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軒回到大理寺中,批閱案宗的時候仍在回想着驪山的事情,他神思恍惚,有些心猿意馬。這時,冬寧走過來報稱左羽林將軍葉景成來訪。葉家乃軍事世家,世代效忠朝廷,葉景成多年來軍功赫赫,去年又在靈州一帶擊退了來犯的突厥大軍,今年年初懿宗皇帝便封他做了左羽林將軍,與右羽林將軍敬廣林一同統領着戍衛皇宮的五萬禁軍。若非皇帝的親信,一般人絕做不到那樣的要職。
葉軒因父親早逝,母親匆匆改嫁之後就將他託付給自己哥哥葉景成照顧。葉軒與葉景成情同父子,他對這個有養育之恩的舅父更加是敬重有加。他一聽是舅父登門,立即振作精神出門迎接。
門口一輛高篷馬車上走下來一個身着戎裝,腳蹬馬靴,精神抖擻的魁梧男子,此人正是葉景成。
葉軒立即向舅父請安,將其接到內廳入座,親自遞上茶水,恭敬地問道:“舅父向來軍務繁忙,怎麼今個兒突然有空來此,想必是有什麼要緊事情吧?”
“就屬你最爲機靈了!確實是件要緊事!”葉景成大喇喇地笑着,將葉軒拉過來坐在自己身邊說道,“葉軒,你今年也二十有五了,舅父我又常年南征北戰也不在你身邊,竟將你的婚事給耽擱了。”
葉軒一聽居然是這個話題,低頭沉聲道:“舅父當以國事爲重,這區區小事何足讓舅父費心,甥兒自有分寸。”
葉景成擺擺手,說話的嗓門開始大起來了:“國事家事都是大事,我怎麼會不操心你的終身大事呢?如今我回到京師,也給你物色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左僕射範天祥的獨生女,品貌端正知書達理,只是眼界頗高因此耽擱到二十歲上仍待字閨中。怎麼樣,也配得上你這個大理寺卿了吧?”
葉軒偷偷蹙了蹙眉,語氣堅決道:“多謝舅父一番苦心。可甥兒公務纏身,不幾日之後又要遠赴沁州辦案,怕耽誤了人家,更何況……”
不等他說完,葉景成就急了:“什麼耽誤不耽誤的?照你這麼說,像老夫這樣常年駐守邊疆的武夫都不要成家了!你看看你那幾個堂弟,不是都早早地娶妻生子,就連排行老七的小禹,比你還小了十歲,今年也要成親了!唯獨你這個做兄長的一直形單影隻的,這算什麼事兒呀?”
葉軒只是低頭聽着,一言不發,眼神卻是倔強堅決。
葉景成長嘆一口氣:“既如此,我也不勉強你。你孃親來信說她不幾日之後回來祭祖,此事便由她來定奪吧!”不及葉軒回話,他便拂袖而去。
葉軒生父在他十三歲那年去世,之後母親葉柳鳳改嫁他鄉,不得已將他寄養在哥哥葉景成家中。母子倆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次面,但是兩人彼此牽掛,書信往來頻繁。不過,葉母在兒子婚事上卻操碎了心,只可惜她遠在他鄉,鞭長莫及。
這一日,葉軒向衙門告假,將遠道而來的母親迎回了自己的私宅暫住。葉母雖然已過四十,但天生膚白麗質,豐腴玉潤,如今仍能從她的眉目之間看出年輕時的驚鴻美貌,而葉軒也是繼承了母親的容姿,生得英俊出衆。
母子倆久別重逢,葉母熱絡地拉住他手說了不少話,他們從祭祖的事上說到了家常俗務,正聊得興致盎然,葉母話鋒一轉,冷不防地問道:“聽說你舅父最近替你物色了左僕射家的閨女,那麼難得的好姑娘,你爲何推拒了人家?”
