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午後,天氣異常悶熱。
御書房外木清不停地擦拭着額頭上的汗水。
書房內,李承嗣還在和軍機大臣們商討着國事,氣氛壓抑沉悶。兩撥大臣如拉鋸般的脣槍舌劍着,一派主張皇帝禪位,新皇登基,由新皇統一朝政,舊皇也好安心養病,怡養天年,做含飴弄孫的太上皇。另一派則認爲,朝中剛鎮壓住大皇子的叛亂,若新皇馬上登基,將國之不穩,於大風大大不利。
李承嗣則一言不發,靜坐在正中的龍椅上,看都不看此時說得激烈的臣子們一眼。心中冷笑,都不過是惺惺作態,以博得自己的以後地位鞏固的籌碼罷了。這便是自己的父皇留下的顧命大臣們,除了爲自己充實腰包,滿足一己私利,這些人還會幹什麼。
那些人說得激烈,口水紛飛,各執一辭。安靜立於一旁的霍剛卻皺起了眉頭,他早就察覺到了李承嗣的不耐。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現在的大風帝位如同虛設,朝中大小事務哪一樣不是由太子殿下一人打理。皇帝禪不禪位,新皇登不登基,都只不過是一個形式罷了。他無奈於這些老臣們爲什麼要揪着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話題討論不休,無論他們如何之垂死掙扎,像這班腐朽之人,李承嗣必定是會一一拔去的。這些人就像毒瘤,遍佈於大風的每一個角落,若不能把他們一一除之,李承嗣必不能安寢。這些老臣們也自是知道自己的以後的處境,便合了夥地來作這最後的掙扎,殊不知,垂死的螞蚱,即便再怎麼蹦達,也還是脫不了一個死字的。
霍剛給自己的父親使了一個眼色,霍山馬上領會,清了清喉嚨,聲如洪鐘地說道:“各位大人請安靜一下,聽老臣一言。”
霍山是練家子,自小在馬背上打滾,即便現在已經年紀漸長,但是在軍營裡浸染出的那份渾厚氣度,還是讓很多人在看他第一眼的時候,便心生敬仰,心懷佩服的。
此時,大家看到霍山要說話,便都噤了聲,安安靜靜地等霍山說。
“各位,依老夫之見。陛下身體違和,實在不能過多操勞國事,而太子殿下年富力強,又諸事表率。且不說軍中衆將士對殿下的領軍才能多加讚賞,取得的赫赫戰功,威懾軍中。單說殿下的治國才能,從古至今,又有幾人能比。殿下接掌國事,是早晚的事,這也是我大風之幸事,百姓樂見期待之事。各位大臣若還斤斤計較於陛下還健在,子嗣不應繼大統這樣的說法,依在下鄙見,未免過於拘泥古板。古之成大事者,哪個不是具有開天闢地之雄心的。何況,禪位之說,自古有之。賢者讓位於更賢者,這是天下美談。所以,老臣認爲,殿下不如及早即位。既能安定臣心,民心,又能夠讓太上皇安享晚年,清閒度日,何樂而不爲呢?”
衆大臣看着手握重兵的霍山都如此說,便不再發言了。霍家父子,一文一武,縱然已經成了朝中新貴。加之,他們確係有真材實料,他們也只能有羨慕的份了。
李承嗣還是沒有動,只瞟了又往裡探頭探腦的木清一眼。
木清自小看着他長大,小時候,他便從他身上學着沉穩大氣,遇事不急不躁,所以現在,御書房內雖然已經熱鬧成了一鍋粥,他還是能夠安然不動。不過,他卻有些好奇,一貫
冷靜自持,安靜如山的木清,似乎什麼棘手的事情。
“若沒有其它的事,各位就請回吧!”他冷着嗓子終於開口說了這麼久以來的第一句話,依然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
這位太子爺自小便是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主,從他的臉上是絕對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的。衆人也不敢去揣度他的心思,只能惴惴地退了下去。
霍剛走在最後,李承嗣先叫住了他,卻又揚聲向外面說道:“木清,你到底有何事?”
