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剛過,九龍說要去縣城買返校的火車票,並在元宵節前就走。父母不放心他一個人騎摩托車去,所以就叫他哥回來接。在九龍哥回來前,父母已經準備好兩大碗醃菜和兩個油卡:那醃菜是用秋天院子裡種的來不及吃的菜切成條或片狀曬乾醃製的,有豆角、青菜、辣椒等,留着冬天吃麪條或喝酒時就着吃。那兩個油卡一個裝汽油,另一個裝柴油,他們要提前爲春忙做準備。父母坐在炕上靜靜地等着,不時朝敞開的大門看去,倘若聽到大街上有車子的聲音,他們立刻盯着大門口側着耳朵細細地聽,如果車聲逐漸遠去並消失了,他們就會表現得很失望。按理說哥一年四季經常回來,可他們像是在等候多年漂泊在外的親人回來一樣,回來前覺得時間過得慢,而回來時和離開後又覺得時間過得快。九龍有點看不過眼,就問母親爲什麼那樣,母親似乎答非所問,嘮叨說九龍哥小時候因爲家裡窮沒少吃苦頭,她心裡一直覺得過意不去,加上前年回來時的那次車禍,至今她心有餘悸。
九龍哥回來後像往常一樣隨便聊了一會,突然他想起了什麼,說聽院後的人說見九龍姐跟一個胖男人一起走出賓館,什麼賓館就記不清了。父母不相信,還數落那個人說出的話水分很大,而九龍由此記起剛回來的第二天下午在大街上遇見從縣城回來的宇飛。當時兩人聊了幾句,宇飛離開時突然湊近他耳邊低聲說“十一月份我在縣城的迪廳裡見過你姐,她在臺子上很帶勁地跳着搖頭舞,打扮得也很時髦,而且離開迪廳後上了一輛黑色小車”,他對宇飛的這番話一直半信半疑,但如今哥又說了如出一轍的話,便覺得內心不安。如果這些是真的,那可是傷風敗俗的事!在村子裡,任何一個女的一旦有了這樣的臭名,就如同揹負了無數座大山,難見天日,同時會影響到家人的名聲,沒嫁的不好嫁,沒娶的不好娶,不論男女老少,走在大街上總會被人在背後指着說三道四……他不敢再想下去,決定買完票找宇飛幫忙,想把這些事弄個水落石出。
按照當地習俗,正月初八是混八仙的日子,不論是縣城,還是村子裡,都會有專門的活動來慶祝這一天。在村裡,那些好熱鬧的婦女和姑娘們從村委會領來花花綠綠的衣裳和彩色的布扇子,初七踩着鼓點排練一個下午,初八下午和晚上在村委會大院子里正式扭秧歌。無論夜晚天冷不冷,總會在大院子當中壘一個兩米多高的大旺火,並在扭秧歌開始前點着,整個院子都亮堂堂的,或多或少能增添幾分喜慶氣。婦人和姑娘們就繞着旺火扭,中場休息時圍觀的村人便一擁而上,嚴嚴實實圍在旺火旁烤火、抽菸、說笑。這時少不了有調皮的小孩子手裡藏幾個小鞭炮,趁人大人們不注意擲進旺火裡,啪地一聲,炸起些火星,被嚇了一跳的大人們大聲呵斥幾句,那些小孩子們就偷笑着竄出人羣跑了。在縣城不僅有扭秧歌,而且有舞龍耍獅的。可惜這些玩意都是老一輩和少數年輕人們喜歡的,而多數年輕人會趁此良辰進出大大小小的初六就開始正式營業的娛樂場所,像檯球館、迪廳、酒吧、KTV等。
初八這天,宇飛本打算揹着寒梅和大剛帶彩子一起來九龍姐常去的那家迪廳玩耍,但由於有務在身,要幫九龍做“臥底”來抓他姐的把柄,所以就一個人來了。果然不出他所料,下午的三點鐘左右,九龍姐真的來了,於是他立刻給昨天下午就來到哥家的九龍打電話報信,九龍接到電話後馬上打車來到迪廳,並由宇飛接進裡面。有宇飛的面子在,九龍偶爾來這家迪廳是不用花進門費的,而這家迪廳本身又不跟女性要進門費。像在這裡,一般的男女獨自一人不敢來,女的除非在裡面有熟人或跟男的一起來,而男的必須至少四五個結伴而來,否則都是被欺負的“羔羊”,因爲裡面多數都是色狼或血狼,打架鬥毆和調戲非禮頻頻發生,忍氣吞聲也就罷了,帶點脾氣的便是豎着進去橫着出來,當然,有錢有勢的人除外。至於宇飛怎麼就能在裡面混得有聲有色,在一些村裡靠他罩着的來玩的年輕人的口裡說辭不一,有的說他是在裡面打架打出來的,有的說他本身就是裡面的打手,也有的說他背後有厲害人給罩着,但九龍對此從不關心,而且這是他頭一回進迪廳。
