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寒假回來的這幾天,母親常嘮叨兩件事:一是九龍工作的事,無非是叫他好好工作,以後好成家;二是給父親辦低保的事。一直以來,九龍父母都不把低保當回事,認爲只是每年領幾袋米麪的錢而已,直到最近幾天才知道低保的“秘密”,就像其他很多村人一樣,甚至至今還有不知道的,而有個別守口如瓶的人老早就知道了。如果當初九龍父親生病時有低保,就可以到民政局報銷一筆錢,這筆錢足夠九龍讀大學一年的花費了。這段時間很多人都千方百計想給自己或家人辦低保,然而如今辦低保比幾年前難多了,簡直是難於上青天。試看村裡如今吃低保的人,不是有正常或非正常關係的,就是能買得起十幾二十萬的小車的,這纔是真正有資格夠條件的。
大多數村人一開始都以爲宇飛父親將會變成個一無用處的廢人,然而誰都沒想到他還能被新上任的村支書任命爲會計,且很多事由他一人決定,其中就包括辦低保。起初人們背地裡議論這個新來的村支書腦子被驢踢過,就算讓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當也比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強,不知是某個或許平時看起來不機靈的人就那麼靈光一閃說了幾句話,這才使大家明白其中的奧秘所在——就跟精神病人殺了人不用償命一樣吧。
初六上午,九龍母親將一千元塞到九龍父親手裡,叫他去找宇飛父親。九龍父親應了聲,但就是磨磨蹭蹭的沒出大門,一會抽支菸,一會喝杯茶水,又一會在院子裡整理整理蓋在玉米堆上的塑料紙。
“你這是怎麼了?怎麼還不去?”九龍母親氣得又一次催促道,“遲了就沒有了!”
“唉,我老是覺得沒必要去找他。”坐在炕上暖和手的九龍父親吞吞吐吐地說,“你想吧,他能給我,就也能給別人,誰給的錢多就是誰的,我們這點錢根本不管用。低保要不是肉包子,誰吃到嘴裡就是誰的,別人想吃都吃不到了!”
“別管那麼多,先拿到了再說。”九龍母親生氣地說,“這是我們花錢買的,他是賣的,他想要回去就要回去啊?是誰給了他這麼大的本事呢?我們要不是從他那裡得到的好處,何況這是我們該得的!”
“說這些都沒用,不說也就罷了,說了還生氣呢。”九龍父親若有所思地說,“在村裡比我們有資格的人家有很多,特別是那對蘆葦老人,他們是真的需要,但他們還不是沒有嘛。”
一旁的九龍一聽到“蘆葦老人”四字,腦海中瞬間閃過了幾幅能使他的心情暫時放鬆的畫面。住在村子東北角的一戶人家是一對如今已年過古稀的老夫妻,男的腿上有殘疾,女的是個啞巴,膝下無兒女。由於他們靠最邊上住,所以他們的院子比鄰居們的要寬了大半,用一米四五高的黃土院牆圍起來。碩大的院子的西北角上有兩間加起來估計也就二十來平米的土坯屋,窗戶至今還是全部糊窗花紙的。正中間有一條L形的兩尺來寬的連同家門和木柵欄大門的碎石路,基本上僅此而已,其餘的空地都是用來種蘆葦的。蘆葦是他們唯一的經濟來源,且幾十年來一直是孤牌買賣,並非人們不會種植或看不起這點利潤,而是沒人願意跟他們搶生意。每到端午節,前來買乾透了的蘆葦葉包糉子的村人絡繹不絕,甚至還有外村人專門過來買。啊,那株嫩綠的近乎滲出水來的小蘆葦,那片密麻翠綠的令人不由得駐足良久的大蘆葦,那幾張單純的近乎只有笑容的熟悉面孔……這些畫面慶幸現在還能記得,卻不得不擔心以後什麼時候會忘掉。
“別人的事我們沒必要管,也管不了。”九龍母親不耐煩地叫道,“不要再磨蹭了,你馬上去找他吧。”
九龍父親挪動着笨拙的身體,卻一直沒有離開炕。
“怎麼還不走啊?”九龍母親哭笑不得地說,“我說你這麼大歲數了,叫你去給人送錢,而不是要錢搶錢,你這究竟是怕什麼呢?”
