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都說初生的牛犢不怕虎,牛心裡是怎麼想的,有點無從考證,反正周翡是少了害怕這根筋。
周圍黑燈瞎火,她的基本江湖技能“毀屍滅跡”都還沒來得及出師,更不用提高級些的“千里尋蹤”。一路追得磕磕絆絆,不是差點被人發現,就是差點被甩掉。周翡人生地不熟,方向感也就那麼回事,跑到一半就發現自己找不着北了——然而她竟然也沒往心裡去,盤算着等回來再說,先追上要緊。
幸虧那兩個蒙面人大約是覺得在自己的地盤上萬無一失,頗爲麻痹大意,走得不快,沿途樹木叢生,他們一路又逆風而行,對周翡來說可謂天時地利俱全,雖然有點吃力,但好歹跟上了。
那兩個蒙面人進了山間小路,左穿右鑽,本來就迷路的周翡越發暈頭轉向。迷宮似的不知走了多久,她驟然聽見人聲,擡頭一看,嚇了一跳。
這一片荒郊野嶺裡竟然憑空有一座寨子,往來不少崗哨,亮着零星的燈火。
此地地勢狹長,夾在兩座山之間,山路曲折蜿蜒,一眼看不見前面有什麼,高處吊橋隱約,火把下人影綽綽,沒有旗,四下戒備森嚴,有風聲嗚嗚咽咽地從山間傳來,以周翡的耳力,還能聽見裡面夾雜的怒罵聲。
周翡頓時有點傻眼。她本以爲這是一幫藏頭露尾地搶馬賊,不定是拿絆馬索還是蒙汗藥放倒了麻痹大意的李晟,肯定沒什麼了不起的——真了不起的人,能幹出攔路打劫搶馬的事麼?能看上李晟那破人和他騎的破馬麼?
顯然,周翡這會明白了,她可能對“了不起”這仨字的理解有點問題。
李晟雖然人不是東西,但嘴上很乖,氣急了他就不吭聲了,萬萬不會污言穢語地大聲罵人,這裡頭除了他,肯定還關了不少其他人。
這些蒙面人抓人搶馬,還在羣山腹地裡建了一座聲勢浩大的黑牢,到底是要幹什麼?
周翡越琢磨越覺得詭異,汗毛豎起一片,她謹慎了起來,尋思着是不是應該先在周圍轉一轉,熟悉一番地形再做打算。
不知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周翡傻大膽的時候,一路都在驚心動魄地撞大運,等她終於冷靜下來開始動腦子了……完蛋,天譴就來了。
她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山間風向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變了,兩側的石頭逼着風聲“嗚嗚”作響,正在崗哨前交接的一個蒙面人不知怎麼手一鬆,被他盜走的馬仰脖一聲長鳴,居然脫繮而走。
周圍幾個人立刻呼喝着去逮,馬有點驚了,大聲嘶叫着奮力衝撞出來,慌不擇路,居然直奔周翡藏身的地方來了!
周翡:“……”
她有個不爲人知的喜好,愛給小動物喂吃的,山間長得好看的鳥、別的寨的師兄們養的貓狗,還有一路跟着他們走的馬,她沒事都餵過,現在身上還裝了一把豆子。
李晟這匹蠢馬可能是順着風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本/能地向熟人求救,穩準狠地就把熟人坑了。
周翡情知躲不過去,一咬牙,心想:“我乾脆先下手爲強吧。”
她一把抽出腰間窄背長刀,猝不及防地拔地而起,從馬身上一躍而過,一旋身長刀亮出,當空連出三刀,頭一個追着馬跑來的人首當其衝,狼狽地左躲右閃,生生被她掛了一刀,那人啞聲慘叫一聲,胸前的血濺起老高,不知是死是活。
後面的人吃了一驚,大喝道:“誰!”