九龍一進裡面就感覺像聾了一樣,宇飛說什麼一律聽不見,勁爆的音樂震得音箱旁的碟子在跳動。大白天的裡面黑布隆冬的,靠一些白蠟燭和小彩燈(自動轉的和固定不動的)來——不能算是照明,該是爲了創造情調吧。說實話,心臟不好的人來這裡面,不用受別的刺激就已經性命難保了;而視力不好的人很有可能得給這裡留下兩顆前門牙!九龍順着宇飛指的方向看去,見像神經失常的人羣裡有一個留着長長黃色頭髮的女的,正恨不得甩斷脖子似的跳着搖頭舞,加上華麗狐臊的衣着和怪里怪氣的打扮,使他害怕髒了自己的眼光,方要移開目光時,見那女的猛地擡了下頭,頭髮唰地一下子全部披在後面,這才完整地露出那張臉來,不是別人,正是他姐。他頓時火冒三丈,擠過人羣,跳上鋼板臺,一把揪住姐的手腕拉下臺子,說時遲那時快,兩個男的突然跟着從臺上跳下來,快步上前攔住他,還怒視指他想要動手似的。此時,宇飛急忙過來了,直接把那兩個男的拉到一邊附在耳朵上說了幾句話,然後那兩個男的就又回到臺子上跳舞去了。九龍根本不顧姐的反抗掙扎,不容分說地拉着她往外走,一直來到迪廳門外,而宇飛沒有跟出來。
“在迪廳裡跳搖頭舞是真的,那有人說你跟別的男人進出賓館也是真的了——”九龍甩開她怒吼道,“你說,是不是?”
“不關你事!”九龍姐摸着被抓紅的手腕,不屑一顧地叫道,“那話是哪個混球說的,老孃非找他當面說清楚不可,老孃詛咒他全家人不得好死!”
“你別管是誰說的,你就說有沒有這回事?”九龍儘量壓制住怒火道,“不管是誰說的,都是在乎你,希望你好,你別不識好歹不知羞恥!”
“不錯,可那又能說明什麼呢?”九龍姐苦笑道,“我跳的不是脫衣舞,坐的是朋友的車,賓館也是朋友的,難道我錯了犯法了嗎?虧你還是大學生,怎麼你的想法同樣那麼邪惡呢!”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使你變成這個樣子?”九龍推了姐一把,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我真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還是你姐,你還是我弟,沒有變的,永遠不會變的!”九龍姐沉思片刻後淚汪汪地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現在去我租住的房子那裡去說吧。”
姐弟倆叫了輛出租車,幾分鐘後來到整片都是平房的一個小區裡。他們最終在左手邊第三條巷子的第五個紅鐵皮大門下車,並走進一間下房。屋子裡的擺設極其簡單,有兩張單人牀、一套布衣櫃、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窗臺上胡亂堆放些日用品,僅此而已。
“這裡就你一個人住嗎?”九龍見兩張牀上都有行李,不禁問道。
“兩個人,另一個是我以前在青海服裝城裡的同事小馬,這幾天她去回家去了。”九龍姐說着彎腰從牀下的一個紙箱裡取出一小瓶白酒,然後擰開蓋子並喝了一小口。“她跟我的處境一樣,她還比我好些,起碼家裡人知道!”
