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木盒

陽光從鋁合金窗戶投進屋內,照在身上已經好久,淑萍卻並未感到溫暖。

這是個真正的斗室,於全市近一萬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是極其微渺的存在。可是區區一百平米的空間,卻是淑萍和丈夫努力奮鬥將近五年才換來的。房子所在樓層不高——每多一層的加價算起來常令人咂舌——多虧有架空層,總算和樓前的幾株山毛櫸差不多一般高。當時丈夫笑着說,低樓層反而能享受小區的綠化,高層可就沒有這種福利。淑萍反駁他,那高樓層的怎麼更貴呢,買的都是傻子嗎?丈夫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說,是啊,所以他們要繳智商稅。

淑萍有恐高症,不喜歡住高樓層,卻也不同意丈夫自嘲式的看法。不過她也不覺得住低層有什麼不好,甚至還有些許意想不到的驚喜。小區中庭遍植草木,一到春夏之際,不時有青蜂粉蝶由窗外飛入,小寶就追着到處跑,跳啊笑啊,稚嫩的叫喊聲便將這小小的房子填得滿滿的,每當這個時候,淑萍的胸口暖意頓生,她會把煩惱拋諸腦後,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她也絲毫不懷疑自己正被濃濃的幸福裹得緊緊的。

可如今那些蜂蝶也不來了,似乎也因了房間的淒涼而卻步。

淚水汪了淑萍的雙眼,遠處的景物蒙上一層水霧,彷彿一軸墨汁未乾的山水畫,畫卷中央屹立着仿古的亭子和重重遊廊,一旁卻環繞着十餘根極具古羅馬特色的石柱,柱身下部雕刻各種飛禽走獸,神情形態迥然不同。這種不中不洋的搭配早就廣遭詬病,而淑萍真正在意的是那些雕像。它們所處的位置離地面僅有一米左右,當她挺着日益隆起的肚腹,看到成羣的小孩子繞着柱子追逐打鬧時,常常不安地對丈夫說,這多危險啊,要是摔了跤磕到那些雕像……丈夫哼了一聲說,物業那幫人說這不歸他們管,得找開發商。一羣目光淺陋之輩,不等到出事,連個屁也不放!接着便用手輕輕撫摸淑萍的肚子說,反正跟咱寶寶沒關係。

丈夫的話竟一語成讖,小寶自始至終和那些充斥着違和感的柱子無緣。羅馬柱下方的泥地凹凸不平——據說這又是出於開發商別出心裁的設計——奔走於那些柱子之間需要極佳的平衡感和靈活度,這都是小寶所欠缺的。他能做的,只是趴在窗臺上,數着那一根根石柱子。

一、二、三、四、五、六、一、二、三……

每次過了“六”就會重新回到“一”,雖然柱子總共才十二根,小寶的嘴裡卻總是重複着那簡單的六個數字,彷彿柱子多得數不完,而他嘴裡唸叨的似乎是一個比圓周率還長的數字。

淑萍無數次試圖糾正兒子,卻總是徒勞。有一回當她的耐性被消磨殆盡,衝着兒子大聲吼叫時,他哭了。他不明白媽媽爲什麼突然不陪他玩了,只能呆呆地看着媽媽,眼裡噙滿淚水。她好恨自己,而今她多麼希望能陪着小寶趴在窗臺上,數那些永遠數不完的石柱子。

淑萍再次舉起那個奇怪的木盒端詳起來。這是一個狹長的長方體,正面的部份是一副浮雕,三個身穿長袍的人圍成一圈坐在樹下,左右兩側的人同時將手舉在胸前,似乎正在比劃着什麼。大部分浮雕均已損毀,尤其是人像的頭部,因此無從知道這三人是誰。若仔細察看的話,就能發現三個人的手上都纏繞着類似絲線的東西,這些絲線匯聚到木盒中央,形成一塊圓形的突起部分。淑萍發現,若是用手按下這個部分,它就會稍稍下陷,感覺像是按鈕或開關。只是淑萍摁了很多次,卻什麼也沒發生。三人身後的大樹十分粗壯,枝椏密密匝匝地伸向天空,樹上綴着十顆橢圓形的東西,其中兩個爲藍色,剩下的都是綠色,淑萍認爲這應該是樹上結出的果子。只是她不明白,爲何同一棵樹會長出完全不同顏色的果子。

