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晚上九點半的黃浦街頭有點冷,如果天氣預報準確的話,現在的氣溫應該在6度左右。但謝家明的心比這個溫度還要低,慢慢地開始有冰霜在上面凝結,涼得通透,甚至連帶着動作也開始變得僵硬而緩慢。
紀藍從頭到尾腳步沒停過,慢悠悠地揹着手,少女邁足的姿勢,一步一步,但謝家明都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節奏。就像是紀藍拖着謝家明前行一樣,兩個人從無數行人身側擦身而過,走過了好一會兒。
謝家明終於想到該說什麼了,當下還是應該用玩笑的語氣試圖扭轉一下氛圍,他打着哈哈:“嗨,怎麼突然之間磁場就不對啦,之前都還挺好的啊。”
紀藍搖搖頭:“不是突然之間的。”她說,“我知道你這幾個月想了很多,我也一樣,也猶豫過,你有沒有察覺這幾個月裡每次你想再進一步的時候我都會本能地有些迴避?”
“但我們聊天還是挺開心的啊,一起開黑的時候我也看得出來你喜歡這種感覺。”
“我們坐下說吧。”紀藍找到一個街邊的長椅。
謝家明想先將椅子擦一擦,無論如何風度還是要有的,可惜他發現自己身上沒有紙巾或者手帕,任何可以擦拭的東西。
紀藍倒有,女生的包包裡面什麼東西沒有啊,掏出紙巾還順便幫謝家明也擦了擦:“坐吧。”
“嗯……謝謝。”
這種感覺其實也挺無力的。
兩人並排坐下,正式進入會談磋商的氛圍。
紀藍的坐姿很端正,顯示着她良好的家教:“家明,我的意思是,我覺得我們可以是好朋友,我猶豫過,但也覺得還是該跟你說清楚。”
“爲什……”
“你先聽我說完吧,我會跟你說清楚的我的想法的……我跟你在一起玩遊戲的時候很開心,這個我不否認也沒打算隱藏。我以前很少玩遊戲的,上學的時候就只是家裡和學校,讀大學的時候除了室友們出去玩帶上我,否則一般我也是自己去讀書館看看書,去教室上上自習,有些單調,也無趣。”
“那種生活是一種習慣,我算不上喜歡,但其實也沒什麼別的事情可以去做,酒吧,KTV什麼的,我也不是很擅長社交的人。你帶我找到了生活裡很有樂趣的一個角落,我現在也喜歡上了玩遊戲,讓生活變得有味道了一些,和你們一起玩的時候我真的是很高興的。”
“但一起玩遊戲和一起生活是兩回事情啊。”
“玩遊戲是開心的,那是生活的調劑但畢竟不是生活,作爲一個女生,如果是尋找生活裡的另一半,我們更希望的是依靠。”
“家明,我之前也猶豫的是,我在想和你在一起玩遊戲很開心,是不是意味着我們在一起生活也會很開心。生活裡的事情可比遊戲複雜太多了,比一局遊戲的時間又長那麼多,別人追殺我的時候你可以傳送過來救我,但生活中呢。”
“也可以啊。”謝家明說。
紀藍搖頭:“你看你,你們男生就是這麼感性,什麼話都脫口而出,可以,願意,會努力……全憑一時激情說話,但怎麼做呢有沒有真正去想過。”
“就像尹天仇對柳飄飄說要養她,脫口而出……如果沒有遇到杜鵑兒,故事結局就根本不喜劇了……”
“不一樣的,尹天仇一直都在努力着的啊,遇到柳飄飄之前就是了,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就算沒有遇到杜鵑兒我覺得他也會遇到杜牡丹,杜水仙的。”
紀藍繼續說道:“我之前在想啊,假如我們結婚了,以後的生活方式就是上班下班,然後回到家一起玩遊戲嗎,或者也可以一起到好玩的地方去玩,但就只有玩嗎……現在的我們有可能組建起來一個正常的穩定的家庭嗎?”
