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情

蘇敬宇從鏢師處聽說蘇雲被山賊推下懸崖生死未卜,他早年爲了生意四處奔波,風吹雨打地運貨,落下了一身的病,一聽到這個消息更是急火攻心,竟然一下子癱倒在地。等他好不容易甦醒過來,派出幾乎所有的手下去山林尋找蘇雲。

月上樹梢,蘇府卻燈火通明,不斷有人奔走忙碌。蘇敬宇一夜之間似乎又蒼老憔悴了不少,他頹然地坐在牀上,無力地靠在牀背上,旁邊的丫鬟給他遞了一碗藥湯,搖了一勺送到他的嘴邊,勸說道:“老爺,您喝口藥吧?郎中說了,這藥去火,您喝了之後就沒事了。”

蘇敬宇眼眶發紅,他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卻是不想喝。

那丫鬟見了老爺這副樣子,也只能乾着急。這時候,一直侍立在旁的管家周旺走到榻前,對着蘇敬宇苦口勸說道:“老爺,您就將藥喝了吧?小姐還沒找到,您可千萬不能再有事啊!”

這時候,門口突然有人急報進來,滿臉紅光:“老爺,官府將小姐送回來了!”蘇敬宇一聽,渾身振奮,一下子跳下牀來,急匆匆地奔出去,他激動地哆嗦起來:“小姐受傷了沒有?還不快去將小姐迎進來啊!”身後的丫鬟見他外衣都來不及穿,急忙扯了件斗篷給他披上。

蘇敬宇走到正廳,見有兩個身着官服的人擡着一個擔架進了屋,後面還跟了幾個看上去威武的大官。其中最高的那人被另外一個瘦小的看上去像是侍童的男孩攙扶着,他顯然受了傷。

蘇敬宇一眼就認出了擔架上的人正是自己的女兒。他見蘇雲的衣服上有血跡,額頭上也有淤青,撲了上去哭道:“雲兒,雲兒,你怎麼了?你不要嚇爹啊!”在一旁的周管家趕緊催促左右:“趕緊請郎中過來!”

葉軒見蘇敬宇看起來有幾分憔悴病容,這樣看來不太像是叱吒京師的巨賈,倒是有些斯文柔弱的文人模樣。

蘇敬宇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擡頭望向葉軒等人,拱手言謝:“多謝官爺救了小女!老夫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真是謝天謝地!”

丁凱卻冷哼了一聲:“爲了救你的寶貝女兒,害得我們大理寺卿跌在山溝裡受了傷,要不是我們及時趕到,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你一句謝謝就算了?”

葉軒對着丁凱喝道:“不得無禮!”

蘇敬宇轉向葉軒,見他腿腳上滿是污泥,臉上和手上也有刮傷的血口子,嘴脣因失血而顯得蒼白。不過,即使是受傷了,卻難掩一股傲然風骨和過人氣度。蘇敬宇一聽是此人救了愛女,對他更是無比的好感。他馬上吩咐周管家:“你從我庫裡取一百錠白銀出來,好好酬謝這幾位官爺們。”

等周旺取出銀子來呈給葉軒,葉軒卻看都不看一眼,肅穆地說道:“蘇先生,在下葉軒,有一事想要請教蘇先生。”

蘇敬宇恭謹道:“葉大人請講。”

葉軒望了一眼蘇敬宇周圍簇擁着的下人,低聲說道:“此處說話似乎不太方便。”

蘇敬宇也是個明事之人,他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葉軒,然後恭敬地說道:“老夫先將小女送回房間,還請葉大人先在書齋稍後。”

葉軒點點頭:“好。”

冬寧原本要攙扶着葉軒一同進書齋,卻被葉軒吩咐讓他們等人在客廳等候,他一個人跟着小廝,一瘸一拐地走進了蘇敬宇的書齋。剩下冬寧狐疑又不安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間書齋寬敞大氣。他一踏進去,便有一股幽淡的墨香飄出。金絲楠木書几上擺放着文房四寶,牆上的水墨書畫看起來品味不俗。

不多久之後,蘇敬宇走了進來。他對着葉軒客套兩句,給他斟了一杯從杭州新運過來的龍井茶,客氣道:“不知葉大人有何事相問?”