“姐,你別嚇我——”九龍本欲上前阻止她喝酒,並數落她一番,但突然襲來的擔憂壓制住了那股怒火。“難道你離婚了嗎?”
“確實離了,不然我爲什麼要在外面租房子呢!”九龍姐顯得很無所謂的樣子。
“怎麼就什麼都沒聽說啊?”九龍難以置信的問道。
“我不願說,也不能說!”九龍姐抿了口酒說,“雖然總有一天會被爸媽知道,但是現在能瞞多久算多久吧。”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啊?”九龍癱坐在牀上問道。
“我從媽家回去後,大概是十月份底吧。”九龍姐邊喝酒邊淚花花地說,“唉,前幾年我和媽在立交橋下面遇見一個戴眼鏡拄柺棍算卦的老頭子,就因爲我經常和那家人吵架打鬧,所以媽抱着試探的心問他我的婚姻怎麼樣,他說我會有兩次婚姻,媽聽後氣得拉着我就走了,我也沒當回事,沒想到好的不靈壞的靈,現在只能認命了,可我還是接受不了!我送你去大學前不是回去拿了張存摺嘛,就因爲那張存摺我和那老兩口子又大吵了一架。你姐夫不知什麼時候就找到了我藏起來的那張存摺,並把它交給了他爸媽保管,我回去找不見就給他打電話,當時他去他姑姑家去了,他說叫我跟他爸媽要,他爸媽一聽說我要那張存摺,立刻臉色變得黑一陣白一陣,然後說忘記藏到哪裡了。你說像他們那樣的連院子裡有幾個螞蟻窩都知道,而且精打細算到了上墳買沓鬼錢還是外面兩張有圖案而瓤子都是白麻紙的,連鬼都能騙的人竟然會忘記一直被他們看得比命值錢的存摺放在哪裡,所以我頓時火冒三丈,指着他們大聲數落了一番,並叫他們拿出來,他們又氣又怕,又被逼得無奈,就說‘我們知道這錢你是要拿去給你爸治病的,就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這是我們老兩口的血汗錢,是我們兒子的,沒有了這錢,我們兒子的日子就過不好,你們的日子就得拆散,我們說什麼都不能給你’,我一下子喪失了理智,從碗櫃裡抽出擀麪棍,先是朝着屋裡的擺設和玻璃窗猛打,然後扯住婆婆的衣領,公公見狀高高舉起巴掌,但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就不敢動了。我不要命地說‘今天你們不給也得給,不然這日子都不要過了,我爸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就得陪葬!這錢是我爸媽借的,就算我們家窮的揭不開鍋也不會做出那種借別人錢不還的事,我爸媽還不起,我替他們還,賣血賣腎也不會欠你們的。我問你們最後一遍,存摺在哪裡?’,十幾秒的死寂沉沉後,我婆婆哭着從電視機下面抽出塊紅布,裡面包着存摺,一把淚一把鼻涕地交到我手裡——”
“就是因爲這件事離婚的嗎?”九龍打斷姐的話問道。
“不止這個原因,另一個原因連我都沒有想到!”九龍姐又抿了口酒繼續說,“送你去學校回來後,我在哥家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打算去街上買些爸愛吃的水果和肉食再回村,竟然無意間在人羣裡離遠看到了你姐夫,他的摩托車後面坐着一個臉孔陌生的長頭髮姑娘,兩人有說有笑,那女的還抱着他的腰。這一幕對我來說像是晴天霹靂!難怪他在電話裡叫我在媽家多住些日子,多幫家裡做些事,這些都是彌天的謊話。當時我很想衝過去臭罵暴打他們,但是內心深處對他還抱着一絲希望。