謝家明皺眉道:“爲什麼是現在呢,那是以後的事情啊。”
紀藍道:“對啊,就是以後的事情,以後的事情我們該怎麼判斷呢,不是應該由現在去判斷嗎,你會說你可以努力,從現在開始是嗎,但我們都26歲了,我們女生到了這個歲數,就開始有危機感了,也可能更早的時候。”
“女生往往比男生成熟得早一些,他們看同年齡的男生,有時候會像在看小孩子,有很多……”
“幼稚的地方是吧。”謝家明說,有些無力。
所謂幼稚,他是承認的,或許最幼稚的地方不是就像此時情緒寫在臉上,或者就像剛纔承諾脫口而出,而是他卻是沒有真正地,好好去想自己的人生應該怎樣去過。當然,偶爾思維也會觸碰到那個邊界,但很快又會退縮,因爲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改變,變成在別人看來應該還算幸福的樣子。更多的時候他會有點自我麻痹地想,這輩子無憂無慮,吃穿不愁又可以玩自己最喜歡的遊戲,那就很知足了。
但那是一個人的生活狀態,兩個人、三個人、一個家庭的狀態不會是那樣。
紀藍沒有回答謝家明反問,她說:“家明,我不是一個拜金的女人,至少我自己不這麼認爲,我也希望你不要這麼看我。”
“我沒有……不會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過上多麼富足的生活,要嫁給多有錢的一個人。穿不穿名牌的那是奢侈品,我偶爾路過名牌店會瞥上一兩眼,也可能有些羨慕,但沒想着要買。豪不豪車的我也感覺不出來,不懂車,聽他們說什麼百公里加速的生活中誰用得着啊,無非就是個面子問題。”
“我從來不會幻想自己過上那樣的生活。但不代表我們對生活品質也不能有追求吧,多多少少也應該有的吧。”
“我自己上班有工資,雖然不怎麼高,但夠我平時的開銷了。家裡條件不上不足比下有餘,我也住在家裡吃穿什麼的基本沒有開銷,還能存下點兒錢,做一些生活的計劃。我不想以後結婚了,週末上班加班累了的時候,想請個鐘點工還要考慮一下,路過街邊看到一件好看的衣服,不是名牌但也要幾百塊錢吧,那時候也得陷入猶豫。”
“上班不開心了不想上了打算休息一段時間,還得提前請假面試先找到下家,盤算着最多休息十五天否則第三個月才能拿到薪水。突然心血來潮想旅遊了,有想去看看的地方,又不是經常,可能一年一兩次吧,但總是想着想着就算了,最後一輩子也沒有成行。”
“以後和朋友夫妻去郊外燒烤什麼的,烤架食材要放到功出租車的後備箱麼。結婚了要生小孩了,總不能擠着公交車和地鐵去醫院做產檢吧……家明,你覺得呢。”
謝家明徹底暗淡了下去。
“這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他說。
他知道,以紀藍的家庭條件和她自己的收入,她完全可以按照她描述的那樣生活。而他自己的家庭,來自小縣城,雖然不是什麼鳳凰男,父母都有自己的退休工資,不需要靠他,但也沒法給他什麼助力。他之前做過的最好的打算是兩個人一起奮鬥努力一年能夠攢上個5萬塊錢的話,差不多到三五年時間就可以在離市中心遠一點的地方,付一套小戶型的首付了。
但他憑什麼要求對方跟他一起努力奮鬥呢,這並不是一對情侶明明相互深愛卻因爲現實原因而最終分開的狗血故事啊,這不是說愛可以戰勝現實的問題……劇本壓根兒不一樣。別說愛他,紀藍或許喜歡自己都算不上,頂多是有一些好感,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麼閃光點值得別人喜歡上。
誠實,善良,沒有什麼壞習慣,不花心不到處亂玩,這些不都是基本要求麼。紀藍爲什麼不去喜歡一個同樣具備這些素質,並且客觀條件更好的人呢。
女生不是應該非得就喜歡他這樣的……屌絲的,只要不喜歡自己這樣的那就是嫌貧愛富,就有過錯,該被指責,不應該是這樣的。
謝家明很失落,甚至感受到……失敗。
不僅僅是對於紀藍和這段已經沒有任何希望的感情,而是自己二十六年的人生。
他向來沒有厚臉皮,沒辦法咬着牙保證自己會努力,一定會帶給她想過的生活,他說不出口。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他能有那樣的態度和能力,爲什麼畢業四年了,事業上幾乎也是原地踏步的樣子,在公司頂多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底層員工。