葉軒言辭凌厲:“蘇先生,蘇小姐的易容之術相當高明啊!連我們這些大理寺當差的都統統被矇在鼓裡。要不是碰巧撞見她跌落到山溝裡,發現她臉上易容的破綻,還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受騙上當。說!你究竟是何居心,竟然讓自己的女兒假扮賬房先生?”他目光犀利地瞪視着蘇敬宇。

蘇敬宇本來就因爲蘇雲出事了而憂思過度,此時被葉軒一瞪更是兩腿發軟,他趕緊跪下低頭道:“葉大人,老夫這麼做實在是有難言之隱啊!”

葉軒挑眉道:“哼,既然你不肯說,那麼只好請蘇姑娘醒來之後到衙門走一趟了。”

蘇敬宇急得低聲乞求道:“不!不!雲兒沒有罪!她已經爲這個家吃了太多的苦,承受了太多的壓力,不能再這麼對她了呀。好,我說,我全都說出來。”

葉軒見他可憐,語氣略微有所緩和:“還請蘇先生起來說話。若有半句虛言,本官連你一同抓起來。”

蘇敬宇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他緩緩說道:“我們蘇家有今日的家業也是多虧了我這個女兒。蘇雲這孩子從小機靈,她自幼跟着我和內人天南地北到處跑生意,對生意門道摸得比我還透徹,我偏偏生來嘴笨,但凡遇到大買賣總是會被別人佔了便宜去。這孩子看不過去,便扮作賬房先生的模樣跟着我東奔西走四處談買賣,我們蘇家談成的大生意有不少都是她的功勞。這一次,我本是要去隴山採辦琉璃瓦,可惜舊疾復發,別人去我又不放心,便讓小女代我過去操辦。葉大人,您想想,這未出閣的女子怎麼能隨意拋頭顱露臉?小女不惜喬裝成男子,爲了生意奔波勞苦。她這麼做,也有她的苦衷啊!求葉大人不要爲難她。”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似乎在壓抑着心中的悲傷和內疚。

葉軒見他言辭懇切,心想他的話倒也合情合理。葉軒深吸一口氣,想到蘇雲那樣花樣年華的姑娘本該受家庭的庇護過着無憂無慮的日子,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卻承受那麼多重擔。

葉軒心中不是滋味,他下意識地攥了攥拳頭,稍頓片刻復又冷麪問道:“倘若你們真是做正經生意的,爲何要與雲霄閣有瓜葛?”

蘇敬宇一臉詫異:“葉大人冤枉啊,老夫從來未曾聽說什麼雲什麼閣的,和他們有瓜葛更是何從談起啊?”

葉軒不依不饒,冷冷道:“那蘇姑娘的易容術又作何解釋?這種騙人的江湖法術,該不會是你教她的吧?”

蘇敬宇一聽易容術,便低下頭,兩隻手緊緊互握着。他本不願意泄露那麼多秘密,但事到如今,爲了女兒不被官府抓去,他也只好全盤托出了。他遲疑片刻方纔說道:“實不相瞞,多年之前我經營的布莊曾毀於大火,我迫於生計不得不遠赴西域做買賣,內人那時候又染重病,對小女疏於照顧。小女便是在那時候結交了一個遊方術士,易容術便是跟他所學。”

葉軒心想:若他此言屬實,那遊方術士很可能與雲霄閣有關,他問道:“那遊方術士現在何處?”

蘇敬宇搖頭道:“我們本是洛陽人士,那術士也是小女在洛陽認識的。自從我們遷居長安之後不久便與他失去了聯繫。”

“哦,是麼?”葉軒審視地望着他,但見蘇敬宇目光磊落地迎向他,堅定地說道:“老夫所言句句屬實,絕不敢欺瞞大人!”