周翡不答話,她的心在狂跳,渾身的血都涌進了那雙提刀的手上,緊張到了極致,反而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心無旁騖。
對方第二個人很快衝到面前,未動兵刃,一腳先掃了過來,周翡只聽“嗚”一聲,感覺那掃過來的彷彿不是一條人腿,而是一根堅硬的鐵棍,她縱身一躍躲開,見地上竟被掃出了一圈一掌深的坑。
她這一退,五六個人頃刻間包抄過來,個個功夫都不弱,周翡挨個交了一圈手,手腕給震得生疼,再打下去恐怕不是刀斷就是手斷。
這麼讓人圍下去不是辦法,周翡情急之下,居然被逼得超水平發揮,居然使出一招破雪中的第三式“不周風”。“不周風”取的是怒風捲雪之肅殺、狂風掃地之放肆與風起風散之無常,最適合一個人揍一幫。
可惜刀法精妙,她的氣力卻不足以施展十之一二。
僅僅是這十之一二,已經足夠她一條胳膊幾乎沒了知覺,而且在一羣人驚駭的目光中生生將包圍圈震開一個口子。
就在她差點跑了的時候,周翡無意中一擡頭,只見高處的崗哨上架起了一排大弓,已經張開了弦等着她了,只要她膽敢往外一跑,立刻能免費長出一身倒刺。
周翡一瞬間轉過了好幾個念頭,而後她突然吹了一聲長哨,方纔那匹亂衝亂撞的馬聞聲,沒頭沒腦地又跑了回來,尥着蹶子衝進了包圍圈,周翡趁亂像鑽牽機網一樣從兩個人中間硬鑽了出去,同時回手摸出身上一把豆子:“着!”
黑燈瞎火中,那幾個人還以爲她扔了一把什麼暗器,紛紛四散躲開,周翡飛身躥上馬背,一把揪住繮繩,強行將那撒着歡要去找豆子吃的蠢馬拽了回來,狠狠地一夾馬腹,不出反進,往裡衝了進去。
山谷間這些人可能本來就做賊心虛,因爲她強行闖入,登時亂成了一鍋粥,人聲四起,到處都在喊,就在狂奔的馬經過一個背光處的時候,山壁間一條窄縫落入她眼裡,周翡當時冷靜得可怕,毫不猶豫地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回手一抽馬屁股,那馬長長地嚎叫了一聲,離弦之箭似的往前衝去。
這一嗓子招至了無數圍追堵截,追兵都奔着它去了,周翡閃身鑽進了山壁間那條窄縫裡。
那縫隙極窄、極深,只有小孩子和非常纖細的少女才能鑽進去。
周翡靠在石壁上,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方纔的驚心動魄,她重重地吐了口氣,發現自己好像是那種越緊張越容易超常發揮的人,此時略一回想,她簡直想象不出自己是怎麼逃到這的。
這會她腿軟手腕疼,心跳得停不下來,一身冷汗。
山石縫隙中隱隱有風從她身邊掠過,那一頭想必是通着的,不是死路。
等外面人聲稍微遠一點了,周翡便試着往裡走去。
裡面通道變得更窄了,連周翡都得略微提氣才能勉強通過,她一邊往裡擠,一邊心裡盤算着該怎麼去尋李晟,想得正入神,腳下忽然一空。
那真是連驚呼的時間都沒有,她就直挺挺地隨着鬆動的地面陷了下去,這山缺了大德了,底下居然還能是空心的!