木清拿着拂塵上來,揮着手讓幾個宮女替李承嗣換了茶,又添了幾盆冰。
“稟殿下,太子妃在門外候了良久,想要求見殿下。”
“混帳,你怎麼不早說。”李承嗣怒斥道,起身便想往門外走。看到霍剛用詫異地眼神看他,便醒悟似的,又強行坐回了椅子上去。“還不快請。”
羽汐是從辰時開始在外等的,現在都已經快過了午時了。這初夏的太陽,初曬並不覺得有多毒辣,若是曬得久,便火燒火燎般讓人喘不過氣來。羽汐自從小產後,身子本就單薄,加之那場火,一來二去的,身子便如風中的敗絮,看着在天空中飄悠悠地蕩着,似乎極美,實際上卻是一點底子都沒有,消失都有可能消散在風雨中。
此時,李承嗣看着她由人從外面攙進來,晃晃悠悠的,就像是那易碎的陶瓷,似乎一碰就會碎。不知爲何,李承嗣覺得心中一緊,說不出得滋味盪漾心間,鈍鈍地壓得他難受。
一進殿,羽汐就覺得虛脫無力。幾個時辰曬下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條離開水面許久的魚,身上粘答答的,呼吸不暢,張開腮卻吸不到一點兒氧氣。
推開扶着她的阿俏,她顫顫地跪了下去。
“愛妃這是要幹什麼?”李承嗣怒極,冷冷地看着她。當着霍剛的面,羽汐這樣做,是對他權威的極大挑釁。
“羽汐求殿下網開一面,放過杜大哥。”
李承嗣的怒火更甚,爲了那個刺客,她竟然跪下來求他。不過,即便怒氣已經到達了即將暴發的邊緣,他還是隱忍着沒有發作。只是將自己的雙手握拳,抵在了御案上。
“霍剛,你先回去吧!回府時別忘了去涵王府,告訴令妹,本宮特許她去皇陵,跟三弟一起替本宮實孝,待得期滿,本宮一定重重有賞。”
“是,臣謝殿下恩典。”
霍剛退出御書房,身影很快消失,自始至終,他都未看羽汐一眼,對於他們之間劍拔駑張的緊張氣氛,也渾若未覺。
“你們都退下。”李承嗣並未叫羽汐起來,只冷眼一掃殿下的衆宮人。
衆人都覺得一道寒光過來,攝心奪魄,都逃命似的往殿外涌。阿俏杵着不動,木清拉了她一把,她纔跟着木清離開。
殿門“吱呀”一聲,被輕輕地合上。
“羽汐,你起來!”李承嗣隱忍下怒氣,柔聲道。
御醫說過,她的身子已經弱不禁風了,一點勞累,一點風寒,都有可能讓她如風中殘燭般熄滅。曾經那個活潑健康的南宮羽汐,在東宮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全然消失了。他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的錯,他自認對她,他是容忍甚至是縱容的。
“求殿下開
恩。”
羽汐不爲所動,筆直地跪着,重複地說道。
“我叫你起來!”李承嗣氣得怒吼,把桌上新沏的茶,掃到了地上。
“求殿下開恩。”
羽汐還是不爲所動,依然平靜地重複着這一句讓李承嗣暴跳如雷的話。
“我的話你聽不懂,是不是,鳳羽汐,我不想重複第三遍。”李承嗣的臉氣很不善。此刻,他有着一把把羽汐掐死的衝動。他在這裡爲朝政,忙得焦頭爛額,身爲他的太子妃,她卻不但不爲他分擔,反而處處氣他。
“求殿下開恩。”
羽汐第三次重複這句話,李承嗣的臉色鐵青,怒極反笑。
“鳳羽汐,你有種!不過,我想問你,一個敵國的將領,現在的逆賊,試圖刺殺我的刺客,我即便將他五馬分屍,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也不爲過,你憑什麼認爲我會放過他。”
“杜大哥已經死了,他所做過的一切便都煙消雲散了,太子殿下不應該再與之計較。”
“呵,我是沒有想過與他計較。鞭屍也罷,曝曬也好,愛妃不是說隨我的便嗎?這話可是愛妃說得。”李承嗣踱到羽汐面前,挑起她的下巴說道。
羽汐默然,這話確實是她說得,只不過是在一時氣極下才說得。現在,她後悔了。
“怎麼,愛妃爲何不說話了。”
李承嗣蹲下來,攬過她的頭,把她摁進了自己的懷裡,下巴便擱在她的頭上,粗糙的大手便撫上她柔嫩的臉頰,那上面粗粗的繭子刺得她的皮膚生疼。
“殿下想要怎樣?”羽汐的聲音有些輕顫,她原本是抱着必定成功的決心來的。可是,李承嗣並不好說話。即便自己真得跪上它一天一夜,他也未必見得心軟。
聽到這句話,李承嗣心裡卻五味雜陳。
她竟然問怎麼想怎樣,她心裡已經認定自己跟她必定是要等價交換的。在她心裡,自己不是她所倚靠的那個人,不是隻要她溫言軟語兩句,便會滿足她一切要求的人。她對自己,竟然如此不相信,甚至於,她對自己,從來就沒有信任過。
“羽汐,你說我想怎樣?我能怎樣?你又能怎樣?你有什麼資格,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與我交換?”
他攬着她坐在地上,她跌進他的懷裡,雙腿麻木刺痛着。
他有江山,有美人,有天下,而她什麼也沒有?她拿什麼東西去跟他換,她身上又有什麼東西是他在乎的?
“我什麼也沒有?李承嗣,我什麼也沒有?我擁有的一切,將已經被人毀滅了。”她踉蹌着站起來,她想起了那柔然皇宮的那場熊熊大火,想起了火光中他那張冷酷的臉,想起了風光中父皇母后絕望的臉孔樑公公淒厲的歌聲。那個善良的老人至死都要她好好活下去,用那首童謠,告訴她要活下去。
她記起了自己不能動彈,被南宮羽軒摁在懷裡,嘴巴張着只能無聲地嗚咽。這個男人毀了她的一切,卻問她可以拿什麼東西去換杜苑。
她想撕他咬他,卻一點兒力氣都使不上來,只軟軟地癱在他的懷裡。
“我還有我自己,夠不夠?”她淒厲而決絕地說道,兩行清淚從她大大的眼睛裡滑落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