葉軒早就預料到母親會這麼問,淡然卻堅定地說道:“娘,我現在還不想成家。”
“什麼?”縱然像葉母這般溫柔清雅的女子,聽到兒子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免急躁起來,“你都快三十了,現在不想?那你倒說說,何時纔想成家?”
葉軒低頭沉默。葉母想起自己每次問他,他都是拿這副模樣來應付自己,叫自己束手無策。葉母只覺得鼻子一酸,竟有淚滴在眼眶中打轉,她掏出繡帕輕拭淚痕,聲音哽咽道:“看到你這麼多年來一直孤身一人,寂寞寡歡,爲娘真是心疼。可憐你爹死得早,娘又不能時常陪在你身邊,多希望有個貼心人能代替娘好好照顧你,讓你也能夠像其他人一樣兒女繞膝,盡享齊人之福。”說着悲悲慼慼,又淌下兩滴眼淚來。
葉軒聽了也覺心酸,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伏在母親的膝上哀告道:“娘,孩兒不孝,竟讓孃親如此傷心!”
葉母抱着他的頭哭道:“就算是娘求你,你就答應了這門親事吧!”
可葉軒仍舊跪地不起,倔強地低聲說道:“請恕孩兒不孝。”
葉母見他仍不鬆口,眸中閃過一絲遲疑,終於忍不住問道:“有一句話娘一直憋在心裡不敢問你,但是如今不得不問了,你實話告訴娘,你是不是爲了鄭家姑娘才至今不肯娶妻?”
葉軒並不答話,倒使得葉母更加確信,她哀嘆一聲:“我的傻孩子啊!那姑娘已經離世這麼多年了,你爲她空守了那麼多年,如今還是放不下她嗎?”
葉母口中的鄭姑娘原是葉軒未婚妻,因家道變故而死於非命。這麼多年來葉軒的心底一直不曾忘記於她,但他此時腦中浮現出的卻是蘇雲的笑容,他這才恍然醒悟到,那纔是他想要娶的人!在母親一再逼問之下,他終於開口道:“娘,不是您所想的那樣。我不是不娶,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到底是爲了什麼呢?你究竟在等什麼呢?”
爲孃的心思是何等細緻周密,葉母瞧着自己兒子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說話間眼底突然泛起了溫柔而灼亮的光輝,臉上也微微起了紅暈。葉母畢竟是過來人,當下便起了疑,追問道:“莫非是中意的姑娘了?”
葉軒被問得有些促急了:“娘,您就別問了。總之我會成家。”
葉母看他的情狀,便知自己十有八九是猜中了,她本是柔順的性子不便多問,不過心中卻仍是不放心,好奇究竟是哪家姑娘入了兒子的眼居然還不能馬上就嫁給他?論樣貌才學、家世地位,她兒子都不輸人家,何必像這般欲言又止遮遮掩掩?除非……對方不能嫁給他?她的寶貝兒子不至於是愛上了有夫之婦,這纔不肯娶別人?
這樣一想她可就更擔心了,但兒子的性格她最清楚不過,他若不肯說的事情你甭想從他嘴裡撬出半個字來。於是葉母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用自己的方式找出答案。
一日,葉軒從大理寺回來,一進屋子,就覺得氣氛不對。母親與舅父葉景成一同坐在房中,葉景成一把將葉軒拉過來按在竹椅上,葉軒正摸不着頭腦之際卻見葉景成掏出一副畫卷來,攤開置於桌上。
那畫上是一處風景旖旎、僻靜清幽的河濱,一座彎彎的石拱橋在茂盛蒼翠的垂柳下若隱若現,岸邊嫩黃色的花兒開得正豔。水中盛開着一朵碩大的荷花,荷花上卻立着一個身姿曼妙,芳華絕代的仙子,與蘇雲一模一樣。
葉軒一看那畫,正是他上次在渭水偶遇蘇雲之後所繪。此時他眼中露出訝異之色,但他沉住氣,打算先聽舅父怎麼說。
葉母給葉景成遞了個眼色,葉景成便指着畫卷問道:“你老實說,這畫是怎麼回事?”
