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 爲祈願來年的五穀豐登,國民富強,皇宮中會舉行大儺儀式。
其儀式:選中十歲以上, 十二歲以下, 百二十人的宦官內侍爲振子, 他們皆戴赤色頭巾身着黑衣, 執大淺;再由內侍總管伏志扮演驅疫辟邪的方相氏黃金四目, 蒙熊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 隨十二獸於周遍前後省三過,再持炬火, 出宮廷直到懷昔南門。
在此之後以往常慣例都會由數十位出自樂府的樂工於殿前的丹墀上奏樂吟唱, 太子則以羽冒覆頭上, 衣飾翡翠之羽,舞一段“天保”爲國祈福。
而今太子薨逝, 東宮之位懸空,代替者便是二皇子淳于孤睿,一場祭祀神祇之舞,代表着將來的掌權者,縱目觀望, 在場之人莫不是翹首以待, 作爲二皇子的生母儀妃臉上的光彩更是一時無兩。
“君曰:卜爾, 萬壽無疆。神之吊矣, 詒爾多福。民之質矣, 日用飲食。羣黎百姓,遍爲爾德。如月之恆, 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二皇子矯健敏捷的舞姿伴隨着歌者們慷慨激昂的吟唱,時而如雷霆萬鈞,時而如江海凝光。
作爲旁觀者六皇子淳于紫洲到是顯得不同於其他人的雲淡風輕,其實對於他來說誰舞都是一樣,以前主角不是他,現在也不是,看透了滋味便是相同的,看不透也只能是自己折磨自己,更何況坐在那個位置的淳于風也不是沒有舞過,照樣繼承皇位執掌天下。
直到歌聲悠然消逝,丹墀上的祭祀之舞隨之而收,祭祀儀式落幕。淳于風攜太后轉到興樂宮後殿換了身日常服飾出來後,設於正殿的酒筳宴席才正式開始。
酒過三巡後,氣氛開始熱鬧起來,便一一向皇帝,皇太后進酒,賀新詞。
輪至紫洲時,他持杯長身而起,忽然眼前一陣恍惚,幸得身側的蘇莫及時相扶才勉強站穩,但杯中酒卻因此濺了出來。
“這才幾杯酒,六殿下便醉了?”
太后本就不喜歡紫洲,儀妃的一番弦外之音,使得太后更加多心,一副怫然不悅的樣子道:“若不願與我這老人家喝酒,那便不要勉強了。”
聽得此話,紫洲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恍然之間想起曾經那麼一段稍縱即逝的回憶。
燈如紅豆,一縷暗香,若有若無,案塌之畔,淳于風正在細細地拓摹銅器上的圖案,驀然擡頭問他:“怎麼你那些討人喜歡的本事偏偏用不到其他人身上呢?”他正拈香投入爐內,見問乃答:“對於不喜歡自己的人再怎麼討好,也只是熱臉貼上冷屁股。”淳于風當時聽了淡笑不語。
回過神後,杯中的酒已被重新斟滿,紫洲持杯向太后恭敬道:“孫兒有些不勝酒力,並非不願,若因此惹得太后不高興,孫兒在這裡自罰三杯。”言罷,遂連飲三杯。
接下來的靜默如石頭一般壓在每個人的心上,紛紛推杯放箸,似乎都在瞧着局面到底如何發展下去,但見太后板着臉道:“禁足了一個月,怎麼還是一點沒長進!”
淳于風聽後心裡自是一番不悅,但也不好說什麼,只道:“母后,您的孫兒都自罰三杯向您賠不是了,您是不是應該回一個?”
太后承認皇帝對六皇子的疼愛卻是多於其他孩子,平時說不得碰不得也就罷了,有時甚至過於敏感,她不知皇帝是怎麼想的,那個心腸歹毒的女人在骯髒的牢籠中生出的孩子都帶着毒,天生弒兄克母,行爲更是乖僻,對自己的父皇那態度都是陰晴不定的,偏偏皇帝如此縱容。儘管她再不滿,但終究不能駁了皇帝的面子,便應付式的還了一杯。
重新坐定的紫洲愈覺頭昏腦漲,甚至開始出現一些幻覺,捏着太陽穴盯着酒杯中的椒柏酒難道真的醉了?
正疑惑間,耳邊響起蘇莫的聲音,“殿下不舒服嗎?”
紫洲微一沉吟,擡頭吩咐他:“你去告訴父皇一聲,說我有些不勝酒力,先行退下了。”
蘇莫先去回稟,紫洲則一個人支撐着軟綿綿身體緩步出了興樂宮。乍一出殿門,寒風刺骨,吹的他一身汗毛直豎,霎時覺得清醒了一點。
行至興樂宮右方的長廊之上時,“殿下!”蘇莫氣喘吁吁的追上來爲他披上狐裘大氅,“陛下已經叫人請了太醫在青鸞宮候着呢。”
紫洲嗯了一聲,便由着蘇莫扶着自己,拾階而上。
“噗”的一聲,朵朵煙花衝上天際綻放於深沉的夜空之中,一時間將整座興樂宮照的紅彤彤。正在此時遠方一黑影踏着屋頂疾速而過,亦如幻覺,緊接着蘇莫大呼一聲“刺客!”