我在媽家煎熬了一個月後騎摩托回去了。當時院門外鎖,但我有所有門的鑰匙。當我走進自己的房子時,我卻有種陌生的感覺,似乎也不是那個氣味和溫度了。我無所事事地從櫃子裡取出那本常看的相冊打發時間,可當我翻到後面發現少了一些照片,從頭到尾又翻了好幾遍竟沒有找到一張自己家人的照片,我氣得把相冊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看着地板正在納悶,突然注意到地板上倒影的是山山水水類的東西,擡頭一看,原來牆壁高處掛的結婚照被換成一副山水畫!我立刻跑到另一間屋子,結婚照都不見了,憤怒和恐慌使我像散了架似的,軟軟的坐在牀上胡思亂想。不知什麼時候,我婆婆回來了,爬在窗戶上看了看我就離開了;不一會我公公也回來了,也沒有進來,我也沒有出去。羊羣歸來時,你姐夫騎摩托回來了。一進院門,他媽就故意大聲說‘你怎麼就不把英英帶回來吃飯?那麼好的女孩,我還沒見過呢’,他意識到我回來了,徑直走進屋子,那老兩口也跟着進來。
‘那些照片呢?’我憤怒地問道。
‘燒了!’他無所謂地說。
‘結婚照呢?’雖然我正在儲備怒火併隨時爆發,但仍然問道。
‘意思很明顯了,你還繼續呆下去嗎?’他不耐煩地反問道。
‘剛纔你也聽到我說的話了,英英比你強好幾百倍,最起碼英英沒有你那脾氣,我們可是怕了你了,你喊一聲我渾身抖得就像篩糠一樣,又像是老鼠聽到貓叫聲一樣,嚇得膽水都快流出來了,我們一家人可是嘗試過你的厲害了!’他媽雙手叉在腰上說,‘既然我們勝不過你,就只能另想辦法了,乾脆你們離婚得了!’
‘在農村離婚並不光彩,但爲了長久打算,還是離了吧。’他爸擺着架子慢言慢語地說,‘你爸有病了,這事最好不要驚動他,還是私了了好,直接辦理離婚手續就行了。你要是不同意,那就打官司,材料我們也寫好了,這兩種解決辦法你來選擇吧!’
‘不就是離婚嘛,老孃也早就受夠了,遇到你們這些小氣鬼,真的是瞎了眼。當初我不懂事,聽我媽說你們人都不錯,家境也算可以,原來在我嫁之前你們對我家的好和大方都是假的,真不要臉!老孃脾氣不好,還不是被你們逼出來的,但我是講理的。你們就老想着讓我服你們,什麼都聽你們的,什麼都跟你們一樣,現在的年輕女的有幾個能受得了,除非是傻子或白癡。你們的兒子窩囊,娶個更窩囊的,等你們睡在棺材裡時,你家的門面靠誰來罩着呢?你們也都是多半輩子的人了,竟然來拆散自己兒子的婚姻,你們不覺得害臊和缺德嗎?老天看在眼裡,人們記在心裡,你們遲早會造報應的!離就離,但是離之前有些賬要算清楚,你們一家人怎麼樣對我,我可以忍,但是燒掉我家人的照片和站在背後用拳頭比劃着打我媽的那個王八蛋,老孃要跟你算清楚!’
我話音剛落就來了個餓狼撲食,撲向你姐夫猛打。我像瘋了一樣,從赤手空拳到拿起任意東西作武器,不顧被打,只要去打。衣服被撕爛了,嘴角流血了,鞋子踢飛了,但我畢竟是一個人,被他們勝了,最後是鄰居們聽見動靜跑來拉開的。幾天後,我們到派出所辦理了離婚手續,條件是我要歸還彩禮錢,並寫了欠條按了手印。離婚後,我在縣城裡租了間房子,並在QQ裡聊天時聽說小馬也離婚了,兩人便住在一起了。我本以爲沒有主見和膽子的你姐夫是個老實人,沒想過他會先背叛了我。人啊,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可以騙對方一輩子!”