葉軒依舊鎮定:“這是我畫的渭水之春景,怎麼給舅父拾得了?”
葉母感到氣氛尷尬,馬上出來圓場:“娘打掃屋子時不小心撞到了書架,這畫從裡面掉了出來。正巧你舅父來找我商量祭祖的事情,我就將此畫給他看了。誰知他一眼認出畫中人很像京師富商蘇敬宇的閨女。”葉母說着溜了葉軒一眼,見他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便柔聲問道:“莫非你與蘇姑娘很熟?”
葉軒低眉答道:“確實有幾面之緣,卻談不上很熟。”
誰知葉景成卻沉不住氣了:“胡說!你還想瞞我們到何時?你和她不熟還會畫出這般見不得人的東西?別人都告訴我了,說你倆交情可不一般哪!你還爲她負傷兩次,我看這妖女根本就是個害人精!”他指着畫氣得都手指都打顫了,“你瞧瞧她這狐媚相,還有這般搔首弄姿的模樣,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經人家的閨女。她倒是有本事啊,居然讓你迷了心竅,連左僕射家那麼好的親事都不要!”
葉軒臉上微微泛白,卻是杵在那裡默默忍受着舅父狂風驟雨般的訓斥,好不容易等葉景成說完了,略有些生硬地說道:“舅父錯怪蘇姑娘了。就算甥兒有意,人家未必願意。”
葉景成一聽,更被他氣得噎住了。敢情倒是自家甥兒看上了人家,而人家居然還看不上他?
那葉母上前好言規勸道:“軒兒,你舅父也是爲了你好。那商人之女出身低賤,而且聽說在外時常拋頭露面還與各色男子同行。這樣的女子與你門不當戶不對,你還是趁早斷了這個念想了吧。”
葉軒只覺得此話無比刺耳,但他轉念想起蘇雲慣扮男裝,母親也並非無中生有,又暗自皺了皺眉。他被母親逼得緊了,只得沉聲說道:“娘,舅父,我知道你們都是爲了我好,可這門婚事請恕孩兒不能答應。”
葉景成拍着桌子怒吼道:“你這孽障!你以爲不娶範家姑娘你就可以娶到那個姓蘇的妖女了?我告訴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休想那個姓蘇的妖女進我們葉家的門!”
葉軒看到老爺子氣得滿臉通紅,胸膛不住起伏,只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孃親,舅父,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葉軒自然會娶妻的,可是現在求您們不要逼我。”
“軒兒,你這是何苦?”葉母噙着淚,心疼地想要去拉他。
“這種不孝孽障,別去管他!他不肯娶範家小姐,那就給我一直跪在這裡不準起來!”葉景成留下一個副官監督,而後就怒氣衝衝地回府了。
之後任憑葉母如何規勸,但葉軒憋着一股勁,就是不肯鬆口。他滿心滿腦子都被蘇雲給佔據了,哪裡還能接納別的女人?他內心裡也知道蘇雲與他不僅身份懸殊,若她確實是雲霄閣的幫兇,那兩人簡直就是勢同水火了。他一時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還在堅持什麼?癡妄什麼?但是,只要還有一絲希望,他就不願意放棄!
葉軒就這樣跪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早仍舊不肯妥協。見兒子不吃不喝地跪在那裡,葉母實在看不下去了,心疼地要扶他起來,葉景成留下的副官跟隨葉景成多年,深知葉景成對這個外甥視若己出,對此也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沒想到葉軒卻較真起來,非要得到舅父的原諒不可。葉母只得去求葉景成,誰知他也是個牛脾氣,怎麼勸都沒用。葉母憂心如焚之時,去找葉景成的夫人邵氏商量。邵氏原是看着葉軒長大的,哪有不心疼的道理,便替葉母出了一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