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房間裡看了看。聶皓的身後一片凌亂, 靠近牀邊的東西全被掃得東倒西歪的，保溫壺瓶蓋、枕巾、水果刀、打火機都散落在了地板上。窗前花瓶裡的嗇薇花斜斜地朝天空伸出一支來，如干黑的雞爪子, 泡在水裡的枝葉也發出一股腐敗的味道。
這房間裡有股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彷彿新鮮空氣已經通不進來了, 全給生生隔絕了。楊漾這纔想起來, 他是忘了把窗簾掀起來了。深藍色的天鵝絨窗簾把這裡厚厚實實, 天花板的圓燈在白天也開着，爲整個房間裡抹一層淡黃，如秋季山坡上的大風捲起的黃土灰塵, 直撲上人的臉面，讓人胸口被堵了似地, 想嗆上一口。
看了楊漾想罵他幾句：生病了還脾氣這麼大！坐在垃圾中, 你就很爽嗎？
KAO, 醫院這些人不會幫忙收拾嗎？
楊漾久久地凝視着聶皓，只覺地太陽穴突突地跳着, 好像有人用針往裡扎着，非常難受。這種難受又完全躲不開的：楊二啊楊二你怎麼這麼慘啊，才半年的時間啊！你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在我心裡，你雖沒良心又霸權主義，簡直混帳！但怎麼說——你應該是住在城堡裡的王子, 是上帝的寵兒, 優雅矜貴, 氣勢逼人, 從來只有讓人仰望的份兒, 不應該受這樣的苦。
楊漾什麼話也沒說。所有的情緒：心疼，驚訝, 震憾，不安，全都寫在了臉上。也好，無需掩飾自己，他反正什麼都看不見。她走到窗前，把窗簾一點點拉攏，可扎窗簾的布帶也不知道哪裡去了。只好從自己己的頭上取下一根藍色帶水晶珠子的髮飾把窗簾紮了起來。她知道聶皓是極愛陽光的人，以前在她家裡時，他發呆也是要順着陽光照射的方向調整坐的方位，她笑過他：你向日葵啊！現在連掛窗簾也忘了，果然失明對人是毀沒性打擊啊。
這時，聶皓朝窗口的方向“喂”了一聲，對楊漾說：“你幫我找找看，手機還在不在？”
他現在這麼落魄，也是輕易不跟人說謝謝，麻煩之類的客氣話的。不過，楊漾完全沒了脾氣，只耐心地把被他丟掉的東西一樣樣拾起來，該洗的就往水龍頭底下衝衝，該抹的都抹一遍，全都歸還了原位，還真的做了一回負責的清潔工。淡淡的陽光攀上了窗臺滲了進來，沉悶的房間空氣與外面交接，漸漸也有了些清新的曖和感覺。
可把所有的東西把收拾了一遍，也沒有發現他的手機。楊漾搓着雙手，輕聲說：“沒！”她突然覺得這樣也不錯，他還是沒有認出她來，就當一回陌生人吧。所以，她把說話控制在三個字之內，聲音儘量放粗或放低。
聶皓走到窗臺邊上，張開雙臂感受着陽光，半晌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手機肯定早被他們拿走了，看來很麻煩……喂，今天是晴天？”
楊漾唔了一聲，看着這高大挺拔的身影，清晨的陽光如碎金燦爛地撲了他一身，猶如烈日下戈壁灘上傲然挺立的白楊——他並不頹廢，沒那麼容易被打倒的！她愣了一愣，心裡說：加油！落難的王子，你還有我呢！她飛快地擦了把汗，繼續拖地。
聶皓站了一會，轉過身來對着她說道：“房間裡變了——我感覺得到。”
楊漾低頭把拖把在桶裡使勁攪，水嘩嘩地灑出來一片。攪得自己心裡也像涌過一陣波濤似的，心慌得厲害。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不能停留久了。她小心地走到他身邊，凝視了一會，慢慢朝他伸過手，突然想撫撫他臉上的傷，手在半空頓住了。她覺得還是恨他。“想他當日是怎樣無情地對待我的，我可是個記仇的人！我並沒打算跟他示好，冰釋前疑！那麼，我寧願偷偷幫他，也永遠不要讓他知道——我有我的驕傲。說到做到，一輩子不見！”
楊漾唉了口氣，走到窗到，把那束枯萎的薔薇花取出來，扔掉。一轉身，差點撞到聶皓身上。她呀了一聲，他的手往前伸了伸，笨拙地想扶住她，可還是沒能觸到她，她躲開了。他說：“小心點！你……究竟是誰？”
