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守歲

又過了大半月之後,便是除夕之夜。按照宮中的慣例,諸皇族與衆親貴一律入宮守歲。

皇宮之中呈現出一派喜慶祥和的景象:到處垂絲掛彩、高樓殿閣被裝點得繁華似錦。數十重宮門內外洞開,每座大殿皆擺滿了宴席,裡面坐滿了皇親國戚。

屋檐下和樹椏上掛起了數千盞形態各異的花燈,將整個皇宮照耀得裡外通明、亮如白晝。

這些花燈以雕木和雕竹爲骨架,鑲上紗絹、琉璃和牛角。紗絹上面彩繪着山水、花鳥等吉祥如意的圖案,美觀大氣。琉璃在燭光的照耀下顯得晶瑩剔透、熠熠生輝,花燈底部還綴有金色的流蘇和穗邊。

此時雖然已經接近二更,但宮裡的筵宴一場接着一場,處處歌舞昇平,熱鬧非凡。

懿宗與皇后端坐在太極宮中,此處的盛宴進行地如火如荼,空氣中瀰漫着濃郁的酒香、肉香、還有胭脂香,讓人不飲自醉;到處飄蕩着歌聲、笑聲、酒杯碰撞之聲,衆人皆沉浸在佳節的歡鬧愉悅之中。

一曲方罷,蘇雲懷抱着琵琶從樂臺上撤了下來,讓另外一批樂師輪換上場。她與其他休憩的樂師一同入座,席前擺放着美食佳釀,這是懿宗賜給樂師的,其他人很快大快朵頤起來。

自從蘇雲給德妃獻上了不老丹之後,德妃用了之後果然覺得效果神奇,自此之後便有意籠絡蘇雲。她向懿宗吹了幾天枕邊風之後,懿宗將蘇雲封爲了首席樂師,蘇雲搖身一變,成了整個宮廷樂師中的首領。前朝有此殊榮的,全都是年過四十的男樂師呢。

蘇雲舉起酒盞,用衣袖掩住嘴作勢就要飲酒,一顆小小的白色藥丸悄無聲息地從她的袖口裡滑落,正巧落於酒盞之中。她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片刻之後,藥力便發揮了效果。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片潮紅,從額頭一直紅到了脖子根。她的手背和手臂上還冒出了一顆顆細小的紅疹子。她扶着額頭,搖晃着身體像是要倒下一樣。

她身邊的樂師見狀,大吃一驚,連忙問道:“蘇樂師,你怎麼了?”

蘇雲用迷離的眼神望了那人一眼,那樂師立即驚呼起來:“你……你的眼睛怎麼又紅又腫?”

蘇雲醉醺醺地說道:“我沒醉,我沒醉,給我酒,我還要喝!”

這時,太樂署令董思明過來探視,一見她的樣子,便急問道:“剛纔還好好的,怎麼才一轉眼的功夫身上就起了這麼多疹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周圍的樂師搖着頭道:“我們也不知道啊,她喝了一盞酒,就變成這樣了。”

董思明眼珠一溜,叫道:“哎呦,看蘇樂師這樣子,八成是對酒精過敏!”

其實蘇雲服下的是花梨特製的藥丸,目的就是要身上顯露出這些酒醉的反應。不過此時她的腦子卻是清醒無比。

董思明自然也是事先與她說好演的這齣戲。他說道:“人命關天,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還是趕緊送她回去吧。皇上那邊由我來稟明。來人吶,快扶蘇樂師回府!”

就這樣,兩個身強力壯的宮娥擡着蘇雲走出了宮殿之中,扶她坐上了殿門口一臺轎子上。

轎子沒有往北走出宮門,而是機警地避開了宮娥和太監的耳目之後,一拐彎鑽進了一處僻靜的宮道上,而後又從小路繞道來到了掖庭宮附近。

掖庭宮與太極宮毗鄰,今天又是大好的喜慶日子,此處也一改往日的素樸冷清,屋檐下和樹枝上張燈結綵,照得裡外一片通紅。

此時,掖庭宮中絕大多數的宮女都在各處宮殿中伺候,她們要等到三更後,所有筵宴曲終人散方能歇息。

兩個轎伕將轎子停靠在一處隱蔽的樹叢之中,而後一前一後護着蘇雲趁着夜色來到掖庭宮外。在前頭帶路的正是德妃的內侍谷大鵬,而另一個則是江魁。爲了防止別人認出來,他們二人都做了僞裝,而蘇雲在轎子裡的時候在衣服外套上了一件太監服,還戴了假髮,搖身一變又成了一個白麪的小太監。

谷大鵬低聲說道:“我先去探路,你們在這裡等着。直到聽到我以貓叫爲信號,你們才能進來。”

蘇雲點點頭:“凡事小心!”

蘇雲與江魁躲在宮門角落的陰影中,豎起耳朵細細聽着裡面的動靜。過了一會兒,終於從高牆裡面傳來了幾聲清晰的貓叫,他們方纔開了一條門縫,偷偷溜了進去。

他們三人躲在一根巨大的廊柱後面,警覺地望着四周。谷大鵬小聲道:“我已經裡裡外外都查過了,這裡只剩下一些老弱傷病的宮奴,不過她們已睡得死死的。其他的宮女全都給派出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可惜北庭的那三間黑屋的窗子一直緊閉着,我怕驚動裡面的人,所以沒敢看鄭如意是不是在裡面。”

江魁自告奮勇道:“這事交給我來處理吧。”

