“紫菁,叫我胤禮!”我聽他這麼一說,心裡卻格登跳了一下,又擡眼望了他一眼,見他那寶石般的黑眸裡似笑非笑,也就撇了撇嘴,收回手,走到一旁,一面將他的長袍遞給他,一面笑道:“小十七就是小十七,還胤禮呢?”十七跟着走了過來,也不接過長袍,只是習慣性的伸了伸手,示意讓我幫他穿上長袍,我瞪了他一眼,見他不理,又怕他受了涼,也就替他穿上長袍,正圍着腰帶,十七的聲音從我頭上傳來:“我已經長大了……”
我聽他這麼一說,頭也沒擡地打斷了他的話:“是啊,才幾年沒見呢,小十七長大了,連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了,可見……”十七聞言卻突然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滾燙,沁着涔涔的汗水,聲音有些沉沉緩緩地:“可是紫菁你沒變,一點都沒變,還是胤禮心中的那個紫菁……”我聽他這麼一說,心裡有些慌亂,忙抽手出來,猛地在他額頭上打了個爆粟,呵呵笑道:“你就會說好聽的來哄我開心……還有,你如今也是娶了福晉的人,做了別人的夫君,過不了多久,還會做孩子的阿瑪,了,怎麼還這麼沒個遮攔地胡說,讓別人聽個隻字片語的去,還不知生出些什麼事來呢!”
我從十阿哥嘴裡已經知道如今十七已經娶有了福晉、側福晉,便有些半開玩笑的跟他說了這番話,是想讓十七明白我話裡的含意,十七聽了我這話,果然頓時愣在當場,原本有些猩紅的臉,此時卻霎時白了,目光有些散亂,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握成了拳,又漸漸展開,繼而又用力握成拳頭,月光下,我看見他的指節淡淡的泛白,心中不忍,腦子裡浮現出當年那個有些孤獨、有些執拗、有些桀驁的少年模樣。
月色有些淡淡的,在雲裡蒙上了面紗,十七的眼睛望着我,裡面的空洞慢慢的也蒙上了面紗,他心中的情緒一點一滴的的收縮,收縮的疼痛卻又被他咬碎在牙縫內,一點一點的咽回。我難過起來,想着她的母妃勤嬪在宮中地位不高,又好強善妒,不得康熙寵愛。因此他自小在兄弟中是不大受重視的,且不說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這些年長的兄長忙於爭權奪位而無睱顧及於他,就是年紀相仿的兄弟們也沒有與他特別相好的,這本是皇家子弟的生存規律,他如今看來是幫襯着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他們辦事,但日後爲了在在皇家的權利盛宴中爭得一席之位,又去依附着四阿哥、十三阿哥他們,可這又何償是他心中所願呢?但一想到這兒,我還是忍不住難過起來。
思及此,我拿過雪褂替他披上,又扶正了絲絨的纓帶,一面細細地打着結,一面若無其事的笑道:“好了……如今怎麼還是這性子,動不動還跟我嘔氣,以後回宮在皇上、兄弟們跟前可得忍着些,日後艱險犯難的事還多着呢,哪裡就……”話未說完,十七卻突然打斷了我的話:“你好容易才走得遠遠的,怎麼又回京來了呢?你不該回來的!”聞言,我擡頭看向他,月色下他臉上的瑩瑩薄汗泛着層層光亮,眉宇間的關心流露無遺。
我搖頭不語,十七俯頭看着我,好一陣,突然輕聲笑道:“不管怎樣,能再看到你,我總是歡喜的!”一擡眼,看見十七的笑容,突然想起許多年以前那個自帶兩個紅蘋果的臉蛋,不由得也放開心緒地笑了起來。十七見我笑了,看着我愣了愣神,又微偏了頭似乎想了想說道:“你笑起來,還是那麼好看!”我剛想說話,卻聽得院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馬蹄聲,轉瞬聽得侍衛的聲音:“九爺到了!”
聞聲我禁不住往院門口迎去,還未走到,卻已經聽到九阿哥有些急迫的聲音,帶着一種熱切、一種憂慮,沉聲問道:“……人呢?”說音未落,人已經來到了跟前。我站在原處望着他,只見九阿哥猛一見到站在月光下衝他淺淺笑着的我,頓時呆在當場,半晌,方纔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我走近。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着我,眼睛也漸漸微眯了起來,似乎不想讓他那灼熱的疼痛流露出來。待終於走得近了,他停了下來,一語不發。
我看着他明顯清瘦了許多、但依舊俊美無儔的面龐,淺笑道:“我一切都好!”此話一出,九阿哥眼中明顯釋然着欣慰的情緒,一圈圈的暈開了來,最後在他舒展開的眉間化作一團霧氣,消散在淡然的月色下。“那就好!”九阿哥啓脣緩緩吐出這幾個字,這幾個字似乎有些沉重,帶着他的心事,卷着他的牽掛,纏着他眷戀,在看到我的這一刻全化作了這最簡單的三個字。
“怎麼都杵在這兒?要說話到屋裡去說!”隨後而到的十阿哥,那招牌似的宏亮聲音從身後傳來,打斷了我和九阿哥之間的這種微妙的靜默,九阿哥卻早已是面色如常的出聲道:“今兒晚了,都歇了吧!”我微點了點頭,回身欲走,一轉身,卻見十七站在我身後一動不動,有些漠然的表情看不出裡面的情緒,我垂下眼瞼,只當什麼也沒看見,自顧自的往我住的屋內走去。
回京的行程並沒有因爲九阿哥的趕到而有任何的耽誤,第二日,我們這一隊人馬立即馬不停蹄地往京裡趕去。路上歇腳的時候,九阿哥似乎有話要對我說,最終卻又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就像我的離開也不過一兩天而已,並沒有太多需要敘述的話題。我見他遠遠地站着,背影裡的失落與寞然一時間竟是那樣的突兀,便走了過去,在他身後說道:“九爺如今還沒有想個通透、看個明白嗎?”
