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眉想問爲什麼。
爲什麼先生你從沒有說過的話,從沒有解釋過的事會跟我提起?但她沒有問,因爲她忽然間知道了答案。因爲高青樹對陳羲寄予厚望……丁眉其實不知道陳羲的潛力有多大,也沒有想到過陳羲將來強大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她性子平淡如水,不喜爭論也不喜揣測什麼。
就好像當年,即便是面對背叛的時候她依然選擇了沉默一樣。
她其實只想問付經綸一句話:“如果當時你說出來,我也一樣會幫你,爲什麼你選擇了那麼做?”
當然,她不認爲自己對陳羲和對付經綸是一樣的。
她點了點頭:“我不會讓他放棄的。”
高青樹滿意的點了點頭,看了丁眉一眼後認真的說道:“你的事我是知道的,所以當時陳羲求我的時候我本不想答應他。因爲你在這內宗,可能會遇到一些你不想遇到的人和事,對你這樣善良的人來說,那是煎熬。”
丁眉用感謝的眼神看了高青樹一眼:“其實,先生你真的不是看起來那麼冷酷孤僻。”
高青樹笑起來,有些得意。
丁眉也笑,眉宇間卻藏着淡淡的哀愁。
她知道高青樹什麼意思。
“付經綸還在內宗,而且現在的身份非同小可。”
高青樹認真的說道:“如果你以後遇到了他,看到他身邊的人或者什麼事……希望不會影響到你。你本身是個天賦很好的人,只是因爲當年的重創耽擱了你。如果你能沉下心繼續修行,將來成就也不會低。我知道你這幾年在外宗青武院做入門教習,根本就沒有怎麼繼續修行……”
丁眉嗯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們兩個都很好。”
高青樹最後說了這樣一句話:“你比那個柳洗塵要好。”
“啊?”
丁眉嚇了一跳,想問高青樹爲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高青樹已經走了。消失在夜色之中,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而此時,那個陷入某種狀態中的少年忽然停止了動作,然後身子一僵硬,站直了身子後朝着那輪明月發出一聲令人恐懼的咆哮。就好像一匹孤狼,那種咆哮的聲音讓丁眉心裡沒來由的感覺到了害怕。
然後,她看到那個少年筆直的摔了下去。撲倒在院子裡,一動不動。
……
……
陳羲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亮了。
他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丁眉關切的眼睛。兩個人在這一刻四目相對,然後丁眉忽然轉開頭閃躲着什麼。陳羲的神智還有些不清醒,所以沒有察覺丁眉眼神裡的變化。
“倒是嚇人。”
丁眉站起來,洗了毛巾遞給陳羲:“昨晚上那麼突然的昏了過去,還以爲你走火入魔了。”
陳羲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接過毛巾擦了擦臉:“或許只是太過於專注,以至於竟然出現了脫力的狀況。這種事對於修行者來說,其實本是不可能發生的。我以後多注意下就好了,不過也恰好說明我現在的修爲還很低。”
“你就只顧着這些。”
丁眉說了這樣一句話,然後轉身走了。
看着她婀娜的背影,陳羲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但是陳羲忽然發現,丁眉那一聲埋怨然後扭身走了的身影,特別有女人味。要知道丁眉是一個刻意讓自己表現的很中性的女人,穿着上來說絕不會出現很鮮豔的色彩,更不會塗脂抹粉。
而那一剎那,陳羲確實覺得丁眉很美。這種美和柳洗塵那種驚世駭俗的美,不一樣。
躺在牀上,陳羲的思緒很快就回到了自己身上。昨夜裡那種如同陷入了癲狂的狀態,似乎很奇妙也很美妙,當然也兇險。之後的昏倒,是那種狀態到了臨界點之後的自我控制。陳羲是一個自制力有多強大的人,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以至於,昨夜裡他近乎到了崩潰的時候依然能下意識的控制住自己,對天空咆哮一聲來宣泄內心的莫名其妙出現的殺意。陳羲醒過來之後仔細想了想,這種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的殺意,或許正是這些年來怨恨的積累。
很危險
也正是在今天,陳羲才第一次正視自己心裡藏着的兇獸。他一直以爲自己在平靜的謀劃着一切,平靜的準備着一切。可是昨夜那癲狂之後他才驚醒,原來自己從不曾平靜過。任何一個人,懷揣着報仇的夢想,都不可能做到真真正正的平靜。
而他爲了保護自己,又將這種不平靜積壓了十年。
一旦爆發出來,那將會是一種恐怖的力量吧?
就在他有些失神的時候,草屋的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陳羲以爲是丁眉又回來了,轉過頭看的時候才發現是高青樹。
高青樹進了門之後,看了一眼準備站起來行禮的陳羲:“看來你已經沒什麼事了,沒什麼事就不要偷懶。院子裡的野草都在嘲笑你,而你自己的內心可是嘲笑了自己?我不管你是爲什麼來學藝的,但我知道如果你不讓我滿意那就滾蛋。”
說完之後,高青樹轉身走出房間。
陳羲心裡竟是有些壓不住的一怒,但是立刻告訴自己必須剋制。他站起來,深深的呼吸了三次,讓自己歸於平靜。這十年來,他每一天都在行險,所以每一天都要提醒自己必須剋制冷靜。
到現在,他早已經能隱藏自己的所有感情。
穿好衣服之後,陳羲舒展了一下身體走到院子裡。丁眉已經在那拔草了,看起來她手上的白布重新換過。從第一天開始她的手掌心就磨破了皮,之後每一天都會有新的傷口出現。但她的臉上卻沒有一點痛苦之色,動作很快且有條不紊的幹着活兒。
“先生”
陳羲看着站在一邊的高青樹微微施禮:“能不能讓她休息一天?”
