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姓名。”
“莎洛姆。”
“全名。”
話語的餘音迴盪開來,漸漸被靜默覆上。
單調無色的隔離房間裡,穿着扣帶大衣的少女正安靜地坐在長桌邊界的一張椅子上。
素白的繃帶之外,曾經沾附在她外套與皮膚上的塵灰已經被清理至了整潔的程度,如果不是衣邊的殘破與布料的舊意,她給人的觀感應該會更加親和一些。
對面的不遠處,對她做着提問的男人穿的是一件暗色的防護服。
“這幾天有沒有感覺到不舒服,身體能注意到的地方有什麼變化嗎。”
頂邊投落的燈光無法照亮少女眼邊憔悴的暗痕,對話語毫無反應地,她無神的瞳孔看着眼前暗淡的地面。
“還能想起以前的事,或者是你的父母嗎?對日常事物的記憶力怎麼樣?”
仍然沒有回答,近乎凝固的注視與等待間,室內本就低緩的氣氛陷入了僵持。
“相信我,我們會盡量治好你,但是需要你的一些配合。”
落下的話音帶來的是相同的沉默。
從眼神中看不到少女的情感有任何變化,這樣又單方面地詢問了數個關於其他的問題,在懸浮的視窗上記錄了一會,被面罩遮蓋面容的男人嘆息着搖了搖頭,接着轉身緩步離開了。
被他打開的大門並沒有立刻關閉,直到另外一位身穿黑色鎧裝的高大男人與他擦肩而過,接替他來到了室內。
“埃拉,好點了嗎。”
沉緩的腳步起落。
在接近的途中大致觀察了幾次,略作詢問的男人解除透明的光柵,直接來到了少女的身邊。
那具帶有棱角的厚重頭盔上滲透着幾隅如同視線的紫芒,因爲一切的隱藏,只能從雜聲間的語氣推測他此刻的神情。
“我已經讓他們把監控設備關掉了,現在這裡不會有其他人,你可以隨便說一些想說的話。”
目光凝固,不知道在壓抑的氛圍中等待了多久,緘默的少女依然沒有開口。
“你有什麼想做的嗎?……振作點吧,他們都是在擔心你。”
“我想死。”
“什麼。”
“我想去找費利克斯。”
低聲開口的少女又缺乏感情地重複了一次。
她的聲音還是和不久前一樣沙啞,只是記憶中能夠引人聆聽的音色還未被遺忘,所以不管聽過幾次,靜默的男人都會感覺難以適應。
延續的沉寂間,回頭看了一眼封閉的大門,他嘆了口氣。
“你還不能死……對,我的確沒有資格這樣說,但他一直都是關心着你的,不是嗎。”
少女沒有回答。
“在一切結束前,最起碼,我們要先考慮如何活下去,這樣纔不會讓他做過的努力白費。”
(做過的……努力……)
曾經存在過的某種記憶。
一點水滴落下,昏暗的心海中漾起了震顫的波紋。
“稍微配合一點,儘快好起來吧,這樣我也能和灰燼那邊申請,讓你和艾登……”
“我知道了……”
不像是迴應,面色陰沉的少女低下頭,不知在喃喃自語着什麼。
“埃拉?”
“是那個女人……”
灰白的四周被浮蕩的暗色遮蓋,紛紛聚集的黑塵吞噬着光芒,逐漸環向了少女的身邊。
“都是因爲那個女人……只要殺了她,費利克斯的努力就不會白費……”
“埃拉。”
語氣沉重的男人想要移步上前,卻在一陣思緒後停下了步伐。
“沒用的,我們還不清楚那個人的身份,這樣不可能找得到她。”
“那我就一直找下去,找遍這裡的每一個地方,直到能用最痛苦的方法殺了她……”
遲緩下來的黑塵在半空構造了巨鐮的虛影,縹緲而殘缺。
“哪怕是世界的盡頭。”
埃拉站起身,陰鬱地看向了面前佇立的男人。
她久違聚焦的眼瞳中滿是憎恨,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你們攔不住我。”
2
[……]
[滴……答……]
啪嚓——
桶中迸濺出火星的木柴發出了脆響。
幾處微明的黑暗裡,緊合的眼瞼張開,顯露出了疲憊的暗粉瞳孔。
心中無處安放的殺意一點點地淡去。
夢境與現實的交錯產生了偏差,疑惑鋪展之餘,伏在桌面上的埃拉緩緩直起身體,挪動着目光看向了陌生的周圍。
(這是……)
隨着一陣窸窣的響動,原本披蓋在她身上的那條薄毯滑落,微疊地墜上了留有少許灰塵的地面。
(我在這裡……)
(我爲什麼會睡覺?)