谷大鵬領着他們躡手躡腳地穿過中庭,而後朝着北面的三間黑屋指了指。

只見三間破敗的木屋子陰森森地矗在那裡,所有的窗子都緊閉着。

江魁讓他們止步,獨自悄無聲息地走到了黑屋前。他打量了屋子幾眼,然後從背囊中取出一雙蹭亮的鋼勾抓,套於手上。他凝神屏氣,彎腰弓背就像一隻野貓一般牢牢吸附在了木屋的外牆上,手腳並用從容寂靜地爬上了屋樑。

他偷偷掀開屋頂的瓦片,藉着朦朧的月光朝裡探頭張望。左右兩間黑屋中並沒有發現人影,但是中間那個屋子的牆角卻蜷縮着一個黑影。他又偷偷地將屋瓦放歸原位。

江魁縱身一躍,輕巧地落在地上,無聲無息。他朝着蘇雲他們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過去。

蘇雲會意,立即疾步奔向了關押鄭如意的中間黑屋。她一路奔,一路上心臟突突地跳,心頭竟涌上了幾分忐忑和擔憂。她等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如今眼看着就要得償所願,她激動地連步子都邁不穩了,只覺得兩隻腳輕飄飄的。

蘇雲來到黑屋前,屋子上的兩扇破舊開裂的木窗子關着,在北風呼嘯中被打得不住抖動,還發出“嚯嚯嚯”的響聲,就像是在火爐上不斷被蒸汽頂起的鍋蓋一般,發出急促而聒噪的聲響。

瑟瑟冷風從木窗上的裂縫和豁口直鑽到屋內,蘇雲看了陣陣揪心,直替屋內的鄭如意擔心。

谷大鵬對着江魁探詢地望了一眼:“咱們得找個硬傢伙把這門破開!”

江魁卻攔住了他,他的視線落在了那扇陳舊斑駁的木門上,他淡定地說道:“讓我來!”

只見他俯下身子用細長的手指在木門上的每一處輕輕叩擊,敲出一陣“篤篤”聲。谷大鵬在一旁丈二摸不着頭腦,不住催促:“又不是挑西瓜,你在敲什麼?還不抓緊時間砸門吶!”

江魁卻不理他,繼續敲敲打打。

蘇雲篤定地說道:“莫急,江魁自有法子。”

過了一會兒,江魁立起身來,對着蘇雲與谷大鵬示意:“你們且靠後。”

蘇雲看到他成竹在胸的表情,立即會意地退後。

江魁深深納了一口氣,他的肚子竟如同吹氣一般鼓了起來,將他原本瘦削的身子撐得老大,連衣服都蹦得緊緊的,像是要炸開一樣。他一鼓作氣,翻起雙掌,只見一股白色氣流從他袖子裡衝出。

只聽“嘣”地一聲悶響,轉眼之間木門被擊中之處竟然豁開了一條裂縫,裂縫像是一道霹靂一般迅速朝兩邊擴張,半個木門被劈了下來,剎那間粉屑塵土高高飛揚起來。所幸發出的動靜並不太大,並沒有將掖庭中熟睡的宮人吵醒。

原來,方纔江魁仔細敲擊木門就是爲了尋找木門最薄弱之處,而後他蓄勢待發,全力出擊,一擊而勝!

蘇雲揮揮手,驅散了眼前的塵土,而後迫不及待地朝着屋內張望。

谷大鵬點起了燈籠,將一縷昏暗的紅色亮光投入了屋內。

雖然剛纔的響聲沒有吵醒別人,但是顯然已經驚動了黑屋裡的人。那個原本蜷縮在角落裡的黑影動了一下,她的頭擡了起來,她的臉很黑,似乎有很久沒有洗漱了,唯見一雙眸子在燈光之下閃着詭異的光芒。

“誰?”那個黑影問道,她的話音有些顫抖,顯然是被驚擾到了。

蘇雲心兒一顫:大姐!千真萬確那是大姐的聲音!

剎那間她的心中百感交集,她的雙腿不聽使喚地劇烈顫抖起來,她竟然一步都邁不開了。

谷大鵬率先跑到了鄭如意的身邊,俯身要去拉她,好言說道:“我們是來救你的,跟我們走吧!”

沒想到剛纔還很安靜的鄭如意一下子尖叫了起來,抓起手邊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不知是碗還是瓢,竟狠命地砸向谷大鵬:“滾開!別抓我!你們這些豬狗不如的畜生!”她辨認出谷大鵬身上的太監服,把他誤認爲那些平日欺凌她的壞人,因此變得愈發驚惶與瘋狂。

蘇雲一把衝過去,跪在地上不顧一切地抱住了鄭如意,辛酸悲苦的眼淚如泉水一般涌了出來。她在鄭如意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說道:“別怕!別怕!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谷大鵬被她打得都悶了,在一旁拼命揉着腦袋,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

可是鄭如意卻像一隻受了驚的小獸,根本聽不進去蘇雲的話,她歇斯底里地哭着求着叫着:“走開!別打我!求求你們放過我吧!”在極盡瘋狂之中,她猛地伸手一抓。

“啊!”地一聲輕叫,蘇雲猝不及防,白皙秀美的臉上竟被尖銳粗燥的指甲劃出了一道血口!

蘇雲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鄭如意顯然處在一種被迫害的妄想之中,好像所有人都要打她、罵她、害她、逼她!

蘇雲卻忍不住去猜想:究竟是怎麼樣的折磨,怎麼樣的恐懼,怎麼樣的虐待,竟讓曾經就連生氣時也從不大聲說話、連一隻螞蟻都不忍心踩死的大姐變成了如今這幅癲狂暴躁的模樣?

蘇雲根本不敢再繼續往下想了。

就在蘇雲瀕臨崩潰的時候,她懷中的鄭如意突然停住了嘴,脖子一歪軟綿綿地倒在了蘇雲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