“我知道的。”謝家明難受,也羞愧,很複雜的情緒裡,又多了一絲絲坦然。他的個人人生哲學裡有一條,關於無能爲力的事情。一旦他想明白某件事情已經發生且結果不會隨自己的主觀意志改變,認定了是無能爲力的之後,他會強迫告訴自己,懊惱自責,念念不忘都是沒有用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選擇。
他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接受,同時保持住自己的體面,給對方留下最後的一點兒好印象。
“如果是我自己,可能也不會想着跟自己在一起呢。”
紀藍擡頭看了看夜空,雲層密佈,看不到任何星光閃爍,她說:“認識你這一年我是開心的,但有時候也會爲你感到着急,家明,我覺得你一個人過太久了或許無法適應兩個人的生活,也有些心疼你這樣一直飄着的狀態,遊戲是可以玩一輩子的,但不會是生活的全部,你應該多點兒時間走出來,多接觸一下現實的生活。女生都喜歡踏實一些的,才能帶給他們安全感。”
“嗯,我知道的。”
“你應該讓她們看到你身上積極向上的一面。”
“我好好想想……”
“我不會覺得每一個人都必須要有什麼樣的收入水平,因爲每個人對於物質的要求不一樣,但多一些總是不壞的。我覺得你不是沒有能力的人,你聰明,敏感,思維活躍,有天馬行空的想法,可能只是現在的工作並不那麼適合你,不能發揮你的才華,你自己也缺乏激情。我看得出來你有些懷才不遇的壓抑,很多時候也只能投身於遊戲之中忘卻生活裡的苦悶。”
謝家明擡頭看了看紀藍,因爲他發現紀藍比自己以爲的更瞭解自己,她的這番話,明明是拒絕加上安慰,反而讓自己更喜歡她了。多麼好的姑娘啊,他看到網上很多人被拒絕的時候對方頂多用些“你其實是個好人”之類毫無意義的託詞假裝鼓勵。
紀藍卻是真誠的,她試圖去了解過自己,也能找準地方來鼓勵自己。
他更難受了。
“你不是一直在製作遊戲MOD嗎,我在FG的創新工場裡看到過你的東西,求生,萬物起源和逍遙遊的專區裡都看到過,我還下載安裝了呢。”
“我知道啊,你跟我說過的。”
“幫你貢獻了一個下載量。”
“那謝謝了哈。”
“從去年開始,不是FG上開放付費下載MOD功能了嗎,能賺到錢嗎?”
“多多少少有點兒,但不多,圈子裡我認識的賺得最多的一個人也就一萬多塊錢,一萬二吧,他那個MOD做得確實功能強大,這都一年多了,這還是最多的一個。”
“那你呢?”
“我那幾個水準又沒有人家高,我做了三個付費的,加起來六百多塊……”
“那沒啥用啊。”
“總比以前好一點點吧,以前都是給人免費下載的,連句謝謝都沒有,真正想要賺錢也不會選擇做這個東西了。青魚做這個也主要是表明他們對MOD開發者的支持態度,而且我們的用戶也會更加上心,大概因爲花了錢的吧,會很認真地提更多意見,聊着聊着也成了朋友。”
“也對啊,這都是業餘時間做的東西,能賺到錢,哪怕再少,說明是有用的。至少別人是做不出來的,這不就是你比別人優秀的地方嗎。”
“我其實……自己也這樣覺得。”
“哈哈……”
氣氛總算緩和了一些。
紀藍笑着說:“我家裡給我安排了幾次相親。”
“啊?”
“啊什麼啊啊,很正常的吧,26歲的年紀,我家裡也開始着急了,如果還過得去,再相處一兩年那都28歲了,再不結婚就要被別人指指點點了。”
“也是……那你怎麼打算的……”
“我答應了啊,明天週六,我就正式開始自己的相親生涯了,沒想到我也到了這個地步。”
“以你的條件不應該走相親的。”
“沒辦法啊,社交圈子太小了,除了家裡人介紹也沒別的認識異性的辦法了,不然就是公司的同事……”
“嘿,公司裡喜歡你的人不少的。”
“我知道啊,但沒感覺我也沒辦法。”
“那你相親成功了……就會開始正式處對象啊?”
“可能吧,先去看看再說,總得先看看人吧。”
“那你要是處上了,我還能不能跟你說話啊。”
“那得看你。”
紀藍的意思不是說看謝家明自己願不願意,而是他能不能分清楚相處的態度。
“我知道了。”
“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得回去好好想想,想想自己擅長的什麼東西。”
“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