葉軒站起來,對着蘇敬宇說道:“是不是真話我自會調查。本官先告辭了。”

蘇敬宇覺得繃緊的神經這才稍微放鬆了些。他拱手作揖道:“老夫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葉大人對此事千萬保密。若是泄露出去恐怕對小女的名聲有損。”

葉軒“嗯”了一聲,他走到書齋門口,卻又突然停步,讓蘇敬宇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卻見葉軒回頭,對着蘇敬宇鄭重說道:“若是蘇小姐醒轉,還望命人向我通報一聲。”不等蘇敬宇回答,他大刀闊步地邁出了房門。

蘇敬宇擡起手想要讓他留步,卻見他身影一晃就不見了。蘇敬宇一拳砸在牆上,苦澀地憂嘆:“您終究還是不信老夫的話,不肯放過小女嗎?”

葉軒板着臉走出了書齋,對着冬寧等人說道:“我們走!”

冬寧見他臉色不對,便也不問什麼。那方力卻不識趣地問道:“葉大人,從那蘇老頭嘴裡問出點兒什麼了沒有?他們是不是和雲霄閣暗中勾結?”

葉軒只是搖頭。

方力切齒道:“沒想到這老頭子骨頭挺硬,居然連葉大人都拿他沒有辦法。我看他啊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乾脆把他們統統抓起來,按個妖術惑衆的罪名,到時候看他們還不老實交代!”

“別多嘴,快回去!”葉軒怒視了他一眼,方力只覺得他目光中充滿了怨氣,頓時打了一個冷噤。

葉軒等人一走,蘇敬宇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幸好此時周旺及時趕到,一把將他攙扶住,他叫道:“老爺,您沒事兒吧?”

蘇敬宇依靠在周旺的身上,揉着太陽穴說道:“郎中來了沒有?”

周旺點點頭:“老爺您放心,已經給小姐請了全城最好的外傷郎中過來。”

“快,扶我去小姐的房間。”蘇敬宇在周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到了蘇雲的榻旁。但是纔沒走幾步,他卻突然胸口發悶,頭痛欲裂,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蘇家的兩個當家臺柱同時倒下,這讓人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幸好蘇敬宇父女倆平素深得下人愛戴,對內外事務又有一套管理之法,即便他倆都病倒了,那些下人們依舊恪盡職守各司其職,再加上週旺與鄭子憲兩人挑起了代管的重任,在兩人的辛勤打點之下,蘇家的內務與生意照常,也沒出什麼大亂子。這些都是後話了。

葉軒出了蘇府,本來強撐的身體終於也受不住了,他趔趄一步,靠在了冬寧的身上,冬寧與丁凱等人連忙將他合力扶上了馬車。

葉軒坐在馬車裡,頭倚靠着車壁,此時原本包紮好的手臂傷口又開始抽疼,那疼痛一陣強似一陣,疼得他緊緊攥着拳頭,臉上的青筋暴起,卻硬是一聲不吭。

身旁的冬寧就像與他連着心似的,察覺到了他的異常,他轉過頭來柔聲問道:“葉大人,你很疼嗎?”

葉軒閉着眼睛,只是微微搖了搖頭,但從他緊蹙的眉頭可以看出他忍得多辛苦。冬寧心疼不已,他將毛巾沾了些水,替葉軒拭去額頭滲出的汗珠。

“葉大人,我們還是送你去郎中那裡吧,可不能硬撐啊!”方力說着,想要站起來查看葉軒的傷勢,突然他腳下踩到了什麼異物,他低頭一看,竟是一枚雲朵型的小巧玉佩,下面用紅線掛着一個玲瓏的花結。他拿起玉佩,好奇地問車上的人:“咦,這玩意兒是誰的?”

衆人皆搖頭,那葉軒睜開眼睛,慢慢擡起手來:“給我看看。”方力將玉佩遞給他,葉軒想起了蘇雲腰間曾帶着一塊玉佩,看起來與眼前這個似乎挺像。

他像是一聲嘆息:“應該是蘇姑娘之物。”

冬寧說道:“要不交給我吧,我改日還給蘇府。”

葉軒想起山谷中蘇雲在噩夢中緊緊摟住自己,她柔軟嬌嫩的肌膚,還有她美到令他窒息的臉……葉軒將玉佩捏在手裡,悶聲道:“不用了,我自會交給她的。”

冬寧望過去,卻見葉軒眸中閃爍着的柔情還有臉上不自然的緋紅。他微微皺了皺眉,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