九阿哥聽到我的話,突然回過頭看着我,眼睛裡的掙扎那樣明顯,冷言道:“告訴我,爲什麼幾年前你對我說的時候,我想不通、看不明的事,爲什麼如今我仍舊想不通、看不明也放不下呢?”我嘆了口氣,看着他的眼睛說道:“九爺本是性情中人,有些事執着於中,自然不願放下。”九阿哥聞言突然毫無徵兆地一伸手,攬住我的腰,往他懷裡一帶,讓我緊緊靠在他的胸口。我完全沒有防備,幾乎跌進他的懷裡,輕呼出聲,尷尬的掙扎了幾下,急道:“九爺,快放開紫菁!”
九阿哥一動不動地抱着我,箍在我腰間的手臂卻漸漸收緊,他的下頜抵在我的頭頂,輕輕摩梭着我的發,我怒氣漸升,掙扎中我剛想說話,九阿哥的聲音帶着濃濃的眷戀與一絲哽咽說道:“這麼多年了,爲什麼我還是覺得你明明就在我面前,卻又離我那麼遠……留下來好嗎,就算不是留在我身邊,至少也留在我能看得到、聽得到、感覺得到你的地方,就算真的到了你說的那一天,我也不會遺憾!”
聽到九阿哥第一次帶着這樣傷感的語氣說話,我心裡的空洞在蔓延着一種疼痛,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在心裡對他不停地說着對不起,對不起……因爲我今生已經答應了十四,要與他生死相隨,所以我再沒有任何承諾可以留給你,雖然我還是會爲你牽掛,爲你擔心,爲你心痛……九阿哥也許感受到被他抱在懷中的我,一語不發的沉默已經給了他答案,終於,萬般不捨地放開了我,有些自嘲地冷笑道:
“以前你心裡有十二弟的時候,眼睛便只看得到他,看不到別人,爲什麼如今你眼睛裡還是看不到我?”聞言,我一愣,仰臉看向九阿哥,九阿哥卻已經不着痕跡地放開了我,邁開一步,站在我身側,對着正走過來的十七說道:“起程吧!”
再見到十二,正如九阿哥所說,看着他,眼睛裡卻沒有了他。
喪禮過後,進宮謝恩,我本不該去,但康熙卻下了旨,只得跟着阿瑪和宗查木一起進宮給康熙磕頭謝恩。在乾清宮跪着等了不多久,康熙身夾着一股寒風便來了,又是磕頭,又是謝恩,忙活了好一陣,剛想跟着阿瑪退下,康熙卻留下了我,讓我的阿瑪和二哥先出殿去候着。阿瑪他們領旨退下後,康熙又摒退了衆人,讓我站在乾清宮內回話,尤如當年我在乾清宮當差的時候一樣。只是須臾間,我發現康熙明顯老了許多。
過了一個多時辰,等我從乾清宮出來的時候,冬日的暖陽已經早早的開始西下了。候在門外的李德全見我一出來,似乎長出了一口氣,衝我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就趕忙進殿去侍候着了。□□佔和宗查木見狀忙迎了上來,悄聲問我康熙都問了我些什麼,我說只是問了些遠在西寧的十四的情況,□□佔點了點頭,宗查木接過話去說道:“皇上準了你去娘娘那兒磕頭嗎?”我點頭道:“準了,二哥你和阿瑪難得進回宮,也去見見娘娘吧!”
□□佔搖頭道:“你在宮裡也呆了十年,怎麼這點規矩也忘了,咱們是外臣,沒有皇上的特別恩准,怎麼能去見娘娘?”我點頭道:“正是,怎麼忘了這個!”□□佔推了推我,說道:“你去吧,我和宗查木在宮門口等你!”說着宗查木也點頭附合道:“正是,菁丫頭你快去吧……”領路的小太監聞言忙上前一步,欲將我往定妃住的長春宮引,我心想雖然離開皇宮也有幾年了,但皇宮卻一點變化都沒有,我自然識得去長春宮的路。於是我揮手示意不用,獨自一人往長春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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