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女王怔怔望着那雙漆黑的眼睛。
她發現,自己的視線不知何時被那雙眼睛牢牢地攫住,無法移開。
從那雙眼睛裡,她隱隱感受到了強烈的精神威壓,就彷彿坐在她面前的並不是一個一級魔法師,而是一位超然於世間的神祇。哪怕她貴爲女王,潛意識中也不禁萌生出了頂禮膜拜的衝動。
然後她聽見艾倫以犀利的口吻接着說道:?“請您誠實地告訴我,女王陛下,您同意了光明教會提高教會稅稅率的要求,卻又把教會稅排除在佈雷登王國的稅務體系之外。您這樣做,究竟是出於怎樣的目的?難道王國政府真的這麼缺人嗎?”
“我……”
女王想要辯解幾句,告訴他這些都是內閣的主張,但在那雙銳利的黑眼睛的注視下,她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或者說,您其實只是想把光明教會推到風口浪尖,不斷激化它與王國民衆之間的矛盾,使其成爲衆矢之的;待到民衆忍無可忍,再由您出面調解,坐收漁利——光明教會會就此退避三舍,民衆會對您感恩戴德,您也能趁此機會,鞏固手中的權力。
“這纔是您真正的計劃,對麼?”艾倫接着說道。
他語氣淡漠,波瀾不驚,但落在女王耳中,卻宛若晴空霹靂,令她心情難以平靜。
“是的,”她聽見自己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這就是我的計劃。”
她意識到,在那雙黑色的眼睛面前,自己根本就沒有撒謊的勇氣。
“站在您的立場,這確實是個不錯的計劃,”艾倫淡淡評價道,“可是,陛下,您有考慮過着背後的代價嗎?”
“代價?”
“您希望把民衆的怒火變成對付光明教會的武器。可您有沒有想過,這樣一件武器,稍不留神也會燙傷您自己的手?”
“可是……”
“在教會稅的壓力下,有的人被迫送走了孩子,有的人忍痛拋棄了老人,甚至還有人爲了自己的家庭,甘願赴死。雖然亞克·奈爾加大主教纔是罪魁禍首,但這一切,又何嘗不是女王陛下您所希望看到的?沒有流血犧牲,何來滔天怒火?”
他說得對。女王在心裡喃喃道。這確實我所希冀的。
父輩們常常說,只有血與火才能構築真正的權力,不是麼?
“您似乎並不像自己所描述的那麼無辜,陛下,”說到這裡,艾倫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儘管世人皆稱讚您的仁慈,可誰又曉得,這所謂的‘仁慈’,其實不過是爲了角逐權力而僞造的假面?”
“不,你誤會了,”這一回,女王正視着艾倫的眼睛,鏗鏘有力地否認道,“我發誓,我絕不是那些明面上沽名釣譽、暗地裡不擇手段的僞君子。我確確實實希望佈雷登的國民們能過得更好,希望這個國家能夠繁榮昌盛;我想做一個名垂青史、深受愛戴的仁厚君主;我也願意爲了這個目標盡己所能,鞠躬盡瘁。
“畢竟,對於一個國君而言,還有比這更值得追求的目標嗎?
“但是,艾倫,在此之前,我必須從光明教會和內閣手中奪回本應屬於我的權力。
“沒有權力,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別無選擇。”
這是她的心裡話。
這些年來,她一直把這些話憋在心頭,找不到人傾訴。
直到今天——
當艾倫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的算盤的時候,這些壓抑多年話語便成了決堤的洪水,滔滔不絕奔涌而出。
艾倫輕輕嘆了口氣。
“可是陛下,在您習慣了這樣的做事方式後,您是否害怕將來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模樣?”
“那我該怎麼做呢?”她向對方謙遜地請教。
“當然是直截了當去對付您的對手了,何必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艾倫淡淡道,“告訴我,您的對手是誰?”
“光明教會,舊黨貴族。”
“具體一點。”
“被光明教會把持了大部分席位的下議院,充當大主教亞克·奈爾加傳聲筒的內閣,爲了謀求私利而拒絕接受改革的頑固派……以及試圖將教權凌駕於王權之上的亞克·奈爾加本人。”
“您的對手還真多,”艾倫淡淡一笑,輕輕搖晃着手頭的酒杯,“有想好先對付哪一個了嗎?”
女王沉思片刻,有些猶豫地說道:“也許……舊黨?畢竟,光明教會太過於龐大……”
“這個目標太大了。一棒子打下去,您很快就成爲衆矢之的了,”艾倫輕輕搖頭,“把它縮小一點,縮小到一個人身上,說不定就會有人拍手叫好,甚至幫您落井下石。
女王想了想:“首相?”
她知道首相西斯廷男爵是亞克·奈爾加的頭號走狗。只要解決了他,就相當於斷了大主教的左膀右臂。
艾倫笑了笑,不再說話。
他叫來服務生,斟滿了一杯蜂蜜啤酒,然後舉起酒杯,對女王說道:
“乾杯吧!爲了我們將來的勝利!”
“乾杯!”女王也神色恍惚地舉起酒杯。
直到把這杯深紅色的“血腥瑪麗”一飲而盡,女王才意識到,兩人已在不知不覺間達成了同盟。
她之所以把艾倫約出來,便是出於這個目的。
她希望以艾倫爲媒介,接觸到法師塔和以威廉·約克伯爵爲首的新黨貴族,憑藉他們的力量,奪回自己身爲女王應有的權力。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完完全全超出了她的意料。
在那雙黑色眼睛的注視下,她準備的種種手段,種種話術,根本沒有機會用上,便徹徹底底地失去了同盟的主導權。
她甚至沒有搞明白,究竟是她自己想要對付首相,還是艾倫·約克想要利用她來對付首相。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潛意識告訴她,艾倫說的都是對的。
他不會害她的。
…………
半個小時後,瑪格麗特女王率先離開了酒吧。
女僕莉拉已經驅使馬車,等候在了旁邊。
見到莉拉,女王就習慣性地把酒吧裡的所見所聞全部向她傾訴了一遍,想聽聽她的見解。
當然,那雙黑色的眼睛除外。
因爲她感覺到,每當她打算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心頭就會涌起一陣強烈的敬畏感,促使她有意識地轉移話題。
“他可真不像個正常男人,面對流淚的女士居然毫無反應,”聽完她的話,莉拉嘆了口氣,開玩笑似地評價道,“唉,真是白給了他一副好皮囊。陛下,您說,他究竟是性冷淡,還是根本不喜歡女人?”
瑪格麗特女王沉默不語,不置可否。
“還有,陛下,”莉拉見她不說話,便接着評價道,“我實在想不明白,艾倫·約克爲什麼非要在您的面前,直截了當地就稅收一事指責您?
“難道他真是個悲天憫人的聖人?或者這只是他爭奪同盟主導權的話術伎倆?
“若是後者,那麼他也太過於陰險狡詐了吧!”
女王淡淡看了她一眼,眉頭微皺,厲聲開口道:
“如果你再對大人出言不遜,我就打開車窗把你扔出去。”
莉拉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