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回來前,九龍和大剛就商量過編個什麼樣的天衣無縫的故事,使他們的突然回來變得理所當然,進而讓家人放心。他們有故事,而且很多,且能使夢詩的不回來同樣變爲情理之中,卻最終決定實話實說。已經不再是孩子了,以後的路還很長,時間還很多,就該有些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認爲應該做的和想做的,就算結果不如意,依然是一段人生經歷,也就是一種收穫。人生在世,該走的路繞不開,不該走的路不用避。先斬後奏的做法已表明其決心,像平起平坐的大人一樣,句句在理,容不得家人有半句不同說辭,何況他們這樣做不僅僅是爲了自己,也是爲了家人,俗話說“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報恩沒有選擇性,永遠也不會一筆勾銷。予人玫瑰,還人玫瑰,皆手有餘香。九龍父母擔憂的是九龍的工作,大剛母親擔憂的是夢詩,而寒梅父母倒是無所擔憂。一切擔憂,以後的事而已。
遊行結束的第二天午飯後,九龍、大剛和彩子一起陪寒梅去汽車站。去汽車站之前,他們去過火車站,一向只買硬座票的寒梅突然要買硬臥票,因爲昨晚在賓館裡沒有休息好。彩子陪她進售票廳買票,九龍和大剛就在外面邊抽菸邊等。十幾分鍾後,她們出來了,沒有買到硬臥票。彩子提議她坐汽車去省會,那裡的火車站是個大站,十有八九可以買到,於是她們從火車站出發來汽車站,期間有五六里路,但他們徒步而行,寒梅和彩子並排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頭看看並排而行跟在後面的九龍和大剛,似乎都有什麼話要說,且很多,卻始終沒說。在汽車站的候車室裡坐了不一會,大剛去了洗手間,接着彩子的手機鈴響了,便出外面接電話去了,留下九龍和寒梅二人。才過了七八分鐘,卻離檢票只剩三四分鐘,有不少乘客已經在檢票口前排好了隊,仍不見大剛和彩子回來。
“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呢?”此時,無法再保持沉默的九龍責怪道。
“他們是故意的。”寒梅看着候車室外正打電話的彩子,平淡地問,“你說呢,九龍?”
“我想是吧。”九龍微笑着點了點頭,卻立刻轉移話題道,“該檢票了,寒梅。”
“不急,大不了是最後一個嘛。”寒梅微笑着問,“九龍,此情此景,你是不是很不自在呢?”
“以前是,但現在不是。”九龍搖了搖頭,卻又一次轉移話題道,“真的該檢票了,先上車的人或多或少會有好處的。”
“不急,汽車會等幾分鐘的。”寒梅一臉平靜地說,“我想等等大剛和彩子。”
“他們不會回來的!”九龍急忙補充道,“我是這麼想的。”
“那麻煩你幫我去叫叫他們——”突然雙眼溼潤的寒梅長舒口氣接着說,“可以嗎,九龍?”
“算了吧。”九龍看看手機上的時間說,“怕就怕我們回來時,你已經上車了。”
“我有那麼無情嗎?”寒梅開玩笑道。
“不是。”九龍笑呵呵道,“是你太多愁善感了!”
“算了,不等他們了。”寒梅起身說,“我該進去了,不然就真的錯過了。”
“真的不等他們了嗎?”九龍略顯着急地看看落地窗外還在接電話的彩子說,“說不定下一分鐘他們就回來了。”
“那我就在等等吧。”寒梅又坐下,苦笑道,“這個時候的每一秒鐘都顯得那麼珍貴,是嗎?”
“因爲太珍貴了,所以顯得有些混亂。”九龍嘆息道,“唉,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呢?”
“不會太久了,一切會清晰明瞭起來的。”寒梅長舒口氣道,“進去了,替我向他們道個別吧。”
“一路順風!”九龍猶豫片刻後接着說,“到了地方,記得打個電話或發條信息。”
寒梅朝九龍使勁點點頭,然後檢了票並進去了,竟然一直沒有回頭!