“你們怎麼養活自己?”九龍沉默許久後問道。
“我們在推銷化妝品。”
“怎麼樣?”
“我可以養活自己,你放心吧。”九龍姐苦笑道,“再賣三套產品就拿回了成本,再賣的就是賺的,本來昨晚上可以談成一單的,可吃飯喝酒時那個騷貨老男人心懷不軌,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耍不要臉,沒醉裝醉,在我身上動手動腳的,說出的話也是噁心的要死,我趁着酒勁,添了幾分膽,沒給他好臉色和好話,一把推開他,站起來就走,是其他人把我拉住,後來那人一句話沒說,很氣憤的樣子。我纔不怕他呢,而且你也放心,經歷這些事後我也不是小姑娘了,我在做什麼我心裡清楚,絕對不會走到那一步的!”
“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從陰影裡走出來了嗎?”九龍擔心地問道。
“我好後悔過去盲目聽媽的話,害了我,雖說沒有害我一輩子,但那份刺痛,那片陰影,那段回憶,就像我這臉上的被你小時候抓的疤痕一樣,永遠的心病!”九龍姐將瓶裡最後一口酒喝掉,笑眯眯地問道,“你能幫我嗎?”
“想辦法告訴爸媽這件事嗎?”九龍猜測道。
“是的。”九龍姐嘆息道,“自從爸生病後,媽老了很多,頭髮白了很多!”
“媽的頭髮還像以前一樣黑黑的啊!”九龍驚訝地說。
“是染過的!”
“放心吧,我會一點點告訴爸媽的。”沉默許久後,九龍起身長舒一口氣說,“姐,你還是儘量少喝點酒吧。”
“這點酒不算什麼,我一口氣也能喝掉一瓶!”
九龍出來後,見各家院門前的大紅燈籠被風吹得搖來晃去,像是喝醉了一樣。他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大街上,不知不覺又來到貿易大樓斜對面的廣場前,這裡有一棵光禿禿的快要枯死的槐樹,可兩天前突然生“葉”開“花”了,誰也不知道那些綠的和紅的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是長出來的,還是有人故意裝上去的,有人說像鳳凰,有人說像火龍的頭,也有人說樹裡是住了不乾淨的東西,消息不脛而走,很多人前來觀看,有的人大老遠從村裡趕來觀看,並且與樹合影,但是現在那棵樹不知什麼時候被砍掉了。陣陣冷風中,九龍點了支菸,決定去火車站把車票日期改了,等過了元宵節再走。
元宵節這天,九龍以身體不適爲由而沒有與寒梅、大剛等去縣城看熱鬧。他確實也沒有那樣的心情,先不說開學後要參加兩門功課的補考,光是姐的事已經令他沉浸在悲傷中難以自拔。從縣城買票回來後,他就一直琢磨着如何向父母說出姐離婚的事,並保證父親能在得知真相的第一時間堅持住不出事,像母親和其他人一樣頂多是需要一段時間在煎熬中適應和忘記那份悲痛。或許最好的方法是試探性地問一問,開玩笑地說一說,隨時安慰地看一看,一點一點地把戲言逼近現實,在真假難辨中去思考,進而有所心裡準備。下午就是一個並非稱得上好卻是唯一的不得已的機會,若是這次再不有所行動,恐怕就沒機會了。當村委會裡歡快的鼓聲響起時,母親就迫不及待地出去了,父親還在睡覺,而他一邊等着父親醒來,一邊想着聊天時該怎樣才能轉入正題。三點二十,三點五十,四點一刻,四點二十……似乎父親並沒有睡醒的跡象。天色漸暗,他朝窗外望望,見院門半開,不由得擔心母親會突然回來。此時,大黑狗正無聊地啃食着食盆裡冰凍的玉米糊,那頭老驢像是餓急了,朝屋子這邊盯了一會,突然搖了搖腦袋甩了甩長耳朵,眼看它張大嘴巴要嗷嗷地高聲叫了,他不禁心裡樂了一下。果然,父親被老驢的叫聲吵醒了。
“老爸,睡好了沒有?”九龍問道。
“還行吧。”九龍父親咳嗽了幾聲便坐起來。
“您喝水不?”九龍又問。
“喝點吧。”父親說着點了支菸。
“您看電視不?”