她無意中還發現,每次將木盒靠近電視,畫面便會劇烈扭曲,想必木盒裡必然大有玄機。她將木盒湊在耳邊聽了一會兒,裡頭並無奇怪的響動。淑萍萌生過撬開木盒的衝動,但是細細察看之後,她發現木盒上不僅沒有任何螺絲釘、卯榫或卡槽,甚至六個面之間也沒有黏合的痕跡,這實在令她咋舌不已。她甚至覺得即便用現代最先進的技術,恐怕也難以製造出這樣的木盒。何況這個木盒根本不像現代的東西。

淑萍去過市中心最大的一家古董店,找專業的鑑定人員看過木盒。他們推測木盒起碼有五六百年的歷史。不過他們對木盒的來歷不甚明瞭,只能斷定它大概是歐洲中世紀的藝術品。的確,浮雕的風格似乎源自國外。淑萍在網上找到幾張歐洲中世紀的雕刻作品,確實和木盒的浮雕有幾分神似。可以肯定的是,這東西大有來頭,尤其木盒是從偷襲她的歹徒身上掉落的,更非尋常之物。

一個念頭忽地從腦中閃過,淑萍抓起手機,登進一個論壇。當初因爲小寶的問題,她不時在論壇裡請教某些專家。這個論壇設立了數百個版塊,小到養花烹飪,大到家國要事,無所不包。論壇的註冊用戶多達數百萬人,不乏來自各行各業的精英達人。淑萍之前在論壇裡提的不少問題,都有熱心人士幫忙排疑解惑。她想或許有人會知道這木盒的來歷。

淑萍隨即發了個帖子,附上用手機拍攝的木盒的照片,懇請論壇裡的知情人告知木盒的來歷,並在帖子裡特意註明“請私信聯繫”。發完帖子,淑萍拿起桌上的機器人,緩緩撫摸着機器人光滑的塑料外殼。這是小寶最喜歡的玩具,雖然買來很久了,小寶依然十分愛惜,因此一直都像新的,但卻在小寶遇害當日摔壞。她摁下機器人背部的按鈕,從機器人嘴裡傳來嘈雜不清的聲音——

“我……是變……形機器人赫克託,打……擊邪惡,維護……地球和……平。”

小寶曾經問她,赫克託會幫小寶打壞蛋嗎?

她說,會啊,他會保護小寶,因爲你們倆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小寶面對窮兇極惡的歹徒時,本應充當赫克託的她卻沒在他身邊。

眼淚一滴滴掉落在機器人軀殼上,淑萍緊緊將它摟在懷裡。這個玩具也承載了許多歡樂,小寶第一次看到機器人伴隨着音樂變身成跑車時,拍着手大聲叫喊着。赫克託還支持聲紋識別,丈夫和小寶搗鼓了一晚,就能用他們的聲音控制機器人變身,準確率還挺高,起碼淑萍的聲音對它就沒有效果。聽丈夫說,如果在手機裡下載配套的APP,還可以在裡頭查看機器人的當前位置、變形的記錄等等。

搞這麼多花俏的功能有什麼用,她曾經不無厭惡地想,如果赫克託具有一鍵報警的功能,說不定小寶就能逃過一劫。現在一想,玩具又怎麼會有報警功能呢。她想起曾經讀過的一篇介紹心理學知識的文章說,人遭遇不幸後心理將會經歷四個階段。那時她正處於防禦期,否認和推卸是這個時期的典型特徵。她又想到,自己與丈夫隔閡漸生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清脆的手機鈴聲把淑萍從思緒中拉了回來。拿起手機一看,論壇裡有人回覆她的帖子了。她擡手抹去淚水,登進論壇,果然在論壇信箱裡找到一則新信息,點開一看,裡頭只有一行字——

“我知道木盒的來歷。”

用戶暱稱的位置上是“瀕死的孤雁”五個字。淑萍趕忙回了消息:“希望能告知詳情,萬分感謝。”不一會兒,對方回覆道:“當面談,晚上十點夫人廟前。”

淑萍趕緊回道:“您方便嗎,能否現在見面?”

又過了一分鐘左右,對方答覆:

“白天不行,晚上談。記得帶上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