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宗臺靜得沒有一點聲息,哪怕是自己鼻間吞吐的呼吸都覺得刺耳,我身旁還橫着譚易的屍體,從他頭部漫出的血腥味一點點飄過來,我只覺得全身冷汗涔涔。
陛下投過來深邃的眼光,沉聲對我道,“唐靖嘉,如此處置,你心中可還有冤?”
我正色叩首,“謝陛下爲臣討回公道,臣心裡再無旁騖。”陛下又對秦公公不耐地擺擺手,語裡有些厭棄,“把罪人拖下去,毀了這佳好團圓的日子,惹朕心煩。”秦公公忙應了聲,招呼幾個宮人士兵過來,又是擡屍體又是打掃,席間衆臣皆面露畏色地愣愣看着。
待到處理完畢,我和尉遲晟及幾位御殿守新兵,還有秦夢生,仍在地上老老實實地跪着。陛下不發話,我們也不好起來,只得隨着凝固的氣氛僵持眼下局面。
半晌,陛下好似恢復平靜,幽幽道,“剛纔答話的那個新兵,你叫什麼名字?”
尉遲晟忙叩首答道,“回陛下的話,小的尉遲晟。”
陛下道,“罪人已死,御殿守統領的職位空着,就由你擔任吧。”
我暗笑,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尉遲晟頂替了譚易的職位。據我之前打探,譚易這人好大喜功,陛下對他早已不耐。雖然尉遲晟還是個不知深淺的新兵,但他膽量過人,且功夫不錯,陛下剛好可以拉尉遲晟上位,來壓壓庶派惡劣的官員風氣。
而尉遲晟終於得了賞識,從不知冷暖的富家少爺到最底層的小兵,他吃了太多苦,如今重獲地位,手握兵權,自是喜出望外,“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道,“你帶你的部屬先下去吧。”
尉遲晟和那幾個新兵遂起身從我旁邊走過,我低着頭,他亦沒有看我,彼此間就像是從沒有交集的陌生人。不知怎麼,有一瞬間,我覺得他已經離我所認識的尉遲晟越來越遠了。從前,他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分寸,但現在,我有些不確定了。
陛下擡眼注意到我身後的秦夢生,淡淡道,“你戲唱得不錯,下去領賞吧。”
我沒有回頭,只聽得一句“謝陛下”,隨後便是衣料間細碎的聲響越行越遠。
“唐靖嘉。”
陛下冷冷的聲音喚我,我忙擡頭去看,心裡怵得慌。
他對我道,“你的名聲已經清白,這月夕夜宴也辦得不錯,朕決定,將雲歆公主許配給你。另外,朕的雲韶公主身體已漸漸好轉,和世淵的婚事也抓緊辦了,就讓姐妹兩個,擇日一同出嫁吧。”
此話一出,衆位官員大吃一驚,隱隱中還聽得有人在倒抽冷氣。鎮國公微微笑起來,世淵猛地擡眼,手裡的酒杯“啪”地在手中捏了粉碎。
我感覺自己抖得厲害,眼裡霧了層水氣,卻仍是恭敬地謝了恩,世淵澀澀而緩的聲音稍顯遲鈍地和了進來。
本是女兒身,如何娶公主?我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腿腳麻木而冰冷,一步步走回坐席。朝宗臺的衆位官員皆目不轉睛地看我,我唐氏靖嘉,自認祖歸宗那天起,就得公子之名與江山王並立,如今身無
功德便御賜皇親,實在令人豔羨。
庶派因我而沮喪,嫡派因我而得意,大哥因我而惶恐,世淵因我而苦澀,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想法,而身處中心的我,卻很難分辨此刻的心情。
看似風光無限,實則萬劫不復。
朝宗臺的勾欄處灑下月亮的一片清輝,萬千彩燈悠悠直上青雲,皆繫着“花好月圓”,“萬事如意”的箋條,正是我恭賀佳節的安排。如夢似幻的煙火在夜空綻放,外面傳來宮人熱鬧的驚歎聲,羣臣見狀忙應景地祝賀陛下,陛下這才和顏悅色地走了下來,一邊觀賞美景,一邊與羣臣飲酒。
我恍惚置身其中,與世淵遙遙相望,他搖頭苦笑,遂別過臉去,捧了酒杯與前來道喜的官員應酬,我還在癡癡地看,驀地流了一滴淚。
靜坐片刻,大哥和蓮大人有意無意地幫我擋了來者的敬酒,我再無心對付,如死魂般踉蹌出了朝宗臺。沿着百轉千回的石階,一步步走得失神。
我想起了尉遲晟。
“那日在煙雨樓,譚大人不知在我酒裡撒了什麼東西,才幾杯下肚我就醉了,後來才聽同去的新兵說,我講了關於你的胡話,由此傳出了《唐氏謠》,着實過意不去。無奈譚大人官位比我大,我雖然氣憤,也絲毫沒有辦法。”
我在暗中籌謀算計譚易的時候,曾偷偷找過尉遲晟問話,他如是對我說。
“事已至此就都算了,我沒有怨你的意思。只是那譚易卑鄙無恥,庶派中的人再明白不過,你和我有關係,我怕譚易壓在你上面,你日後在御殿守會不好過。”
“我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就怕他會像這次一樣打我主意,讓我無形中就傷害了你。我人微言輕,有時候,儘管百般小心,還是會迫於壓力有所疏漏。”
我明白,他心高氣傲,永遠不能接受自己從富家少爺墮落到卑微小兵,所以希望我能給個方便,助他早日一展宏圖,只是礙於朋友的面子,一直沒說。
“尉遲晟,你幫我,我們一起除掉譚易,剩下的,你自己爭取。”
“哦?你要我怎麼幫?”他瞬間來了興趣,揚聲問我。
“幫我在月夕夜宴上作證,指認譚易,落實他的罪名。”
尉遲晟思忖片刻,淺笑道,“如此甚好。”
我又想起了秦夢生。
月夕夜宴的前一天,我將他和整個囈語樓的戲班都請到了外府暫住,安排表演細末。
“你還是不願與我回家麼?”
