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心裡不僅不怪,反而還高興呢。不過他不會表現出來。
陳師傅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兒子陳新民,小名叫小新。這個的男孩子,見到謝晉元來家裡,立刻從裡屋出來,趴在爸爸身後,也不怕生,閃動兩隻大眼睛看着他,滴溜溜的轉。
謝晉元看見陳師傅還是一語不發,板着臉,也不以爲意。指着坐上的白酒,笑着說道:“師傅,多謝你這段時間對徒弟的教導。今天正好發工資,就買點東西孝敬師傅來了。”
師傅還是嘴角微微一動,冒出兩個字:“不必。”
“應該的。”謝晉元說。
“徒弟以前是山東的一個農民,什麼也不懂。要不是師傅指點,哪有徒弟的今天。”
“應該的。”師傅說話,真是惜字如金啊。
男孩突然插嘴問道:“哥哥,你是從山東來的啊?”
師傅開口阻止:“小新!禮貌!”
謝晉元正發愁枯坐尷尬,聽到小新問自己,心裡高興起來,擡頭對他說:“我老家在山東藤縣。離這裡一千多裡地呢。”
小新搖搖頭:“藤縣?沒聽說過啊。”
謝晉元想了想,說:“藤縣離棗莊很近。”
“棗莊?那裡有很多棗樹嗎?”男孩子好奇的問道。
“不是。棗莊不是棗樹園子,是一個很大的城市。那裡有煤礦,附近有微山湖。”謝晉元對於小新的無知有點失望。株洲的孩子孤陋寡聞。
不過他還是接着提示:
“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過鐵道游擊隊?鐵道游擊隊就在我的老家。”
“鐵道游擊隊?沒有聽說過。”小新搖搖頭。那個時候,鐵道游擊隊雖然名氣很大,但是也只是在山東一帶威名遠播,還沒有到湖南來。
尬聊啊。謝晉元立刻卡殼了,不知道如何跟男孩聊下去。
好在男孩好奇心重,很快轉移話題問道:“哥哥,你是專門從家鄉跑到這裡來工作的嗎?”
他搖搖頭說:“不是。我不是直接從老家過來的。我在老家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株洲這個地方。我是從部隊復轉下來的。”
他也有點小孩子氣。剛纔小新說不知道棗莊滕縣,他在這裡也小小的反擊一下。
小新根本沒有理會到他的小心思,驚訝道:“哇,哥哥以前是解放軍,好厲害啊。”
小新用憧憬的神情說:“還是在你們山東好啊,參軍很方便。我們這裡的人很少能夠加入解放軍的。”
從抗戰開始,共產黨的軍隊,都是在北方發展起來的。在南方絕大部分地區,國民黨的控制力量非常強,只有地下黨和游擊隊能夠存在。
謝晉元搖搖頭說:“我們那裡參軍也不容易。我當初去參軍還被人家趕回來。嫌我小。後來實在沒辦法,就從家裡偷跑出來。還是先跑到支前隊伍裡當一個民工,給前線打仗的解放軍送軍糧。後來才參軍的。然後就復轉到這裡。到現在家裡都不知道我在哪兒。”
“從家裡偷跑出來?”男孩驚訝的說了一句,羨慕的看看謝晉元,然後又看向爸爸。
陳師傅瞪了兒子一眼,又看看謝晉元,好像有些怪他,說這樣的話會帶壞小孩子。
但是謝晉元完全沒注意。他被小新的話引發了鄉愁。說着說着,打開了話匣子。謝晉元說:
“我剛跑出來的時候,是加入支前民工運糧隊。開始人家也不收我。後來我軟磨硬泡才被收下。加入之後,我跟着送糧隊伍,推着小車從老家一直走到徐州。再後來,運糧隊解散,我又加入擔架隊,在戰場上救護傷員。再後來,我才加入解放軍。再後來就跟着部隊來到株洲。沒想到上級忽然下命令讓我們復轉,我才脫下軍裝,來到這裡進廠當工人,成了你爸爸的徒弟。”
他說着,注意到師傅也在側耳傾聽。師傅之前只是知道徒弟是部隊復轉軍人,其他的一概不知。現在聽徒弟一說,這才發現,徒弟的年齡不大,經歷倒是也很有意思的啊。
小新驚訝的說:“哥哥,你以前當解放軍的時候,有沒有上過戰場,打過仗啊?”