“嗯,看,好像有個臺播放武打片呢。”
九龍打開電視後端過來一杯開水,然後憂心忡忡地坐在父親身邊。父親按着遙控板,尋找他說的那個臺。
“老爸,元宵節我姐怎麼就沒有回來住幾天呢?”九龍裝作不知情地隨便問道。
“管她呢,想來的時候會來的。”九龍父親無所謂地說,“去年在我們家呆了好幾個月,這幾天來不來都沒關係!”
“老爸,那天您說我姐臘月來看您是一個人來的,您們問她我姐夫爲什麼沒來,她沒說話就灰溜溜地走了——”九龍像是自言自語道,“是不是真的出什麼事了?”
“肯定是又吵架了!”九龍父親不假思索地說,“你姐的脾氣不好,花錢大手大腳的,你姐夫那一家人卻都是鐵公雞,你姐爲了我的病一下子動用了三萬多元,不吵架纔怪呢。不過,那筆錢我們已經還了,只是給你姐惹來了些麻煩。”
“那應該沒事了吧,錢都已經還了,他們還想怎麼樣啊?”九龍故作擔心地說,“我姐他們這老是吵架也不是個事,萬一離婚了怎麼辦?”
“離婚沒那麼容易,不是說離就離的。”九龍父親說。
“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您能承受得起嗎?”九龍端詳着父親的表情問道。
“你姐大了,她自己知道分寸!”九龍父親說。
“我說的是如果,假如他們真的離婚了,您會怎麼樣?”九龍重複問道。
“離就離吧,我們村離婚的人家也不少,人家照樣過得不是好好的嘛。”九龍父親轉過頭瞅瞅九龍,然後補充說,“在一起過不下去了,離了不一定就不好!”
“您真的這樣想嗎?”九龍激動地問道。
“不離最好,要離也沒辦法。”九龍父親有些不耐煩地說。
九龍覺得不能再問了,否則就會露餡。他從父親看電視時心不在焉的表情中不難看出,父親因剛纔的一番話正在努力想些什麼。不過,他還是放心不下。
夜幕降臨時,母親哼着小曲回來了。
晚飯後,九龍母親在他的屋裡替他收拾行李,父親在另一間屋子看電視,母親突然低聲問道:“九龍,這幾天你有心事,能不能跟媽說說?”
“沒有什麼心事啊。”九龍有點吃驚地說,“您怎麼突然這麼問呢?”
“你可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你有沒有心事,是好的還是不好的,我一看就知道個七八成了。”九龍母親略顯着急地說,“說出來吧,跟媽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不叫媽傳出去的我絕對不告訴別人,說吧!”
九龍低着頭不作聲。
“你爸這幾天還跟我嘮叨說你買票回來後有些不對勁,你是不是知道了關於你姐的什麼事呢?”九龍母親憂愁地說,“其實,關於你姐的事,我聽到了點風言風語,但我不信!”
“不瞞您說,我姐去年回去沒多久就離婚了——”九龍低聲說着,不由得抹起眼淚。“她爲了不讓我爸受驚嚇,不讓您們難過,所以就私了了,也一直沒說。現在她就在縣城租房子跟一個跟她有同樣遭遇的女的住在一起。”
“難怪我老是夢見你姐坐在她家的沙發上笑嘻嘻的,夢是相反的!”九龍母親停下手裡的活,軟軟地坐在炕沿上,沉默了一會後又說,“你爸那邊我來慢慢跟他說,你放心地去上學吧。”
那夜,九龍睡得很香,卻睡夢中聽到斷斷續續的哭聲,那哭聲跟姐出嫁的第三天夜裡的哭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