無法理解現狀,瞥了一眼身後的埃拉直接起身,繼續察看起了夜色深沉的室內。
藉助附近桶中木炭所散發的光芒,她看到了一些人正躺靠在牆邊的檯面上,或是在另外的桌椅伏坐。
些許寒風吹過門外的隔牆,帶出了陣陣呼號的聲音,雖然聽起來有些怪異,但這絲毫沒有打擾他們的安眠。
似乎不是需要警覺的地方。
默然注視的瞳孔輕眨,靜靜搖曳的火光中,與腳步微移的淡影在不遠處投下了一片漫長的暗色。
隨後從腦海中回想到了某段對話,走出了一段距離的埃拉停在了原地。
(西利烏斯……)
(不對,不是這個。)
(……他說的事情還沒有過去多久,那個女人一定還在附近……必須要找到她。)
(絕對不能讓她逃走。)
零散的記憶逐一浮現,不再觀望室內沉睡的衆人,神色中滲出殺意的埃拉改變方向,一言不發地獨自走向了遠處緊閉的大門。
3
呼——
吹卷的北風挾帶着刺骨的寒意。
只留有幾片薄雲的天空上,殘月高照。
在那之下,是幽暗籠罩的廢墟城市。
羣星早已遠去,無邊廣闊的道路沒有盡頭,無限的起伏中只有冰冷與孤寂。
愈加緩慢的腳步,被寒風拂向兩邊的衣物間,黑色的骸骨紋理與領邊的絨羽一同擺動着。
有些難以呼吸。
終於,迎面的風小了,放下手臂的艾希克斯睜開了輕閉的雙眼。
早已無人的街道邊依附着陰影,將舊日的痕跡沒入了其中。
這樣重新確認過了周圍重複的光景,像是沒有了前進的動力,她低落地沉低身體,跪坐在了落滿積雪的地磚上。
拉鍊敞開的外套下,那片如月光般蒼白無暇的肌膚依然暴露在夜風間,她本該在這樣的寒冷中顫抖,但不知爲何,她此刻的身心都意外地平靜。
呼嗚——
月夜下的狼嚎聲。
虛幻無實,又無處不在。
將微散的瞳孔落低在雪面的艾希克斯沒有理會。
吼嗚——
遺忘的時間悄然流逝,不知是在什麼時候,始終遙遠的迴音接近了。
一隻與夜色在無形中融爲一體的漆黑野獸踏過雪面,停在了與她很近的街邊。
深暗泛紅的爪足顯露而出,就像一切外表所具備的那樣,它靜立的姿態帶上了獨狼的孤傲。
能夠覆蓋它體間的異色的,是大量尖刺狀向後延展的毛髮。
吼嚕嚕嚕——
看到跪坐的少女沒有做出反應,它半伏沉下了身體,開始低吼着靠近了起來。
幽綠的眼芒閃耀在黑夜裡,隱約地,令人窒息的陰冷中滲透着某種蔑視。
吼嚕嚕——
“……吵死了。”
向着躁動傳遞的源頭,語氣低沉的艾希克斯毫無徵兆地擡高了目光。
那雙先前暗淡的瞳孔已經轉爲了微熒的豎瞳,隨後,一把由寒氣聚集而成的冰劍凝結在了她揚起的右手中。
呼嚕嚕嚕——
短暫遲疑了一瞬,停止迫近的黑狼在原地站定,回到了最初觀望的姿態。
如血的猩紅幾乎快要從少女的豎瞳中溢出,就這樣,緊握着泛出冰花的長劍,她將下一刻揮斬的軌跡對準了遠處低吼的黑狼。
嚕——
看到對方緊繃的動作,沒有選擇躲避的黑狼垂低了頭。
微拂的雪風與沉默取代了即將到來的下一刻。
片刻的僵持過後,從指間散去力度的艾希克斯眨了眨眼,有些不自然地放下了長劍。
這樣的行爲並不是她預想中的。
而更加出乎意料的是,迎合着她的目光,對面沉默的黑狼收起敵意,在蒼茫的雪地上重新邁動了步伐。
街道之間,他們的距離一點點拉近,終點正是她的身前。
保持着失去殺意的豎瞳,艾希克斯無精打采地打量起了對方。
一路穩步的黑狼最後停在了與她近在咫尺的位置,只要想,她伸手就可以摸到對方粗密的皮毛。