九龍回單位上班的第一天,就見調度部的辦公室裡有個陌生的清秀面孔進出,還跟雪莉有說有笑的。他趁陳姐不在時向肖經理打聽那後生,肖經理說他是小黃,是一週前張廠長單獨面試進來的,是個畢業了三年的大學生,只聽說應聘的是助理,但具體給誰做助理就不大清楚了。九龍的第一感覺是小黃給張廠長做助理!因爲去年在大例會上的事,他今年來了後有一段時間一直徘徊在辭職中,所以工作中表現的消極和懶惰,一下子沒有了超期的內返單,一下子沒有了材料浪費的現象,一下子很少再有衛生不合格的設備,也一下子不再自願加班了,就算逼不得已加班,也會呆在那間充滿機油味兒的機修部的小休息室。後來是大剛和夢詩的到來,是對雪莉的實在捨不得,他想再一次證明自己還能從跌倒的地方站起來。雖然很長一段時間的努力並沒有額外的收穫,但他相信值得堅持。不巧,遇上宇飛和彩子的事,本來請了一週的假,卻又續了三天。
當天下午,九龍帶着飲料去找任班長,想從他那裡得到些準確的消息。
“給我帶特產了沒有?”任班長一見九龍就開玩笑問。
“回來的太匆忙了,沒來得及帶。”九龍爲難情地說,“下次吧,如果還有下次,一定給你帶上!”
“算啦,有飲料就夠了。”任班長突然收起笑容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說吧,想知道些什麼呢?”
“辦公室裡新來了個助理——”九龍強顏歡笑道,“他是給誰當助理呢?是張廠長嗎?”
“來了有幾天了,應該是你請假沒幾天後來的。”任班長若有所思地說,“那小子能說會道,不像你那麼實在。”
“他真是給張廠長當助理嗎?”九龍迫不及待地問。
“是張廠長親自面試的,你說呢?”任班長搖頭嘆息道,“如果你還想繼續做張廠長的助理,那就要加把勁兒了。只要張廠長發現他比你強,即便是非常勉強的一點點,你的職位也會被他取代。別像以前那麼老實了,該用心機的時候就要用。當然,你要做好被直接或間接開除的心裡準備!”
九龍解開外套的扣子,顯得很燥熱地問:“你有沒有聽說他工資的事呢?”
“只聽說他試用期的工資比你現在多個五六百塊錢,轉正以後就不知道了,肯定少不了的。”任班長突然停下手裡的活,示意他進木皮倉庫。一進倉庫,任班長便問,“你到底還想不想給張廠長當助理呢?”
九龍沒作聲,右手不停地晃盪着易拉罐裡的飲料。
“去年年底時你說不想幹了,可請假前你又表現得幹勁十足,一冷一熱的,別說是別人,恐怕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吧。”任班長苦笑道,“生活中可以這樣,但工作中不能有這樣的態度,即便有,也是一時半緩兒的事。”
“其實,到了這般地步,就算我想留下來,估計張廠長也不會要我了。”九龍心煩意亂地說,“他放棄了我,一旦放棄了,就不可能改變!”
“你忘了嗎?”任班長頓了頓接着說,“哪裡跌倒哪裡站起來!”
“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就算這次站起來了,以後也還會跌倒的。”九龍自嘲道,“我的性格,註定了這一結果!”
“一個地方跌倒兩次就徹底放棄,你也太軟弱了吧?”任班長接着說,“每跌倒一次,你的性格就會有所改變,當——”
“跌倒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還要從零做起!”九龍打斷任班長的話,略顯不耐煩地叫道,“就算張廠長還有耐心等我,而我已經沒有時間重頭再來,畢竟,這份工作不是我一開始就想要的,而且,似乎任何工作對我都沒有誘惑力,無非是爲了三餐一宿罷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任班長點點頭,並若有所思地說,“工作的事無非是一張辭職單,可有些東西,就算你人不在了,依然藕斷絲連!”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九龍點了點頭,突然將手中的易拉罐捏得扭曲變形,並斬釘截鐵地說,“走之前,一切會有個了結的!”
