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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做到平靜的耳邊,不變的寒風一如先前地在呼嘯着。
數對荒棄的長凳與僅存昏黑的枯枝逐一從身旁落向後方,相比這樣渺小的一切,佔據眼前的是延伸至天際的高塔。
已經遠離了少女的視線,近地疾行的特納在因爲速度而模糊的雪路間不時踏動着步伐。
雲空之上,將最後一隅夕紅褪去的夜色已經完全降臨,但即使難以捕捉到星與月的存在,眼前的高塔與廣場卻仍然在漫天極光的照映下明亮了起來。
戰鬥的終點即將到達,只是不知爲何,他的腦海中總是會出現先前少女的身影,以及將冰晶化爲廣闊巨翼的白骨龍骸。
對於先前的接觸來說,他其實並不在乎對方心中的想法,也不想知道對方所作所爲的目的和意義。
他們是敵人,這是不需要思考的答案。
即便可能有着重合的軌跡,他們也會是永遠對立的敵人。
他始終知道着一點,不論是誰,只要決定做出了某件事,就必須爲之付出代價,或許不是現在,但那必將是未來的某一刻。
喀喀喀——
默然的思緒還未結束,翼翅的響音已經從天邊傳遞了開來。
看到了下方特納的接近,黯巢下分成數股的蟲潮旋繞着高塔,開始彙集衝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儘管來吧。)
投遮的陰影在雪路上蔓延,近在眼前的高塔彷彿無盡,這樣不斷縮短着相隔的距離,握緊手中的騎士槍,俯身的特納猛然從地面躍起,從身邊留下了數點淡紫的殘光。
半空無數的暗影迅速在視線中放大,直到紫芒的隱沒,一輪迸發的衝擊瞬間撕裂了撲聚的蟲羣,將所有處在範圍的黯靈震碎爲了暗骸與灰燼。
隨着蟲潮的瓦解,毫無減速的特納落向陡峭的塔壁,又從迸濺的火花間繼續躍向了更高的結構。
隆隆——
高處真紅的眩光拖曳着殘影划動,很快,低鳴的巨龍將視線跟上了在塔身折躍的特納。
四周聚集的黯靈仍然在從塔邊俯衝落下,疾飛的陰影之間,其中一隻展刃的黯靈與騰衝的特納相撞,隨即就被衝擊碎解開來,斜落着在半空化爲了暗淡的灰骸。
緊接踏上塔身的特納揮動起騎槍,在閃身連續擊碎了幾隻飛襲的黯靈後,他偏過頭,就在高高相鄰的側前方,另一輪昏暗的蟲潮已經螺旋着衝下,在與塔身擦出無數雪屑與火花的同時迎面撞向了他所在的位置。
就這樣,黑紅與暗紫交錯,殘光間被割裂的蟲羣盡數破碎爲了零落的餘骸,沒有任何的波動與不穩,在明暗斑駁的黑潮中擡伸着左臂的特納放低了騎槍。
吹刮的夜風漸漸卷散了飄灑的餘燼,一輪又一輪的蟲影殘缺褪色地落散,一直等到襲撞的黯靈碎裂殆盡,揮下手臂的特納騰躍而上,將手邊重擡的騎槍掃向了殘存衝擋的數只黯靈。
又是幾次的斷解與踏移,來自右側的視線之外,一隻突破盲區的黯靈撞上了他的胸甲。
碎裂的重音沉沉傳遞,折斷的刃翅與暗色的蟲甲飛落着。
稍後握指抓緊了黯靈蔓上裂痕的軀節,傾身的特納猛然轉過身體,將殘缺的黯靈破空投向了塔外襲聚的蟲潮。
重顫的氣波推離了半空的餘燼,緊隨其後的相撞,瞬間擴散的衝擊震散了黯靈試圖抵擋的陣列,這樣席捲着投擲的軌跡,撼然的餘波繼續傳遞開來,徹底擊碎了崩潰的蟲潮。
重鎧間短暫明亮的紫芒輕閃轉動,正當沉身起步的特納看向另一側再次集聚的蟲羣時,數輪湛藍的火光先後耀眼地爆散開來,只是一瞬就吞沒了遠處黯靈的身影。
嗡呤呤——
(梅卡爾?)