楊漾咬咬嘴脣，用鵝公嗓一樣的聲音回答他：“叫……王泳。”有聯想力一點，會想到‘漾字’啦。
王泳？聶皓略爲思忖，突然就抓住了她的手臂，手一點點，緩慢地滑下來，像在用手來探究她是誰，長什麼樣子——這動作是標準盲人舉動，令楊漾心裡又一酸。終於是握穩了她的手。他只覺得這個女人很怪，跟她說話也愛理不理的，做的事卻極爲貼心。誰叫眼睛失明呢，他心裡一急，便衝動地拉住了她。
如果就憑摸手就能認出來，楊漾怔怔地看着他：我絕對會感動一把的。半晌，聶皓放開了她，有點失望地說：“抱歉！”
這時，門外響起了倉促的腳步聲，還夾雜着細碎的交談聲，來的好像不止一個人。楊漾心裡慌張起來，知道得趕緊走了。她焦急地望了聶皓一眼，提上水桶就朝門口走。擰轉門把手時，她轉過向來，又上瞅一眼，離開了。
楊二，你一定要保重！
虛驚一場！門口只是一拿病歷記錄夾的主治醫生帶着三個護士順路經過。可她不能再進去了，會惹那兩門神懷疑的。……如果楊二不能出去，困在這裡遲早會發狂。那該死的聶銘爭好歹毒啊，把他囚在醫院，就是想他徹底失明，瘋掉。
這就是豪門親情。爲着利益，可以完全不顧親人的死活！
楊漾知道總會有辦法的，正如開始來的時候自己也沒有把握能進病房，現在不也是進來了麼？想把他弄出去，恐怕還真的要拼死命，死守在這裡的兩個門神，腰上都佩了警棍的。
她在廁所裡把保潔員的衣服換了下來，去一樓的廁所去和那位中年婦女李大姐見面。那女人直拍胸口，好像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下地來了，說道：“姑娘，你去的可真久啊！爲掙你兩百塊錢，我搞不好會連飯碗都丟掉，嚇死我了。沒碰到什麼人查問你吧。”
楊漾搖搖頭，問道：“李大姐，305門口那兩保安你認識麼？”
李大姐看她不折不撓的樣子，生怕會惹出什麼麻煩來，忙不迭地搖頭：“不認識！他們來了不久。小姑娘，你就別想打什麼歪主意了。”說完，拿起衣服就往樓上走。
“別急嘛。”楊漾一把拉住她，說道：“咱姐倆聊一聊啦。難道他們一天到晚不用休息的？他們在哪吃飯？吃什麼？幾點下班回家？下樓時從哪個門口出去？坐什麼車？住在哪？”
她想的問題倒很細緻，做個八卦記者或偵探助理絕對很有天份的。李大姐還是搖頭：不知道！楊漾又塞人民巾給她，今兒浪費的錢讓她氣得把牙齒咬碎了。得到的消息完全不值100塊：他們從早守到晚，午飯，晚飯都差人送上來的，到晚上又有另外一班人接班，晚上守門是三個人，通霄防守，簡直一隻蒼蠅都飛不進。這個兩個人的名字叫王虎，李小普。
她在心裡把那些愚蠢的念頭一一否決：1.在半路上跳出來，賞這兩人一人一板磚，打暈他們。2.在飯菜裡下迷昏的藥，睡死他們！3.依舊扮清潔工，把楊二打包帶走。
難度係數也太高了！
莫非真要來一個有深厚傳統的成功率非常高的計謀——美人計！
楊漾在鏡裡仔細地瞅着自己的蘋果臉，苦笑着問自己——楊漾，你覺得自己是美人胚子嗎？好吧，就算你願意灑狗血弄得性感美豔一點，對方可是兩個男人哎！一個又高又瘦，一個又胖又黑。救命啊，你以爲你范冰冰林志玲啊，胖瘦皆宜，顛倒衆生！呸！這念頭也太噁心了。
自己不美，不誘惑，還有別人啊。她撥了個電話，叫葉子火速趕過來。楊漾咬牙訂好了川菜館的位子。點上葉子最愛吃的大份水煮魚，燈影牛肉，樟茶鴨子，清蒸江團。天啦，她生日都沒吃這麼奢侈呢。這兩天爲了楊二，真的是花了大把的錢啊。爲了增加誠意，她還加了一瓶紅酒。心疼得快吐血了……
葉子這個好吃鬼，也不管是不是鴻門宴，笑眯眯地對着一桌大魚大內，放開肚皮大吃大喝。楊漾把自己的請求一說，她嚇了一跳，頭搖得像撥浪鼓：“你和聶公子是啥交情，只不過是普通朋友吧。犯得着這樣麼？現在他的處境太複雜了，還不知道能不能翻身。要被抓到了，會很慘的！上次有個記者去病房門口拍了照片被抓到，咱頭頭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把他撈出來。”
