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兒子每天拉着一輛板車,跟其他民工一樣,每天睜開眼,頭上就有一車石頭的任務,就要想着怎麼找石頭,挖石頭,背石頭,拉石頭。在水庫工地的生活,正如生產隊長說的那樣,一天下來累的筋疲力盡,但是一天三頓飯,能吃飽。
一個有文化的知識青年,每天對能夠吃飽肚子感到滿足,這是多麼令人悲哀的一件事情啊。
後來這個水庫的任務完成了,還沒有等他回到村裡,又被派到公社在南山腳下修建的莫河水庫。在這裡,地點變了,每天的活兒和之前沒有什麼兩樣,還是爲水庫石砌護坡找石頭。好不容易熬到了到了冬天,水庫工地的民工們又接到縣裡下達的任務,去縣裡窄口水庫。於是,拖拉機將他們這些人送到這個靈寶縣最大的水庫工地。
這個水庫在澗河上游距離縣城不到四十多裡。據說是一九五八年就動工,建設大壩、溢洪道和發電站,直到一九七三年才完成。前後歷時十五年,是靈寶縣最大的水庫,也是河南省海拔最高的一座大型水庫。水庫蓄水1.85億立方米。可灌溉耕地果園30萬畝,年發電1420萬千瓦,是靈寶人民的驕傲。
不過,這些數據顯然都是理論上的。因爲,雖然水庫建成了,配套的灌渠工程沒有完成。於是,縣裡又開始修建配套的灌渠。謝先舉他們這一批民工來到的時候,灌渠的土方工程已經完成大半,接下來的工程是灌渠的石砌護坡。
灌渠是沿着半山坡向下遊方向伸展,採集的石料則被堆放在山谷中公路旁。他們這些的人的任務,就是將石料從山谷底部運到半山坡上的水渠旁。簡單的說,就是把石頭背到山上。
這個時候的冬天,寒風刺骨。民工住的地方,是黃土坡上臨時開挖的土窯洞,大小几乎都是標準化,容納六個人的地鋪,而且的窯洞沒有門,掛個草簾子擋風雪。
領導們雖然住的也是窯洞,但是比羣衆要舒適多了。他們的窯洞挖的很深,洞內帶拐彎,帶套間,外面的風寒一點也影響不到裡面。
工地上沒有廁所。大家方便的時候,都是自己找個僻靜之處解決。這裡是荒山野嶺,處處都荒僻。
背石頭比之前的活兒更累。唯一讓大家開心的一點,就是這裡的生活要比以前好了一些,主食雖然還是玉米麪,但是定期有肉吃了。
低級趣味的逸聞趣事,是人們之間聊天的主要內容。工地上的鐵姑娘們,常常被人們當成開玩笑的對象。
在外面飄蕩一年多時間。他從大隊的官莊水庫,到公社的莫河水庫,最後修到縣裡的窄口水庫。從春天到冬天,住在沒有遮擋的土窯洞,吃着粗糙的饃饃,搬石頭,背石頭。夏天曬的黝黑,冬天手腳凍瘡。沒有任何文化娛樂活動。一個受過高中教育的知識青年,彷彿變成了一隻沒有智慧的動物,除了喝拉撒睡,就沒有別的什麼事兒了。
在一個偶爾的時候,他腦子裡冒出來當初國家的號召:
“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哪裡是可以大有作爲的。”
忽然對這句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大有作爲?這個天地確實是很廣闊的,是一個可以任由你折騰的地方,但是同時,對於一個有文化有理想的知青來說,也是一個任憑自生自滅的地方,一個令人沉淪的地方。這二年多的生活,即使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他還會爲自己那個時候的人生感到無限的悲哀。萬幸的是,這樣的生活很短,沒有再持續下去。
快到春節的時候,工程終於完工了。民工們如鳥獸四散,各回各家。之前熱火朝天的工地,灌渠附近的平房和窯洞,霎時間變得冷冷清清,荒無人煙。
大兒子回到家中。誰都沒有想到,這是他作爲知青的最後一個春節。不是知青以後不過春節了,而是以後再也沒有知青了。
新的國家領導人重新主持工作,宣告長達十年的*****結束了。改革開放時代到來了。
這個時候,工廠裡發生了很多事情。首先是恢復了正常的生產。訂單不斷,車間機器轟鳴,運送材料和產品的車輛絡繹不絕。每天到了上下班的時間,道路上人流滾滾。新衛廠建成十年來,現在開始全面爲國家建設發力。
全國恢復了高考的消息,如同春風吹遍了全國的每一寸土地,幾乎全部知青都立刻離開了插隊的農村,回家複習功課,準備參加高考。新衛中學爲這些農村回來的知青們專門開設了高考複習班。同時,工廠開辦的技校也開始面向這些知青招生。
對於謝晉元的家庭來說,還有一件事情,就是大女兒從師範大學畢業,回到新衛中學,成爲學校的教師。
晚上,謝晉元對妻子說:“舉兒最好能上技校。那樣就可以成爲廠裡的正式職工了。”
他對大兒子的期望,是進廠當一個工人,延續自己的理想。此外,他的心底還隱藏更重要的想法。在山東老家,有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長子不離家。如果大兒子考上技校,就會百分之百的守在家裡了。
妻子沒有同意他的話,說:
“現在你想讓他進廠當工人了,當初爲什麼不留下他,不讓他下鄉?現在他們這些回來的孩子都要參加高考了,你還能當得了兒子的家?”