高青樹白了他一眼,居然出乎預料的沒有拒絕:“好啊……但是你來替她補上她虧掉的時間。她今天休息一天,你今天夜裡就不許休息,明天夜裡也不許休息,用兩天兩夜的時間換她的一天一夜休息時間。”
“好!”
陳羲沒有任何猶豫的點了點頭。
“不需要。”
丁眉扭頭看向陳羲:“你要修行,我也要修行。”
那種倔強,令人震撼。
“我答應了他,你就要休息。”
高青樹冷聲道:“不要忘了,這翠微草堂裡是我說了算的。他請求了,我答應了,你就沒有權利拒絕。”
“可這是我的事!”
丁眉大聲道:“他身體還沒有復原,我來替他!”
“我說了!”
高青樹怒道:“這裡我說了算!”
陳羲快步過去,拉了丁眉一把壓低聲音說道:“不要爭,好好休息一天……我昨天下午在山裡獵野味的時候,看到小溪上游有一片九葉草,對治療擦傷最是有效。所以採了一些放在你窗口外面了,你可能沒有看到。一會兒去把九葉草碾碎了,敷在掌心,明天早上舊傷差不多就能痊癒。”
“爲什麼?”
丁眉冷着臉問:“爲什麼?我需要你做這些?”
陳羲笑了笑,很溫暖:“女孩子的手很重要,僅次於臉。以後你的手要是因爲結疤不漂亮了,可怎麼見人?”
丁眉臉色一變,眼睛裡有些微微發溼:“你……多管閒事……”
之前的冰冷,全都消失無蹤。
陳羲指了指她房間示意她回去,然後深吸一口氣,開始了又一天的枯燥生活。到了翠微草堂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夫。他不是很清楚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多久,但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放棄。
就在同一時候。
紫氣東來閣上,小滿天宗宗主的書房裡。
一個身穿黑色錦衣長袍,戴着黑色樑冠,身材修長的中年男人負手站在窗口。他身上的黑色錦衣剪裁的極合體,將他的身材修飾到了完美的境地。黑色錦衣上繡着紅色的圖案,看起來像是一條一條紅色的火燒雲。又好像是一條一條盤旋飛舞的火龍。
袖口上,是金線繡出來的花紋。看着像是某種符咒,看不到開始也看不到結尾。
這個人看起來大概在三四十歲,白麪,無須,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都顯得有些陰柔。也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竟然可以用這樣的態度出現在宗主的房間裡。看起來,即便是宗主對他也帶着些許的敬意。
“你猜,這個年輕人可以在高瘋子手下堅持幾天?”
這個身穿黑色錦衣的男人問。
“百爵!”
宗主走到他身後叫了一聲,竟是微微前傾着身子施禮:“最近一些年小滿天宗的優秀弟子,都被您選拔走了。雖然爲神司貢獻優秀人才是我小滿天宗的榮耀……但,若是一個優秀弟子都不留,我怕小滿天宗以後會後繼無人。”
“你想留下這個年輕人自己培養?”
被稱爲百爵的人扭頭看了宗主一眼,也不知道這百爵是他的名字還是他的什麼稱號。
宗主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已經十年了,內宗沒有一個優秀弟子留下來,都被百爵您帶去了神司。我聽聞……進神司之後那些弟子大部分人都過不了關,要麼被送去了別的地方,要麼被處理掉……對於神司來說,自然不缺乏那些人,但是對於小滿天宗來說,這些弟子都是未來的棟樑。”
“你這是在質疑神司的決定?”
百爵依然微笑着,但是那種陰寒卻令人心裡發毛。
“不敢,不敢!”
宗主連忙回答。
“我來告訴你。”
百爵轉過身,看着宗主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十年前,捧你上宗主之位的是神司,當初你自己立下了什麼誓言,你最好也不要忘記。想做宗主的人大有人在,而神司不在意做宗主的是誰,在意的是忠心不忠心。”
“別說你小滿天宗爲神司提供了多少多少弟子,這十年來唯一讓我瞧着順眼的也就一個付經綸。現在高瘋子手下這個小子看起來天賦不錯,若是以後神司來人相中了,你以爲留得住?”
他看向門外,那裡站着一個同樣身穿黑色錦衣的年輕男子。身材極好,眉目俊朗。這樣的年輕男人,哪怕只是憑長相就能俘獲很多少女的芳心。他身上的衣服和百爵有些不同,沒有那些紅色的紋理,純黑色。
“付經綸,你覺得這個年輕人怎麼樣?”
百爵問。
被叫做付經綸的年輕男人語氣平淡的回答:“中上之資。”
他小心翼翼的隱藏起自己眼神裡的陰毒,一種如毒液般的寒冷。這種寒冷,自從他看到了丁眉和那個小子在一起的時候,就不可抑制的冒出來。也許他並不是還在意丁眉,他只是不想讓自己遺棄的玩具落在別人手裡。雖然拋棄丁眉之後他又有了許多玩具,可哪怕是他不要了的也不許別人碰。
“那就由你來留心觀察吧。”
百爵擺了擺手:“這個小子若是可以,你來做他的接引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