他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我娘說過,永遠不要與唐家相認。”
“只是回去看一眼罷了,以你秦夢生的名義,隨我在府裡走一遭。”我神色黯黯地說。
他卻還是拒絕,“不用了。已經斷掉的緣分,何必再苦苦去續?徒添煩惱罷了。”
我便再不好多說什麼,他就對我寬慰笑笑,柔聲道,“唐家於我,不過是靖嘉公子這個身份值得守護。我娘欠唐家的太多,本來靖嘉已死,可你又讓他活了過來,我定要遵守我孃的遺願,幫助你,看着你,你過得
好,我也就開心了。”
“可是,我何德何能,去享本屬於你的尊榮呢?”我皺眉道。
他輕笑一聲,“究其尊榮,身後總是經過血雨腥風的滿目蒼痍,所謂高處不勝寒,就是這個道理。我也因爲你樂得一世清閒,有何不可呢?”
我稍安了心,對他道,“也好,反正明日你進宮表演,大哥也在場,你可以趁機看看他。”
“我不過是個唱戲的,明日也只會唱戲,至於到時候,有何人何事,皆與我無關。”
我聞言只得默默應了。
夜風穿過浮生鈴廊,吹得我眼睛酸澀,幾分涼意也使我漸漸清醒過來。終於遂了願,令譚易倒臺,自己也還回了清白。如今陛下將公主嫁與我,我便是準駙馬,再沒人敢多說什麼,這就是打破流言最好的辦法。
可是我半分都不能鬆懈,夜宴之上,處處藏着貓膩。高丞相原來內力深厚,不知是要害我還是救我。蓮大人意味不明,亦正亦邪似敵似友,怕是又存了什麼古怪心思。
衆生百態,果然不是一眼就能看清的,而我已經疲於周旋。
正嘆着氣,忽然發覺自己已走出鈴廊,漫無目的地逛到了某個偏僻的角落,身上覺得有些冷,便打算轉身離去,卻見遠處一抹純白映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我好奇地走近了幾步,這纔看清,原是個窈窕佳人。
她如墨般的長髮隨意垂到腰間,光亮好比綢緞,那吟吟一握的柳枝細腰隨着蹁躚的白色裙襬旋轉,面容絕色而清冷,真真是不食人間煙火,溫雅含蓄,嫵媚纖弱,舞姿楚楚而動人。夜色深重,僅憑着那淺淺月光,我並不能將她細看,只覺得更加如夢似幻,美到出塵。
她一個蘭花指從眉心撫過,半軟了身子婷婷而立,不料擡眼間與我四目相對,一時無措地怔在了原地。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忍不住輕嘆道,“麗質仙娥生月殿,姑娘莫非是月宮的嫦娥仙子下凡?”
她並未回答,許是看見我的衣着打扮,心知我不是普通人,忙嚇得掉頭就跑,轉眼隱在了鬱鬱蔥蔥的小樹林裡,再無半點蹤跡。我忙跟着追了幾步,忽覺腳下一滯,忙低頭去看,一方白淨香帕落在了地上。
我彎腰拾起,拍去了灰塵,微微笑起來,宮中竟還有這般無暇的絕色女子。
“來得遲了,不僅沒看見上演的一番好戲,也沒看見天下無雙的靖嘉公子,原是躲在了這兒,令我一番好找。”李曄打趣地站在我身後。
我有些訝異,“你怎麼尋到這兒來了?”
他笑笑,“問了那邊的宮人,說是見你往這個方向走的,我就來找找看,沒想到你還真在這兒。”他穿着永遠不變的荼白華服,臉上是一貫的閒散。
我順手將香帕塞入了袖口,“找我有什麼事?”
“找你過節啊。”他眨眨眼。
“團圓之日,你不找陛下過,不找皇子公主過,找我一個外人?”
“你都要當我姐夫了,怎麼會是外人?”他笑意更甚,只不知是正經的還是開玩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