“那小子滿肚子甜言蜜語,他敢跟雪莉開你不敢開的玩笑,所以沒幾天就跟她走得很近——”
還不等任班長說完,九龍已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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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幾個不眠之夜,九龍決定了離職。像“勾心鬥角”或“明爭暗鬥”這類詞語,不敢說小學就知道了,但初中時一定在閒談間會很自然地說出來。高中時,因爲學習,曾在生活中有過小動作,而到了大學,可謂有所體會,但不疼不癢。如今在工作中,是那麼的**裸,且彼此心知肚明,又習以爲常。回頭想想,自己所得的一切結果不也爲一場空嗎?像強盜一樣,害人終害己,即便如願以償,又有什麼意義呢?自己的,放棄了不遺憾;別人的,被放棄了不傷悲。該一次又一次爭取的,是屬於自己的,而不是別人賜予的。既然被別人放棄了,與其厚着臉皮爭取,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畢竟,那是自己可有可無的一部分。當小黃跟雪莉說說笑笑時,他故意隔着玻璃盯着她看,且不給好臉色,而她視若無睹。這樣也好,使他一下子將內心對她的亂七八糟的回憶和幻想變爲空白。她,雪莉,就像一個即將會被他隨時一鍵刪除掉的空白文件!趁着這個時候,彌補過失也好,安慰心靈也罷,他覺得總該做幾件有意義的事,然後才能悄然離開。
一週後的中午,宿舍樓門口突然聚集了很多車間和辦公室裡的人。剛從食堂出來的九龍也去湊那個熱鬧,見牆上貼着一張A4紙,手寫道:
心裡話
我真的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若是再不說出來憋在心裡的話,我怕我會瘋掉,或者做出喪失理智的事情,那些貌似高人一等的可惡的什麼們聽好了:
1、當你們把大半盤子的紅燒排骨倒進垃圾桶時,是否想到我已把水煮白菜的湯汁都喝乾了;
2、當你們總是嫌棄我的食量大時,說什麼我一頓要吃你們一天的米飯,可你們知道我爲什麼一頓要吃這麼多米飯嗎?你們不是沒有來食堂吃過飯,那麼一點點水煮菜,我不用米飯填飽肚子,難道去喝自來水啊?不錯,食堂裡也有葷菜,可我真的捨不得吃,若是我每餐吃一個葷菜來保持我的基本體力和營養,那我讀初中的兒子就得躲在牆角里就着鹹菜啃饅頭了,我不忍心啊,當然與你們無關,那是我的兒子!另外,你們親自來車間裡看看我乾的活和時間,如果那時你們還嫌我吃的多,我真想用我的汗給你們炒一盤菜吃;
3、當你們捂着鼻子從我身邊經過時,是否知道沒有我的汗臭味,你們的香水能那麼香嗎?難道我天生就喜歡髒、喜歡臭、喜歡穿丟在大街上都沒人去撿的衣服嗎?我相信,如果我稍微打扮一下自己,比你們帥,比你們美;
4、當你們在空調室裡喝着清茶或飲料時,是否對我心存過感激?因爲是我的高溫補貼費給你們買的茶葉或飲料,而你們只給我發了一小瓶快過期的苦澀難嚥的藿香正氣水;
5、當你們四肢健全地開着豪車遊山玩水時,是否知道我殘疾的手連電動車都騎不了?只好徒步去十里遠的菜市場買幾個鹹鴨蛋。我聽說,但也是事實,有個員工的兩根手指只換來三萬元的賠償,當初你們只給他兩萬,是他死皮賴臉地鬧騰了半個月,你們才肯多給一萬,但他聽說他本可以得到至少四萬元的工傷費,那兩萬哪裡去了,哪裡去了?誰拿了?我相信老天有眼,因果不虛,這輩子欠下的,下輩子還得還,現在的你們肯定不信;
6、當你們自作聰明時,是否知道我不是弱智的低能兒?我不會用伎倆,但我還會算數,而且能算準到個位數,我賺了幾元錢花了幾元錢,我都清楚得很。另外,你們扣掉了我被罰的錢,但你們沒有給我該獎勵我的錢;
7、當你們推三阻四不願在我的辭職報告上簽字時,是否還記得我剛進來時你們對我說過的話?難怪未成年的和上年紀的人都能進來,原來是被騙進來的,一旦進了你們的門,就別那麼輕易出去。一旦簽了那份常人看不懂的空白合同,就等於簽了賣身契,失去了自由,等待的是無止境的折磨和剝削;
8、當你們心情不好指着我數落說罵時,是否能體會到我心情不好時只能把淚水嚥下肚子的感覺?我也是媽生的,我媽也很偉大;
……
好了,我不能再寫了,我不想影響自己的食慾、睡眠和工作。若不是想到我兒子去年期末考試考了班裡的第三名,我真想抱頭大哭一場!