“我就怕錢給了,卻沒有——”
“他敢!”九龍母親打斷他的話,並惡狠狠地說,“他敢黑我們的錢,我就拿剁骨頭刀剁了他。”
“剁了他你能活得了嗎?”九龍父親冷笑道,“他已經是個活死人了,別說是你,就算是我也不會去剁他的,那樣多不值得。”
“還有他的家人——他的家人都還不錯,唯獨他良心壞了,活該他變成這樣,就連他丈母孃都私下裡跟人們說‘若是換做我的二女婿,是絕對摔不成那樣的’!”九龍母親突然轉過頭對九龍說,“九龍,你跟你爸一起去,他嘴笨,說不清楚,你是大學生,你跟着去吧!”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九龍難爲情地說,“要不…還是就叫我爸一個人去吧。”
“這有什麼難的,把錢塞到他手裡就說我爸得了那麼大的病,花了很多錢,現在也不能幹重活,我媽換了拐骨頭,又花了很多錢,現在我又讀大學,需要很多錢,而家裡實在困難,就麻煩他給辦個低保,我們以後也不會虧待他的等等。九龍——”九龍母親猛地喊了滿臉不耐煩的九龍一聲,並挖苦說,“怎麼,幾年前在外地你不會說普通話,難道現在在老家連家鄉話也不會說了嗎?”
“不是不會說,是我開不了那口,也不敢說。”九龍滿臉委屈地說,“您比我會說,還是您去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九龍母親親質問道。
“我們家要不是真的到了那個地步,要是真的需要,就是不給他送錢,我也會去找他的,他若硬是不給,我也不會跟他完的!”九龍嘆息道,“媽,比我們家更需要的人家多了,我們這樣做是在跟他們搶,搶不到了會被村人笑話,搶到了又會被村人說閒話,而且那筆錢我們花着能安心嗎?”
“你倒是菩薩心腸啊,可你有沒有可憐過我們呢?”九龍母親突然淚花花地說,“幾十年辛辛苦苦攢的錢,沒幾天就快花光了,你是沒有感覺,可我們的心在滴血啊!爲了供你讀大學,你爸不得不像個正常人一樣拿命幹活兒賺錢,你瞧瞧我們村兒得這病的那幾個人,誰像你爸這樣的呢?說實話,要是你爸沒這病,我的低保也可以給別人!”
無言以對的九龍轉過頭望着窗外,不禁雙眼溼潤了。
“你們別吵了,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九龍父親眉頭緊鎖道,“活了大半輩子了,我從沒說過軟話,這次就破一次例吧。但願能辦到,假如辦不到,以後就死了這條心吧。”
一個多小時了,九龍父親還沒回來。
“這麼久了還沒回來。”在九龍面前,九龍母親擔心地自言自語道,“不就是幾句話的事,怎麼還不回來呢?”
