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劍之合

葉軒一動不動地站在亭臺上,憑欄眺望。眼前的風景旖旎瑞麗,而他的心卻是晦暗一片。

熟料,忽聞背後有人說道:“葉大人,怎麼不進屋裡坐,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吹冷風哪?”言語中帶着戲謔。

他回頭一看,看到花梨對着自己招了招手,他微微動了動脣:“原來是花梨姑娘。”他又轉回身去默默地望着遠處風景。

花梨走到他的身旁,挑眉道:“怎麼?聽葉大人的口氣好似很失望?莫非葉大人希望此刻站在您身邊的另有其人?”

“在下絕沒有這個意思。”葉軒低低地說道,卻沒有看她。

花梨心裡嘀咕着:什麼“沒有這個意思”,看你這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明擺着就是這個意思。

花梨眼珠一溜,繼續說道:“沒想到在長安市內還能找得到如此怡靜之地,就跟世外桃源似的,難怪我家小姐也喜歡上了這兒,還跟我說以後要常來呢。”這話其實是她信口胡謅的,若不搬出‘我家小姐’這個殺手鐗,她怕她說什麼葉軒都不會有迴應了。

葉軒果然有了反應,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故作不經意地問:“蘇姑娘怎麼會來這裡?”

花梨竊笑不已,卻裝模作樣說道:“葉大人,您也知道我家小姐成天忙着生意,她哪有閒情逸致在茶館喝茶呢?不過,這個廣陵王還真是厲害,前幾日給我家小姐寫了老長的一信,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些什麼,就把她給請出來了。”

她心裡卻想:你高冷是吧?你淡定是吧?小姐親都親被你親過了,你明明佔了她便宜,卻到現在連半點兒表示也沒有!哼,真是良心都被狗吃掉了!難不成直到小姐跟人家跑了你纔會發現她的好呀?那好,我偏要刺激刺激你,讓你知道心疼!

其實花梨是錯怪他了,她並不知道那日蘇雲寫了一封絕情信給了葉軒,還一直在埋怨葉軒沒有擔當。

葉軒依舊言語清冷:“廣陵王愛樂如癡,像蘇姑娘這般出色的樂師自然是他熱衷結交的對象了。”他雖這麼說,但卻微微皺了皺眉,他想起冬至的時候還曾見過蘇雲與令狐越車馬同行,如今一轉身又與廣陵王走得這般近,這蘇姑娘到底是太沒有心機不懂避嫌,還是太有心機處處留情?

花梨見他神色微變,繼續添油加醋道:“方纔小姐與廣陵王兩人琴瑟和鳴、心有靈犀的的模樣,讓我覺得他倆真是般配極了!這也難怪,自從我家小姐升了宮廷樂師之後,三天兩頭往皇宮裡跑,也與這廣陵王遇過很多回了。兩人一來二去,日久生情也是極正常的事。葉大人,我私底下問您一句:以您對廣陵王的瞭解?他可是一個能夠託付終身之人?”

葉軒的表情依舊是無動於衷,但是他的拳頭卻明顯握緊了欄杆,他遲疑了片刻,終究開口道:“作爲朋友,廣陵王確實是個值得結交之人。但對於男女之私,恕在下不便妄加評論。”

花梨自嘲地笑笑:“哎呦,瞧我怎麼口沒遮攔盡和葉大人胡扯這些?葉大人切莫見怪。我也知道這些話我本不該說的,不過我也是將葉大人當做一個可以傾訴之人,才說了這麼多。”

葉軒神色中透出一絲隱藏的痛苦:“我沒有怪你。”

花梨撇撇嘴,心中暗想:哎,這根木頭,到底要怎麼才能點醒他呢?

她又接着一本正經說道:“其實我心裡終究還是最爲牽掛着小姐的婚事啊。等來年初夏,小姐就到了及笄之年,老爺早就說過到那時候一定會爲她訂下終身大事。可眼下只剩下不到半載了,小姐倒是不急,可我這個做貼身丫頭的,卻比她還急呢!如今我見到廣陵王這等青年才俊,而且王府裡也沒有半個妃子妾室,又與小姐志同道合,兩人正好般配着呢!所以我才說了那些,葉大人可千萬別與別人說啊!要是小姐知道了,定會打死我的。”

葉軒的眼皮微微顫抖,但是他憋了半天,只低低地說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不管是廣陵王還是令狐越,蘇雲訂婚的對象終究不會是他葉軒,她已經明明白白拒絕過自己。可是……他一想起驪山雨夜兩人的擁抱,一想起她柔嫩嬌脣在自己嘴上留下的甘露,渾身就像是有一團火在灼燒,他不甘心!

花梨說了那麼多,卻只得到他一句保守秘密的承諾,簡直氣得七竅生煙,心中大罵:死木頭,爛木頭!難怪年紀一大把了還單着,活該做一輩子的倒黴光棍!

葉軒回到位子上坐下,這時候,半啓的窗戶外,粉紅瑰麗的花瓣隨風飄入,紛紛揚揚的梅花灑落了一地。

廣陵王指着地上的梅花笑着說道:“你們看,這梅花開得正豔,藉着這麼好的景緻,我有個提議:不如我們合奏一曲《雪梅爭春》如何?”