伴隨着清晰漸遠的鳴響,兩架留下光痕的戰機分別微傾着機身,互相保持着距離飛過了高塔的外圍。
“別礙事,梅卡普洛。”
[“這只是指令,特納先生。”]
耳邊迴應的冷聲很快被他重踏的步音蓋過,高處由黑與紅交界的夜空之下,熾亮的彈光與熱流不時明暗,只是片刻的時間,黯靈突襲的陣型就被戰機的軌跡完全打亂了開來。
目視着特納的不斷接近,重新行動的巨龍慢慢收挪起閃綴着數線眩光的頭部,然後沉重地探過身,啓齒向着特納的方向發出了可怖的咆哮。
呼吼吼隆隆————
足以扭曲視野的風浪擴散泛開,浮碎的殘雪間,構成塔身的鋼鐵紛紛在音波的震撼下折斷彎陷,即使相隔着重鎧,音波的重壓依然使得大幅減速的特納被迫停下了步伐。
喀嘶嘶喀嘶——
視線中的空氣模糊着,從通訊頻道中傳來的是嘈亂的雜響。
然而依舊沒有選擇後退,一點一點,從壓制中挺回身體的特納陰沉地擡起了重鎧間的紫芒。
身邊的時間似乎有了一刻的停滯,只有終點的眩光還在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一切。
在那之後,向着遠方光芒的方向,他握緊了外殼展開的騎士槍。
“不要小瞧人類啊!……”
話語響徹的瞬間,他猛然擡手切開了壓迫的氣流,四周由槍身短暫開闊的視野裡,他緊接擡過左臂,雙手斜劈掃下了微熒的騎士槍。
席捲着震動的氣浪,一道從槍身劃聚的耀紫湍流脫飛而出,突破重重音障最終擊中了巨龍的頭部。
隆隆嘶——
暗紫的熱浪與煙塵爆裂開來,數點飛濺的光粒閃爍着墜離了蔓延的灰霧。
沒有了通訊喧吵的雜音,從迎面的風浪間沉沉迴盪的餘音彷彿爲四周帶來了寧靜。
漫天塵霾投下的陰影中,數點壓迫的眩光再次明亮,不過那並沒有跟上特納再起的步伐,與他折躍疾行的動作一同,最後相隔的距離快速拉近着。
眼前映亮殘霧的視線緩緩挪動,就像是在預兆着什麼,那片不詳的紅芒也開始轉爲了耀眼。
熒亮的騎槍低擡,隨後感受到了空氣的沉重,重踏塔身的特納從掠動的氣波間破空騰向了一側。
一輪終末般的光芒照亮了眼中的世界,比揮槍踏落至巨龍右爪的特納晚了一些,那道從無盡赤輝間爆發的光束穿掃而下,震顫地燒熔了路徑的塔身。
半空的塵霧被盡數推散,這樣試圖跟隨着特納急轉割裂爪間暗甲的軌跡,擊毀塔邊道路的光束繼續斜掃擡向天空,在震碎下方大片的廣場後劃上了一片化爲無邊高牆的緋色能量。
(什麼……)
奪目的熾芒逐漸暗淡,可以看到,廣闊裂痕間粉碎的地面正在茫茫的雪霧與塵灰中塌落,以及位於光牆消散一隅的,將雙臂擋架在身前的少女展露出了熒亮的猩紅豎瞳。
兩人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相匯,下一刻,不斷蔓延的裂痕割裂了少女腳下的地面,大片奔流的積雪傾灑而下,於是趕在她隨路骸陷落之前,一旁將爪臂承接在下方的龍骸從朦朧的雪塵中展開了由緋光與霜霧構成的四片虛翼。
嗚嗡——喀喀隆——
高塔扭曲的聲音越來越大,沒有再多做停留,砸下重爪的巨龍張開遮天的巨翼,從傾斜的塔身借力旋騰着身軀飛向了天際。
夾雜着通訊的雜聲,特納的視野隨着塔爾塔羅斯的動作而變得天旋地轉,他不得已沉低重心,抓住腳下的龍甲以及刺入縫隙的騎士槍來穩固身體。
變換的場景最終停留在瞭解體的塔身上,仍然有殘存留下的黯靈想要匯聚,不過很快,一架失穩的戰機撞毀在蟲羣間,將相鄰所有的黯靈都淹沒在了爆炸的餘波中。
從久遠的過去到此時,那座爲了和平而建造,矗立了無數個日夜的高塔最終還是被摧毀了。
沉重的塔身在火光漸弱的空中分崩離析,挾雜着火花與餘霧,裂損的殘骸依次砸向廣場的地面,沖天的雪塵騰起,卻接觸不到繼續上升的塔爾塔羅斯。