沙土泥石稀里嘩啦地滾了一身,周翡好不灰頭土臉,幸虧她反應奇快,落地時用長刀一撐,好歹穩住了沒摔個“五體投地”。
那窄縫下面竟有一個石洞,不知是天然的還是什麼人鑿的,上面蓋着的沙土只是經年日久浮的灰,自然撐不住人的重量。
周翡頭昏腦漲地原地緩了半天,也是服氣了。她發現自己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明,但凡機靈一會,一炷香之內必遭報應。
想必黃曆上說她今天不宜動腦。
摔下來的時候,她用手護着頭臉,手背在石頭上擦了一下,擦掉了一層皮,火辣辣的,周翡輕輕地“嘶”了一聲,一邊小心翼翼地在黑黢黢的石洞裡探路,一邊舔着傷口。
這石洞不大,周翡大致在裡面摸了一圈,什麼都沒摸到,反而有點放心——看來不是什麼人挖的密室,那短時間內還是安全的。
外面天大概已經快亮了,破曉後黯淡的光線逐漸漏下來了一點,青天白日裡不便在敵人的地盤上亂闖,周翡除了“等”,一時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她便尋了個角落坐下來,閉上眼養精蓄銳。
就在她剛剛能從這一晚上的驚心動魄裡安定下心神來的時候,耳畔突然傳來了一顆小石子落地的聲音,然後是一聲口哨。
饒是周翡整個人就是一顆行走的“膽”,也差點給嚇破了。
她激靈一下一躍而起,驀地一回頭——外面天大概已經完全亮了,山洞中雖然昏暗,卻也足夠她能看清東西,只見一側的山壁上有一個巴掌大的小窟窿,一個形容頗爲狼狽的男子正在隔壁透過那小窟窿往這邊看。
周翡:“……”
這鬼地方竟然還有芳鄰!
下一刻,她便聽那人小聲道:“這鬼地方竟然也有芳鄰,今日福星高照,必有好事發生,美人,你好呀。”
這貨一開口就跟個登徒子似的,周翡握緊了窄背刀,盤算着倘若她從那窟窿裡一刀把對面人捅死,會不會驚動這裡的蒙面盜。
“美人你膽子真大,”那人用眼神示意她,“看那看那,看你腳底下有什麼?”
周翡低頭一看,只見她旁邊豁然是一具白骨,方纔黑黢黢的她也沒注意,跟白骨肩並肩地坐到了天亮。
窟窿那頭的人又說道:“不瞞你說,我跟這位老兄已經大眼瞪小眼已經兩個多月啦,猜測此人生前恐怕是個老頭子,說不定還沒有骨頭有看頭。別看它了,看看我唄。”
周翡忽略了他的廢話,直奔主題地問道:“兩個多月?你是被關在這兩個多月了嗎?”
“可不是麼,”那人語氣很輕快,好像被人關起來還覺得挺光榮,“這還關了不少人,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麼,兩邊山壁上都是隔開的牢房,各路英雄每天都在扯着嗓子罵大街,很有野趣。只可惜我這間在地底下,清淨是清淨了,不便加入戰局。”
周翡鑽進這石洞乃是機緣巧合,當時實在太緊張,什麼都沒看清。
她頭一次碰見心態這麼好的囚徒,隱隱覺得這人有些熟悉的親切感,便又不那麼想捅死他了,問道:“這裡主人是誰?爲什麼抓你們?要幹什麼?”
那囚徒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回道:“夜裡我聽見有人大張旗鼓地喊叫,想必是在捉你,既然你與他們動過手了,難不成看不出他們的師承?”
周翡想起那鐵棍似的一腿橫掃,脫口道:“難不成真是霍家堡麼?”
囚徒沒答話,興致勃勃地衝她說道:“擡頭看,你左邊有一絲光漏下來了,往那邊走走好嗎?我整天跟一具白骨大眼瞪小眼,苦悶得很,好不容易來個漂亮小姑娘,快給我洗洗眼睛。”
“漂亮小姑娘”幾個字一出,周翡神色一動,恍然發現了這熟悉感來自何方,她藉着石洞裡的微光,仔仔細細地隔着巴掌大的小窟窿將對面的囚徒打量了一番,有些不確定地問道:“你……是不是姓謝?叫……”
送信那貨叫什麼來着?
時隔三年,周翡有點記不清了,她舌尖打了個磕絆,說道:“……那個‘黴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