沉入雪中的冰劍徹底和霜花融爲了一體。
又是一段無聲的時間,黑狼默默偏過身,將身側的毛髮貼上了她的腿邊。
意外柔軟的觸感。
回過神的艾希克斯擡起手,撫上了黑狼的脊背,根根擬爲刺狀的毛髮蓬鬆地攤散開來,包覆了她的手指。
有了觸碰眼前毛團的機會,艾希克斯淺淡地揚起嘴角,恢復如初的眼瞳中透出了些許溫和。
不過很快,她的笑容散去了。
在動作的停頓中旁若無物地思慮了一些無人知道的想法後,她收回手臂,低頭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一如往常的樣子。
或許是做出了某些決定,她將拇指的指甲抵在了食指的前端。
微微眯着眼睛,她向右橫向划動拇指,在指心上切出了一道縱深的傷痕,即刻落下的鮮血打在雪地中,侵染了冰花的純白。
嚕嚕嚕——
發覺什麼的黑狼後退了一點,艾希克斯則淡笑着將溢出殷紅的手指伸向了對方的嘴邊。
她沒有說話。
啪嗒——
相隔的距離又一次歸零,血色混入了暗紅的齒間。
張口的黑狼舔舐着含入了少女的食指,腥甜的溫熱擴散着,化開了四周包裹的涼意。
看到這裡,有所擔憂的艾希克斯鬆了口氣。
按照自己的想法,這一次的她做了有價值的事情。
吼嗚嚕嚕嚕——
沒有等待太久,眼前的黑狼停下了動作,然後晃動着後退了幾步。
伴隨着模糊不清的低吼,蓬軟的毛髮恢復了尖利的狀態,來回搖晃頭部的黑狼同時甩動着身軀,顯得十分的痛苦。
這樣就近觀察着對方,跪坐的艾希克斯皺起了眉頭,又有幾縷沉寂許久的寒風拂過,輕輕撩動了她的長髮。
在她從未移開的注視下,黑狼暗紅的爪牙褪去了色彩,變爲了純白,一併變化的還有留刻在體間的紫芒,以及幾處不起眼的毛髮。
蒼冷的月光傾灑。
等到一切的停止,凌亂的步伐穩定了。
已經退開一段距離的黑狼轉頭察看了四周,它幽綠的眼中唯一留下了茫然,只是,沒有人能夠讀懂。
靜坐的艾希克斯等待着,環顧的黑狼終於看向了她。
呼嗚——
漸低的輕吼中傳達了某種含義。
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明白。
在那之後,強行移開視線的黑狼轉過身,緩慢而沉重地邁步離開了。
灰暗清冷的夜裡又只剩下了她孤單一人。
一直目送着對方的背影隱入街角,在最後的放鬆中閉起雙眼的艾希克斯倒向一邊,順勢躺進了積雪。
手指的傷口已經癒合了。
今天晚上,陪伴她的是雪花和月光。
4
與月空相接的建築上,來自天際的夜風穿過了男人虛幻的影子。
風衣的邊角起伏飄蕩,輕覆的無聲裡,他隱藏在鳥嘴面具下的視線正望着遙遠的某處。
看不到他的神情,就連他的存在都是一種未知。
(即使是被所有人拋棄,你也不會放下心中的那份軟弱嗎。)
靜默的男人佇立着,在心中訴說着無人聽到的低語。
(明明從憎惡中而生,卻要追尋虛無的僞善,爲什麼不放下所有,找回最真實的自我呢……我真是,無法理解。)
(大概是我輸了。)
向着深暗的天空,男人擡起了頭。
(無意義的憐憫,虛假的本心。)
(神之身爲無盡,於輪迴中降臨。)
(掌管永夜的主會破滅萬物,將其重組。)
(我等只是踏過黑暗,自深淵與幻夢,追尋與所尋。)
許久之後,結束禱告的男人轉過身,朦朧了自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