(這傢伙,想要回到黯巢嗎?……)
隱約察覺到什麼的特納擡起頭,那片始終作爲雲眼中心的黑紅黯巢正在視線中放大,一點點佔據了四周的光芒。
大概是因爲缺失一側的其中一片翅膀,它的飛行十分的不平穩,偏差也十分的大。
也正是因爲這樣,此時的特納只能做到在這樣混亂的視野中勉強保持平衡。
下方的地面持續遠去,不知何時,先前通訊的雜音消失了。
直到眼前光芒完全被遮擋的一刻,飛騰而上的巨龍毫無停滯地衝破了天空的陰影,將原本屬於黯巢的能量緩緩推散爲了無數黑紅閃亮的碎片光粒。
稍縱即逝的夢幻,漫天真紅的極光重現,更加美麗而迷幻地流轉在了遙遠無垠的夜空之上。
(只是想帶我到高處嗎。)
沒有感受到身下支點的消離,擡起目光的特納沉默地看向了迎照着極光的黑紅巨龍。
(既然這樣,那麼就在天空決戰吧。)
下方遠去的光景開始被無邊的雲層取代,巨龍趨於平穩的飛行間,緊握騎槍的特納將視線落向了位於對方頸背的某處。
一塊暗紅色的核心,此時正如同寶石般瑩亮。
還未等他做出行動,眼前的視野又一次地旋轉了起來,但這次的特納已經牢牢附着在了龍甲上,這種大幅度的動作反而是他的機會。
微明的夜色與雲光不斷交替,後續到來的旋身並沒有甩下緊凝視線的特納,抓住慣性的逆轉,他順勢傾划着刺入腳下的騎槍,偏身繞過覆展的龍甲向對方的脊背滑近了少許。
又是幾次的微調,緊接其後的是更爲紊亂的氣流,想要起步的特納只能再次通過壓低身體重心的方式來防止被甩下。
一輪又一輪的旋飛,這樣被動沉俯着身體,接連划動騎士槍從幾處重甲邊越過的特納終於到達了巨龍的脊背,雖然只有短暫的路程,但卻彷彿無限一般。
極光之間渺小的羣星在默默閃耀,身邊的空氣逐漸稀薄,能夠傳達的聲音也越來越安靜。
半空層層疊疊的雲跡仍在起伏延伸,這樣的不知不覺,所有變化的雲景在下方形成了一層淡薄無邊的雲海。
終於感受到了姿態的平穩,一直凝視着核心的特納最後握緊了手中的騎士槍。
然而就在他即將起步前,經過了一陣似乎歸於寧靜的停滯,不再振翅的巨龍俯低了身軀。
(……?)
很快,身邊微微吹拂的寒風從平緩轉至了湍急,徹底失重的視野迅速落墜,強烈的離心力驟然傳來,連同劇增的風壓險些將他從巨龍的背後扯離。
(你這傢伙……)
早已沉入了虛幻的雲海,席捲的亂流開始在身側呼嘯,迎面吹刮的烈風同樣如此,好在刺入龍甲的騎槍還未被他拔離,所以他還能繼續維持自身姿態的平穩。
沒有去看遠方遠去的薄雲,沉身的特納想要靠近位於龍背的核心,但由於俯衝的失重與身前無形的風障,他已經幾乎不能再在這樣墜落的過程中前進半步。
(以爲這樣就能阻擋我了嗎……)
四周的溫度逐漸升高,從巨龍重甲間擦起的火花不時從眼前掠過, 這樣繼續握緊着身下的龍甲,沉低目光的特納將反握在槍柄上的手臂轉爲了正側。
隨風高蕩的飄帶之外,閃耀在熾熱陰影之間的是紅與紫的光輝。
所有的阻礙都即將消失,已經不需要更多的思考,前方瑩亮的淡芒就是最後的終點。
暗鎧與殘存的火光微明,就在沉身立於龍背的特納準備踏出步伐的那一刻,猛然展翅的巨龍急轉身軀,在近在咫尺的雲層之上瞬間減低了俯墜的速度。
倒轉的視野帶來了離心與失重,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伴隨着能夠支撐的騎槍從碎裂少許的龍甲中脫落,毫無預料的特納最終被這股傳遞的慣性甩下了半空。
旋轉開來的天空被滿目的雲層所取代,真紅的光芒在灰白間閃爍,途中盡力抵抗着下落的速度,試圖平穩重心的特納將目光落向了同樣墜入雲層的巨龍。
[“經過作戰解析,如果接下來開始使用能力破壞重力,則可以通過[聖殿]機動對目標進行後續追擊。”]