“媽,我去看看吧。”九龍說着下了炕。
路過小賣部時,九龍特意買了包好煙,然後心事重重地朝宇飛家走去。在拐進巷口時,他遇見小學同學的大哥,互相聊了幾句,得知他一大早就來了,也是來找宇飛父親給重病在家的母親辦低保的。九龍見院門外沒有停車,宇飛的不在家使他心裡舒坦了些。他沒有急着走進敞開的院門,而是先站在門口朝屋裡望去,見裡面有五六個人來回走動。他在大門外徘徊了一陣,仍不見那幾個人出來,無奈之下只好硬着頭皮進去了。
煙霧繚繞的屋子裡能隱約聞到一股尿騷味,那幾個人或站或坐地邊抽菸邊低聲議論着什麼。九龍一眼就看到了父親,他正坐在一張大牀旁的凳子上點頭哈腰地跟半躺在牀上的一隻——不,是一個人,卻並非認出來的,而是猜到的,他竟然就是宇飛父親。九龍被一連嚇了兩跳,一是宇飛父親的變化,二是變化的本身,皮包骨的他與所躺的那張大牀形成了鮮明對比,昔日端正的五官已嚴重扭曲變形,兩眼塌陷,鼻樑扁平,嘴巴突出,幹黑的臉上佈滿了皺紋,乍一看猶如動物園裡的大猩猩。宇飛父親出事後,九龍打電話叫父母代他看望。
“九龍,你來的正好——”宇飛父親對正跟其他人打招呼的九龍大聲說,“你爸在我這裡坐了半天了,就等着寫份申請,你是大學生,你來寫吧,炕上還有張信紙,筆也在那裡。”
九龍只是從炕上拿起了那支碳素筆,接着彎腰從地上的紙簍裡撿來一團信紙。
“你撿那裡的紙幹什麼?”宇飛父親臉色陰沉地說,“炕上不是有紙嘛!”
“我見沒幾張信紙了,而我的字寫得不好,所以準備先打個草稿,然後重新謄一遍!”九龍說着已將那團紙攤開,並有意無意地看了看正面上的字。
“櫃子裡的信紙多得——”宇飛父親不耐煩地叫道,“別看了,快翻過背面寫吧,要不就扔了別寫了!”
九龍的臉頓時紅了,卻只是長舒了口氣。他將那張用過的信紙翻過並鋪在炕上,卻久久不能落筆。
“怎麼還不寫呢?”宇飛父親嘲笑道,“難道你是不會寫嗎?”
“不會寫。”九龍滿不在乎地說。
“這麼簡單的事還不——”
“你經常寫這些東西,而他從來沒寫過,肯定不會寫。”九龍父親打斷宇飛父親的話,並朝他滿面堆笑道,“還是麻煩你來說,叫他來寫吧。”
就這樣,宇飛父親念一句,九龍立刻寫一句,不一會便寫完了。當九龍準備重新謄寫時,宇飛父親突然揮了下乾枯的手說:“先別謄寫,拿過來我看看。”
九龍頗感害羞地遞給了他。
“唉,我看你寫的字覺得很費勁——”宇飛父親眉頭緊鎖道,“怎麼一個大學生寫出的字還不及我這沒讀過幾天小學的人寫得好呢?千萬可別讓別人看見了,不然會被笑話死的!”
那幾個閒聊的村人登時都向九龍投來輕視的目光。九龍不禁臉紅脖子粗,很想頂撞他幾句,但想到是來爲父親辦低保的,只是微微笑了下。
“宇飛回來了!”一個面朝窗戶站着的人突然說。
其他人們齊刷刷地朝大門口望去,見剛下車的宇飛和母親各提着點東西走進院子。宇飛的回來,使九龍的心變得舒坦了些,想必宇飛進屋後一定會略帶微笑地問他有什麼事,並會給出個答覆來,而自己也就心裡有數了。他們母子一進屋,人們紛紛向宇飛母親打招呼的打招呼,給宇飛遞煙的遞煙,九龍和父親也不例外,只是略顯靦腆些。
“宇飛,剛回來。”九龍上前笑眯眯地說。
宇飛“嗯”了聲,再沒說別的,放下東西便轉身跟着母親穿過堂屋進了另一間屋子。九龍回頭看了看父親,見他一副似笑非哭的表情,頓時來了火。
“我得趕快再謄寫一遍——”九龍突然從宇飛父親手裡一把奪過那張信紙,並貌似以命令的口氣對宇飛父親說,“等我謄寫後,您在上面蓋章簽字吧!”