謝晉元看了小新一眼,感覺到小新的眼睛裡,對打仗有天然的渴望。
謝晉元說:“我上過戰場,但是沒有打過仗。我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是參軍前,那時候我是擔架隊員,我們到戰場上找到受傷的解放軍戰士,用擔架擡回來。當時戰場上子彈也不長眼,到處亂飛,一不小心就會沒命,很危險的。有一次,炮彈就在我附近爆炸,要不是我躲的快,早就沒命了。
“還有,在解放軍渡江作戰的時候,當時我和一個老人負責開船,運送突擊隊戰士渡過長江。那次是最危險的。敵人陣地上的機關槍和大炮,對着我們的渡船掃射過來,我身邊不少解放軍戰士都犧牲了。我躲了過去。沒想到,在後面第三次的時候,碰到敵人飛機扔**,把我的船炸成兩段。我命大,沒死。以後我就沒有經歷過什麼戰鬥了。因爲我參軍後分在兵工營,只負責修理槍械,沒有真正上戰場拿着搶和敵人戰鬥過。”
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就聞到了廚房飄過來一陣陣肉香,三個聊天的男人人立刻被勾起了食慾。
小新高興的說:“好哇,今天有肉吃了。”
謝晉元聞到香味也有點饞。以前在家裡的時候,逢年過節才能吃到肉。自己跑出來之後,就再也沒有吃過肉了。運糧隊、衛生隊、兵工營,吃飯都是八成飽,哪兒會有肉吃呢。
“開飯了。”師孃招呼大家開吃。
謝晉元聞聲看過去,只見師孃端上飯菜。他注意到師孃白淨的臉龐很乾淨。心裡很驚訝。因爲他知道,這裡做飯都是靠燒柴火,難免煙熏火燎。他在食堂經常看見炊事員臉上帶着黑色煙火痕跡。心裡對南方女人愛乾淨有了新的認識。
乾淨的飯桌上擺着白米飯,一大碗燉肉,一盤子小河魚,加上一大盤蔬菜。謝晉元還是第一次吃到這麼豐盛的飯菜。有魚有肉,有葷有素。他心裡又是一陣感嘆。株洲女人整治出來的家常菜,比自己的娘做的好的太多了。自己的娘最拿手的,是野菜餑餑,苞谷麪糊糊。
謝晉元年輕,初次來到師傅家做客,也不知道謙讓。人家讓他吃,他就動了筷子。他吃了一口魚,舌頭上的味蕾就被湖南的辣征服了。
真辣。第一個感覺就是辣。辣味之後,吃進肚子裡的東西,立刻就化作熱流,傳遍全身,熱乎乎的。他這頓飯吃的通體舒泰。他沒有想到,這頓飯對他的意義重大,影響深遠。要不是在這裡學會吃魚吃辣,在未來的困難時期,生活會更加艱難。
小新對辣魚不屑一顧,眼睛緊盯着燉肉開吃。師孃瞪了男孩一眼,說:“吃菜!”
小新有些不樂意的夾了一筷子蔬菜,勉強吃了。謝晉元看着小新的樣子,心裡覺得同情起來。自己也不喜歡吃蔬菜。可能是男孩子都不喜歡吃蔬菜。
師傅倒是很矜持,也不怎麼吃肉,只是小口的抿着酒。板着臉,但是大家都還感覺出來,他現在很愜意。
吃完飯,謝晉元告辭。師傅忽然開口說:“記住,有困難,找師傅。”
陳師傅能說出這句話來,很不容易。這句話等於是對徒弟的承諾。以後徒弟遇到困難,師傅就替徒弟出頭,承擔後果。
在當時師徒關係並不親近的年代,這樣的承諾非常珍貴。卻讓謝晉元用一頓酒肉換來了。不過反過來想,徒弟的酒肉也很珍貴,除了他,沒有人會想到孝敬師傅。
可惜,謝晉元沒有理解師傅這句話的意思,只當是一句客套話。因爲,他在部隊的時候,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有什麼問題,就找組織。這樣的話給謝晉元留下的印象,就好像組織能夠解決一切問題。但是謝晉元眼光短淺,只知道有有問題就去上級首長,他一直不鬧清楚這個組織是什麼,在哪裡。
有了這一次家訪之後,謝晉元發現師傅對自己更加耐心了,話也多了起來,幾乎是有問必答。他心裡感激師傅,學的也更加用心。然後,這一天,師傅開口對他說:
“今天,再做一次。如果合格,你就出師。”
謝晉元心裡激動起來。師傅這句話,是允許自己出師了。
“操作的時候我一定要千萬要小心,寧可一次少一點,也不要過頭了。”
謝晉元心裡暗暗對自己說道。
第一次在師傅的眼皮子底下操縱機牀,謝晉元緊緊握住車牀控制把柄,手心微微出汗,眼睛也不敢眨眼。
“滋——”被切削下來的鐵屑,閃耀着銀光,紛紛落下來。
第一刀切削下去後,謝晉元放鬆下來。這樣的工作他做過多次了,只要不緊張,就不會有什麼問題。於是,接下來他動作熟練的幹了起來。按照師傅的指點,粗加工之後,又操縱微調柄輪,精心的雕琢。最後,覺得沒有任何問題了,才停下了機器。
師傅過來,用遊標卡尺仔細量了一遍,在徒弟期盼的目光下,點點頭說:“合格。”
第四十一章 夜校掃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