楊漾往她碗裡夾魚片和酸菜，勸說道：“只不過叫你演演戲罷了，不會要你命的！你想想，你要救了聶公子，以後好處不用說啊。聶家在這邊是名門旺族，輪得到你來救，多好的機會！”
葉子放下筷子，吐吐舌頭：“風險太大了！再說，誰知他會不會鹹魚翻身。小樣兒……你是不是愛上他了？爲這事居然請我吃大餐！簡直是鐵公雞拔毛。”她見楊漾愁眉不展的樣子，又說道：“你以爲偶像劇？落難王子是公主的事，我們啥身份啊？你都要結婚的人了，別生事啊。”
楊漾一拍桌子，意志堅定：“是朋友就答應我。出事了，我幫你頂罪！”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葉子相當無奈，只好答應下來。兩人又商量了一整晚，葉子還是覺得自己演技太差，膽子太小，臉皮太薄，擔當不了重任。還是結果決定楊漾唱主戲，葉子充當幕後，善後。
楊漾又去了幾趟醫院，把地形也給摸熟了。又花了大錢進了一次病房，聶皓和她打招呼，王泳，是你麼?令她難過得要死。
於是在一個陰天飄着小雨的中午，她們倆開始行動了。楊漾準備的東西非常簡單：兩個洋蔥，一包面巾紙，一把水果刀，一古腦塞在自己的手提包裡。進了住院部後，在廁所裡悉心地爲自己改造了一番，把一件小短襖疊起來捆在自己的肚子上，外披一衣黑色呢子外套，一雙在灰色的中統板鞋。
葉子走出來時，已換上了一套白色的護士裝，白口罩後面那雙大眼睛，清亮水靈，非常漂亮。
她倆相互一打量，各自撲哧一笑，楊漾呸了一聲：你穿得像個天使一樣，我像個難產婦。
葉子提醒道：“先把洋蔥給剝了吧，省得麻煩。”
楊漾信心百倍地拍拍外衣口袋：“在裡頭了，錯不了。”她也是補足了功課，吃了一整晚的麻辣燙，鵝公嗓又升級了，簡直像一撕破的破鑼。
她們各自上了樓。住院大樓的三樓因是普通病房，事情也比想象中的容易。病房的分佈猶如筒子樓，中間一條很長的過道，兩邊各分佈四間病房，窗戶就開在兩端的盡頭。管理病房的護士前臺就在入口處，有三個小護士守着，人們前出都得經過這裡。去往電梯和樓梯從這出口往前走十米，向右拐個彎就到了。而聶皓的病房就在通道的中間位置，監守他的那兩個保安就在正對面的一間病房，中間只有四步的距離。只要從他倆眼前混過去，出去也就不難了。畢竟穿病號服進出的人也不少。
楊漾提着花籃，大步流星地從前臺門口進去了。樣子不低調也不張揚，和一般的病人家屬一樣。此刻，小護士們也正面對面笑嘻嘻地聊着天。楊漾聽出來，她們在談是快女的比賽，泡沫直飛地八卦冠軍的長相和曾哥的綿羊音。
她徑直走到了通道盡頭的窗口。
可惜啊，這只是三樓。恐嚇係數也低了點！但這樓的層高很高，相當於一般樓的五六樓。她把窗子撥開，低頭往外面瞧了一下。把窗子外頭的那一塊水泥平臺和自己的腳比較了一下。大概才十五釐米寬，奇怪，那些搭雨棚的人竟也是這樣踩上去的。簡直是玩命啊！
楊漾咬咬牙，把口袋裡的洋蔥頭拿出來放到眼睛前面，睜大眼睛，再睜大眼睛。如石灰粉一樣的辛辣氣息洶涌地撲面而來，她難受得直跺腳想叫。效果果然非常顯著，洋蔥辣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閉上眼，仰着頭，心裡數着數。好一會，終於可以睜開了，這下子眼淚嘩嘩地流啊。她嘴一撇，抽出幾張紙巾來抹着眼角，攀過窗戶，一腳踏上那個只有十五釐米的平臺，一手扶住了欄杆，吹着外面的冷風和雨，身子有點瑟瑟發抖。
祖先保佑我啊。
她沒敢往樓下看。因爲清楚地知道底下是水泥地面，一點承接物都沒有，摔下去肯定殘了。若未來老公沈嘉應知道她這樣玩命，絕對會擔心得要命。
這時，葉子站在樓梯在另一頭朝她揮手，示意她小心一點。楊漾比了個勝利的手勢，再用力地點了點頭：時——間——到——了！
楊漾這女人真瘋狂啊！葉子緊張起來，心裡像揣着個地雷似的惶惶不安，她有逃跑的念頭。一會，她站在病房的中間，摘下口罩，雙手攏在脣邊，放聲大喊：救命啊！有孕婦跳樓了！救命啊！有孕婦跳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