“慢點,把我嚇了一跳。”宇飛父親瞅了九龍一眼說,“不急,先放着,到時候等通知吧。”
“放着?”九龍故作不惑地問,“放到哪裡呢?”
“你說該放到哪裡呢?”宇飛父親反問道。
“我猜是這垃圾桶裡吧。”九龍揮了下手中的那張信紙冷笑道,“結果就像這張紙一樣,不是嗎?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是我們還沒有走出大門前就會發生的事!”
“九龍,別亂說。”九龍父親急忙插話道,“你快回家去吧。”
“年紀輕輕的,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了?”宇飛父親大聲吼道,“我說你說這話的時候有沒有動過腦筋呢?還是大學生呢,我看你白唸了,掏大糞的人也沒你這麼愣的!早知道你這副德性,當初就不該聽宇飛的給你辦那個貧困證明了。”
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九龍見父親的眼神裡充滿恐懼,本想就此了之,但想到父母爲了低保吵架,想到父親爲了低保大半輩子第一次向別人說軟話,想到剛纔被宇飛父親接二連三地數落,想到宇飛剛纔的表情,又想到母親的失望,他明知接下來發生的事輕則吵一架,重則會動起手來,但爲了一口氣,就算敗了也得有所爲,便惱羞成怒道:
“貧困證明對我來說已經沒用了,但我不會忘記宇飛對我的好。低保嘛,您不給辦拉倒,有了它我家發不了財,沒了它我家也窮不到去討吃要飯的程度。是,我的字寫得不好,我不會寫你會寫的東西,我也是個說話不動腦筋的,甚至我是個一無用處的大學生,但總比那些壞事做盡壞了良心的人好,老天真是開眼啊!”
“有種把剛纔的話再說一遍!”宇飛突然衝進來,雙眼通紅地死死盯着九龍吼道,“老子非叫你橫着出去,別他媽的給臉不要臉!”
“宇飛——”宇飛母親急忙衝進屋子並堵在九龍和宇飛之間,朝宇飛淚花花地叫道,“夠了,你就少說兩句,難道還嫌這個家不夠可憐嗎?”
其他人見情況不妙,便紛紛上前勸說。
“哦,這個時候你挺厲害的。”哪知九龍根本不理會其他人,包括自己的父親,反而指着宇飛大聲說罵道,“當你被一羣小學生當街攔住要錢時,當你的彩子被——我不忍心說彩子,我就想知道,在那些事情上,你這時的本事到哪裡去了呢?我看你他媽的就是個孬種!你就當我又說了一遍之前的話,你能把老子怎麼樣呢?”
話音剛落,一個玻璃水杯朝九龍的頭上飛來,幸好他躲閃及時,杯子砸在了另一個人的肩膀上,落地碎了。
“老子打你了,你能怎麼樣呢?”宇飛父親指着九龍大罵道,“有種來動老子一手指啊!”
“呵呵,我是不敢打你,因爲我就不想跟動物計較。”九龍苦笑道,“活人不可怕,死人也不可怕,就是像你這種半死不活的人最——”
話還沒說完,宇飛已推開母親猛地撲向九龍,轉眼間兩人便噼裡啪啦地打作一團,其他人根本就還沒反應過來。短短的十幾秒鐘,宇飛和九龍的臉上都掛了彩,此時的他們猶如兩條見血的瘋狗,越發打得快而狠了。在衆人上前使勁攔架的混亂中,九龍的額頭被宇飛重重地砸了一菸灰缸,他絲毫沒有猶豫,轉身跑進暖閣裡拿了把菜刀出來,卻被臉色蒼白且渾身直哆嗦的父親堵在門口。也就吸一口煙的工夫,九龍父親簌簌地流下了淚,並心疼地看着九龍額頭上流血的傷。
手裡的菜刀在不住地顫抖着,九龍放下菜刀攙扶着父親走了,背後任憑被宇飛父子們喊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