一個老員工
一時間,車間和辦公室的人們都在議論紛紛,把這件事當成茶餘飯後的熱話題。這天中午,出現了與三天前的中午同樣的場面。那張《心裡話》被完全遮擋住了,同樣手寫道:
致歉信
親愛的員工朋友們:
大家好!
當我們看了那份《心裡話》後,我們的心情很複雜,十分內疚的同時也十分生氣。內疚的是我們的工作的確有不足的地方,而被我們長期有所疏忽,但只要我們認識到了錯誤,就會認真改正。有些錯誤我們可以很快改正,好比食堂的伙食問題,但有些問題我們不能很快予以解決,需要一步步來,需要一些時間,我們正在商量制定一些具體的與工資、福利、文化等相關制度,希望大家能夠耐心等待,也請大家相信我們,我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交代;生氣的是我們並不沒有那封《心裡話》中所說的那麼沒素質、黑心,甚至喪心病狂,而且有些內容純屬虛構,我們鼓勵大家有問題提出來,但不希望大家任意地誹謗和詆譭我們,這一次就不再追究,但下不爲例!
最後,我們祝願所有的新老員工們身體健康、笑口常開、萬事如意!
某某公司所有負責人
一週後的中午,宿舍樓下第三次出現那樣的場景,圍觀的人們開玩笑說這是一場激烈的文墨戰。還是白紙黑字手寫道:
傷心話
你們的《致歉信》,前半段使我很感動,但後半段使我很失望,當我耐心地等待了一週後,我簡直鄙視你們,我若是巫婆或茅山師,我絕對會作怪你們!瞧瞧你們的那幅猙獰又醜陋的嘴臉,就像被驚嚇而死的人。你們說我說假話,在誹謗和詆譭你們,那你們敢和我在朗朗天空下跪對天地焚香發毒誓嗎?你們連錯誤都不敢承認和麪對,又怎麼會發自內心地改正呢?我並不在乎一份“致歉信”,這些都是一紙空文或一些屁話,我在乎的是你們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行動。請你們告訴我,你們的行動在哪裡?爲什麼我沒有看見呢?大家都知道食堂換了人,可無非是換湯不換藥,狼穿上人的衣服還是狼!你們連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都處理不好,其他關係到你們利益的問題就更不用說了。既然你們都是說人話卻不做人事,那我一週後就會替你們做幾件人事,爭取讓你們像明星一樣,在“長槍短炮”中威風一把,讓幾千公里外的人們也能看到你們的嘴臉!告訴你們,坑人的人最終會倒黴,坑員工的公司最終會倒閉,時間會證明一切!
最後,我希望你們找我算賬,但是要在我和你們發毒誓(我無時無刻不在等待你們的“挑戰書”)以後,然後你們就可以把我開除掉!
一個老員工
三天過去了,一週都過去了,人們苦苦等待的“文墨戰”沒有繼續上演,於是大家紛紛猜測到,是不是那個“老員工”已被抓到並開除了?或是得到了好處而停止了呢?幾天後,一切如舊!
九龍打辭職報告的當天晚上,接到了彩子的電話,說宇飛的案子結了。在法庭上,行兇的人雖然也承認了宇飛當初用一套樓房僱他去砍魏八的事,但特別強調宇飛只讓他砍掉魏八的一隻手,而他當時因喝了半瓶酒並想起被魏八害得一無所有的地步時就發了狠,只想着將魏八砍死,所以把他砍成了植物人算是便宜了他。這一好消息,猶如海市蜃樓一般,掛了電話後,他依然如同在沙漠中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