聞聲紫洲側首望去卻是一片重影,難以分辨。
“殿下在此等候,奴才這就去喊人!”說畢,蘇莫的神色不着痕跡的遲疑了一下,又瞬即掉頭去尋內宮禁衛。
眼前的事物不停的在轉,彷彿進入另一個世界,陣陣朔風襲來吹向黃金間以玉石做的壁帶,隨着響起清脆的玲瓏聲。紫洲閉上眼,晃了晃頭,復又睜眸所聞所見依舊如是。
他喊了幾聲蘇莫,無人迴應,扶着欄杆走出幾步,卻恍惚看到一頭戴面具的黑影手執長劍朝自己的方向飛來,紫洲大驚迅速自廣袖中摸出幾支暗器,腕骨折回,直朝那人胸口擲去。
不遠處的黑影應聲而倒,只聽他口中的一句“六弟!”好似焦雷一般,震的紫洲頓時清醒,愣了半晌,才下了臺階走上前看清了那人的面貌正是淳于孤睿。
“二皇兄!”紫洲攬起淳于孤睿:“怎麼會是你?你怎麼突然出現在這?”
“我聽到……有人喊刺客……”話未了淳于孤睿便被疼暈過去。
而此時的蘇莫正好帶着數十名內宮禁衛返回,手中的火把照的周圍燈火通明,見此情形俱是吃了一驚。
“殿下!這,這……”蘇莫駭的連話都說不清楚,忽然瞥見對面的人影連忙退到一旁,垂首跪地。
“睿兒……”儀妃不顧儀容的衝上來一把推開紫洲將淳于孤睿抱在懷中梨花帶雨的哭了一頓,然後擡頭問:“誰來告訴本宮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到底發生了什麼?”
見衆人沉默,儀妃擡手指着蘇莫,喝命:“你說!”
蘇莫來不及多想,唯有答道:“奴才方纔看到一黑影以爲是刺客,便去找侍衛。”聲音中帶着細微的顫抖不似平日裡的沉着。
“刺客呢?”儀妃接着問。
“沒有找到,或許是奴才看錯了!”
儀妃聽了蘇莫的答話,轉眼看向六皇子,他此刻的目光已經呆怔,豁然明白了什麼,情緒越來越激動,指着他:“是你!是你!對不對?”
面對儀妃的指責,紫洲擡眼掃視了一圈,也許在這猛然的刺激之下他的腦袋居然沒有方纔那麼昏沉,幻覺也散了,他開始懷疑自己被暗中下了藥,又望向紮在淳于孤睿胸口處的飛鏢,人證物證俱在他百口莫辯。
不知何時淳于風也來到了他的身邊,神色複雜的望着他,半晌才道:“朕想聽你的解釋。”
如何解釋?說被人下藥,以自己現在的體質誰會信,說酒醉之下錯認二皇兄爲刺客,那更是天方夜譚,若一字不回那代表着默認,橫豎都是一場死局。
紫洲低了半日頭,密長的毛領下掩着他白的毫無血色的臉,最終無力道:“解釋了,你會信嗎?”
“不說怎麼知道朕信不信。”
“兒臣若說自己被人下藥了,父皇會信嗎?”他擡起頭望着淳于風選擇照實說。
“紫洲!”淳于風眯起雙眸,語聲更厲:“你讓朕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謊話,不要忘了朕是用什麼救了你?竟然說自己被人下了藥?”
紫洲不由得嗤了一聲,攜着一抹自嘲將視線移至別處。
淳于風踱步到紫洲面前,擡手勾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轉向自己,陰測測道:“你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要坐上那個位置嗎?不要以爲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朕沒有追究你便可以更加的肆無忌憚,朕給你的那纔是你的,朕不給的你這輩子都不要想!”
紫洲的神情定格在話音落下的一刻,看着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瞳,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帶着微微的顫音,道:“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
淳于風的目光似乎猛顫了一下,臉龐的線條依舊繃得緊緊的。
如果方纔因爲距離太遠,天色太暗他無法看清那雙黑瞳裝着什麼,那麼在如此近距離的對視下,是猜忌?猶疑?還是失望?仍舊令他捉摸不透,突然想通了太傅的幾番話,胸中一陣寒意,即便近日以來淳于風待他有所改變,其實根本代表不了什麼,帝王之心自古難測。
這時,太后在淑妃的攙扶下姍姍來遲,見眼前的狀況,大概已猜的箇中緣由,淑妃深感擔憂。而浸染後宮幾十年的太后,此刻則彰顯出應有的沉着,她向淳于風建議道:“陛下還是將六皇子交給宗正寺吧!”
淳于風直起腰面,負手回:“他是朕的兒子,外人沒有資格插手,當然由朕親自處理。”
太后的臉沉了又沉,便不說話了。只聽淳于風繼續道:“明日大朝會,各國使臣都會來朝貢,誰都不準將今日此事宣揚出去。先將六皇子關入冷宮,待朝會結束之後由朕來審。”他在說到朕字之時語氣特意加重,目的是宣佈了對此事件的主導權,同時警告某些人斷了某些不乾不淨的心思。
儀妃心有不甘的看着被侍衛帶走的背影,眸中充溢了將他挫骨揚灰的恨意。自始至終陛下未曾看過睿兒一眼,或問上一句關心的話,只一味的護着那禍害。
冷宮中,紫洲抱着雙膝蜷在牀榻的一角,身上圍着厚厚的被褥,每次呼吸彷彿可以嗅到發黴的味道,他充滿倦意的雙眸盯着火盆內燃燃騰起的火焰,寢室內熱氣撲面,卻依然感覺到寒冷。
他的頭靠在牀畔慢慢闔上眼,暫時不去想在這場宴席之中每個人擔任着什麼樣的角色,暫時拋開自己身在何處,暫時不去理會母親臨終前對他的重託,暫時不去推測正旦朝會過後事情發展的趨勢,他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覺,單純的以爲一覺醒來什麼都會消失,沒有皇宮,沒有那個所謂的父皇。
或許那時的紫洲根本意識不到,對於後來的種種今晚只是一個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