一陣稍有不同的鳴響打破了凝滯的氣氛,趕在雲層間朦朧顯露的黑紅消失之前,一架疾飛的戰機承接下了從中脫離墜下的特納。
傾劃而出的火花在鋼鐵間四下飛濺,特納後翻起身的動作裡,因爲重擊而大幅歪斜的機身失去了平衡。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合成的冷聲再度傳來,聽到這裡,沒有再做迴應的特納重踏起腳下,從鎧裝爆發的紫芒間重新騰向了天空。
緊隨光粒顫動開來的氣波將本就傾墜的戰機徹底推向了下方的廢墟城市,在那之後背離了遙遠升濺的雪塵與火光,擺過手中騎槍的特納穿破了重重阻隔的雲層。
灰暗的色彩流轉飛逝,最後在重現的極光與夜空之下,向着離開雲邊的巨龍,他掃過了擡抓的左臂。
然而比接近的速度快了許多,騰避的陰影在眼前錯離了開來。
真紅的光芒很快遠去,順勢保持着毫無衰減的速度,與振翅的巨龍一同飛向雲層更高處的特納回身看向了挪過視線的對方。
(你逃不了了。)
光影傾劃,將凝視的目光鎖定在了那片阻礙的暗甲,又一次選擇啓盡機動的特納揮槍從迸發的光痕中衝出,猛然迫近了無法及時躲避的巨龍。
天邊的夜色與極光掠過,龐然的陰影在眼中不斷放大,相迎於這份加速的軌跡,一片激盪的能量如浪潮般推覆充斥了他的視線。
隨之感受到了強烈的衝擊,撞挾着殘光偏離墜下的特納回過身,警戒地擡頭看向了高處大幅展翅的巨龍。
數層與餘波交錯斜散的光紋在夜空下明閃着,眩目的光跡之間,大量洶涌的能流從巨龍微亮的重甲下滲出,相聚在身軀的各處飄散形成了若有若無的輪廓。
不止是壓迫中反而透出些許神聖的身形,那片原本殘缺的龍翼也早已被這股虛幻的能量填補爲了整體。
(暴走態嗎……)
遠遠望着巨龍數點俯視的殘影眼芒,沉身墜落的特納默不作聲地凝緊了目光。
(果然,這傢伙還有隱藏起來的東西,如果是按照他們的作戰方法,只是這個形態就可以殺死所有人。)
眼前擴淡的餘波在夜空中消隱着,和預想的不同,這樣俯視着選擇了不再理會低處的男人,得到平穩的巨龍高高騰嚮明幻的天際,只留下了無數璀璨中紛落的光粒。
(明明已經將直接的能力散佈到了廣域,耗費這麼大的力氣,居然只是用這種方法來抵消我的能力嗎。)
無聲間的仰望沒能持續太久,滿是蒼茫的灰白集覆而上,吞沒了泛光的夜空與巨龍的身影。
嘈雜的風音在身邊響動着,不再能看到對方的痕跡,剩下的只有無盡的墜落。
模糊的視線暗淡開來,腦海中的思緒一點點歸向了寂靜。
滲紅遠去的雲空,延伸錯落的廢墟城市,對於此時的特納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手中緊握的騎士槍還在。
隨後從片刻的無覺中急落掠過了暗白的樓影,他睜開雙眼,翻轉着身體砸墜踏上了廢墟的雪路。
與震騰而起的風浪一同,一輪沉重的衝擊瞬間泛開,席捲着雪片與無數迸飛的塵屑在大幅塌毀的街道間留下了綻放的碎痕。
略顯模糊的,暗紫的光芒在雪塵中微亮。
經過了幾次由近及遠的迴盪,四周減淡散去的重音飄忽地轉爲了窸窣的細響。
依然沒有更多的動作,默然沉立在塌陷的裂痕之間,身形開始清晰的特納轉過了頭。
已經恢復平靜的道路上,帶着冰冷而空洞的音調,吹刮的寒風推挾起細碎的霜花,呼嘯着慢慢吹散了多餘的塵霧。
也許是夜色與覆雪的荒涼,從四周傳遞而來的是一種陌生感。
就這樣,他擡起頭,望向了高處的天空。
深沉許多的視野裡,除了滲出紅芒的昏暗雲層,就只有遠處建築投下的陰影。
茫茫吹卷的寒風響動着,似乎毫無目的地獨自佇立了一會,偏回目光的特納握動指間,在碎裂沉陷的雪街上擡手支起了低垂的騎士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