言外之意,既然你之前沒有爲兒子避免上山下鄉出力,現在你也就不要管了,況且你也管不了人家。
大兒子原本高中的底子不錯,經過一段時間的複習,考上了大學。
有人祝賀謝晉元大兒子考上大學說:“謝科長,你家孩子爭氣啊,出了兩個大學生。”
可是正因爲謝晉元有自己的想法,顯得並不是很開心。他私下裡對妻子說:
“上大學有什麼好,還不如上廠裡的技校。兩年後出來就是一級工。”
妻子說:“你就知道盯着鼻子尖一點。咱家現在不缺孩子掙得那點錢。你沒看街坊鄰居,知道咱孩子上大學,有多羨慕嗎?再說了,老謝家出了大學生,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兒。”
謝晉元還是心有不甘,說道:“咱家現在是不缺孩子的錢,可是將來孩子結婚,家裡還不是得要給孩子準備東西嗎?幾個孩子,誰都少不了。沒錢咋辦?”
謝晉元想到自己又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將來結婚要準備五套東西,女兒的嫁妝還好辦,但是按照大家通常的標準,三個兒子必須準備三套傢俱,想想就有點不寒而慄。
蘭妮兒嗤笑道:“現在你知道孩子多了?當初我要出去工作的時候,你是咋說的?”
蘭妮兒學着丈夫的口氣:“孩子是老天爺給的禮物。來了就的收下。你還說,老曲家有六個,咱們也不能太落後了。你還說,我不用工作,等孩子長大了,家裡就不缺錢花。現在後悔了?”
謝晉元被妻子懟的無話可說,只好強辯說:
“誰也沒有長着前後眼。我那個時候哪兒知道現在的情況。算了。已經這樣了。不說了。”
大兒子對家庭沒有表現出戀戀不捨的意思。到了該離開的時間,就帶上行李包裹走了。
轉眼二個月過去,大兒子也沒有和家裡聯繫,這讓蘭妮兒很擔心。對丈夫問道:
“晉元,你說這個舉兒是怎麼回事兒,到現在也不給家裡寫封信回來。”
謝晉元說:“大概是剛到學校,作業太多吧。”
又過了幾天。這天晚上,妻子看見丈夫沒有吃晚飯,自顧自的喝着悶酒。就問道:
“今天這是怎麼了?”
謝晉元搖搖頭說:“沒什麼。就是不想吃飯。”
喝了一會兒悶酒,回到屋裡倒頭便睡。
蘭妮兒莫名其妙,心想,丈夫是不是又在外面和人家吵架了?或者是工作中遇到什麼問題了?
進去替丈夫收拾牀鋪。忽然看見丈夫枕頭下面壓着幾張紙。抽出來一看,是大兒子寫給丈夫的信。信很長,滿滿三頁紙。
誰的信?
蘭妮兒識字兒不多,但是一般的常用字也看的懂。只見信上開頭這樣寫:
“爸爸你好。這是兒子第一次給您寫信。”
哦,原來是舉兒來信了。這是好事兒啊,怎麼丈夫還不高興了?她疑惑的想到。
接着看下去,蘭妮兒就知道原因了。信上接着說:
“兒子本來應該好好的給爸爸彙報一下兒子在大學的生活學習情況。可是,前兩天輔導員張老師跟兒子談話之後,兒子想到很多事情,對爸爸有了一些看法。今天就在這裡跟爸爸說一下。有說的不好的地方,請爸爸原諒。”
“張老師在問起兒子家庭情況的時候,兒子說爸爸是解放前參加工的。現在是一二四廠基建科的副科長。張老師感覺很驚訝。他說,解放前參加革命的人,都是老革命,只要不犯什麼錯誤,都得到了提拔。三十年多下來,怎麼說也是廠長一級甚至國家部委的幹部了。怎麼會現在還是一個工廠的副科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和錢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