衆人一致點頭應和。由蘇雲撫琴,廣陵王彈瑟,方遠信彈琵琶,另外幾人分別吹笛、笙、簫。而冷秋望說道:“我雖樂器不精,但是可以給你們敲敲鼓板,熱鬧熱鬧。”

衆人欣然同意,卻只剩下葉軒一人。

冷秋望問道:“葉軒,你平時也不碰樂器的,要不也與我一起敲鼓板吧?”

葉軒望向了蘇雲,他的眸中閃動着深邃的幽光,他深沉道:“不,我舞劍,爲你們助興。”

“好極了!”衆人歡呼而起。

蘇雲看到葉軒眼中射出一股倔強不服輸的勁道,暗暗有些擔心:

她見識過他的武功,剛硬霸氣,威武不屈。但舞劍卻是另外一回事,關鍵在於舞之優美,而非劍術之精湛,很難想象他這樣一個冷硬的男子能舞出動人之姿來。

而更令蘇雲擔心的是:她今日應邀而來,無非是爲了日後在宮中多個照應。不過,方纔廣陵王對她流露出愛慕之色,看起來已經讓葉軒不安,她還真怕葉軒會一時意氣用事,借舞劍鬧出什麼事來,讓他與廣陵王之間產生間隙。

幸虧《雪梅爭春》乃一首意境深遠、寄情於高山流水的悠揚舒緩之曲,而衆人合奏,以瑤琴爲主。蘇雲決定把握住節奏,以琴音壓制葉軒舞劍的速度。

空靈清越、韻味悠長的曲調從鳳凰鈴中緩緩飄揚而出,好像是潺潺流水輕輕拂過人的身體,讓人彷彿置身於旖旎秀麗的桃源幽谷之中,足以令躁動的心也漸漸安寧平復下來。

其他人皆被寧靜悠遠的琴聲所感染,仙樂般的曲調從他們的樂器中慢慢流出。

葉軒走到了雅室的中央,身軀凜凜的他慢慢將寶劍明月破拔出鞘,劍光照室,鋒芒畢露。

他垂眉斂目,耳朵跟隨着樂曲而微動,似乎在用耳力捕捉着那跳躍變化的音符。像是一個虔誠的舞者,在舞蹈之前傾情於曲調之中,醞釀着舞感。

他猛然一躍,竟騰躍至半空,劍在腕中旋轉,一朵朵銀光閃耀的劍花竟似雪梅一般,在空中飛旋綻放。

他刺出一劍,劍氣將窗子“譁”得一下子撞得洞開。

風涌入,捲起了漫天的梅花。

他身若游龍、衣袂紛飛,竟舞得那般瀟灑,那般繽紛。那些飄飄揚揚的花兒彷彿在爲他喝彩,又彷彿在爲他伴舞。

他的一招一式、一旋一動剛好契合曲調的抑揚頓挫。那樂曲就像是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流,他的劍就像是河中的小舟,隨波逐流。

不過,慢慢地,隨着他舞劍的動作變幻,他原本深沉憂鬱的臉上突然煥發出一種異樣的光彩。冥冥之中他似乎被一股力量牽引着,讓兩人通過琴與劍彼此心意相通。

而蘇雲的眼睛不知是被紛飛的花兒所迷,還是被炫目的劍花所迷,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動着,她的手不知不覺撫動地越來越快,琴音越來越急促。其他人卻漸漸有些跟不上了。

起初還看得清葉軒的劍影,也不知是他帶動了琴音,還是琴音帶動了他,總之隨着琴聲的加快,他的身姿逐漸舞成了一團銀光閃酌的劍影。

鼓聲停息了、笛聲消失了、最後就連廣陵王也停下了手中的瑟,只剩下蘇雲仍在彈琴,但是她的手已經快得令人目眩。

衆人皆是癡癡地望着他們倆。

蘇雲彈的早已經不是《雪梅爭春》,而是如同疾風驟雨、激越狂放的《塞外戰馬曲》。

葉軒的劍在激昂的琴聲之中身如電轉,只聽得劍聲呼呼作響,千條光影如同銀蛇出洞卷地而來,又似飛泉瀑布銀光四濺。

他就像是個出征塞外與愛人生離死別的將軍,在戰場上策馬揮劍浴血奮戰,將無限悲哀與憂憤發泄在自己的劍上。而她的心就如同脫了繮的馬,再也不受理智的壓抑,而是跟隨着葉軒的劍神馳到了遠方。

什麼琴瑟和諧,明明是琴劍之合!

悲至極點,只聽“嘣”地一聲刺耳,琴絃猛然斷裂!

葉軒像是被雷擊中一樣,想要止住,但劍勢猶在,一個踉蹌,收勢不住!他反手一轉,發力將明月破刺入地中。

地裂板碎,寶劍發出悠長的劍鳴,整個屋子竟如同地震一般搖晃。

風停了,花兒落了,四周一片寂靜。

鮮紅的血從蘇雲纖細白皙的手上滴落,落於玉石一般的琴身之上,無聲無息。她的手掌被斷絃所傷,劃出一條一寸長的血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