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四明山鎮。
從北線的清軍誓師出征開始,南線的清軍也在滿清平南將軍、固山額真金礪的率領下準備自南線進入四明山。
只不過,和北線的那支進展順利的提標營不同,這支由杭州駐防八旗和部分寧波府的綠營兵組成的大軍,卻開始了走一步退兩步、走兩步退一步的夢幻旅程。
自那一日金礪在奉化城外誓師出征,南線明軍的襲擾就沒有間斷過。
根據游擊戰——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十六字真訣,南線明軍將兵力全部分散開來,清軍每天的行進都會受到騷擾,不過每一次的規模都小的驚人,往往是一兩支火箭、一兩槍火銃,明軍趕在清軍反應過來前就遠遠的退卻了。
這樣的襲擾從戰術上本沒什麼意義,除了有一次被一支火箭射引爆了一車火藥外,殺傷可謂少得驚人。可是每次被襲擾清軍都得停下來防禦,在發現明軍放冷槍的游擊隊員沒有殺上來,再去發動戰兵搜索,這樣下去行軍速度也被無限的減慢了,而這還只是行軍罷了。
每到了夜裡,白天動不動就過來招一把撩一把的明軍游擊隊員們便再次出動了。這羣彷彿就不需要睡覺的怪物,今天晚上可能是燒你幾車糧草,明天夜裡就可能把靠近營寨邊緣的帳篷點了,更有甚者還要鬼哭狼嚎一番,幾次弄得清軍差一點兒就炸了營。
就這樣,本來白天被一驚一乍的弄得筋疲力盡的清軍,到了晚上還睡不好覺,這下子可就更受不了了。
其實對於游擊戰,雖然明軍這邊初學乍練的很是生疏,但是清軍則更是根本就沒見過這麼不像話的,這是打仗嗎?
作爲在遼東就已經降清的老牌漢奸,金礪不是沒有和那幫只要清軍一進攻遼西或是遼北就出來打秋風,甚至打秋風都打到過遼東腹地的東江鎮泥腿子過過招,甚至還和其中的一些敗類同殿爲臣。可是這羣浙東的膽小鬼比東江鎮那幫人還要不臉,這些明軍總是以遠程投射兵器襲擊,襲擊的目標也多是輔兵隊、輜重隊、糧車或是火藥車之類的東西,從來不和清軍的主力部隊剛正面。
這到底還行不行啊?!
忍無可忍的金礪立刻集中了隨行的所有清軍,對周圍數裡的地區進行拉網式的徹底清洗,可是當這些清軍大舉行動之後,明軍卻彷彿是化作空氣般消失了一樣。
就在金礪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奉化的急報傳來,當地的知縣大老爺號稱超過五千的明軍正在圍攻奉化縣城。好容易找到了明軍主力的金礪立刻帶兵回援,可是到了奉化之後,才發現那羣明軍早已經退走了,留在城外的只有一片狼藉。
發現被明軍戲耍了之後,金礪再度統軍向四明山腹地進發。接下來再次被一通襲擾之後,奉化縣城的急報又來了。不過這一次他學精了,只是讓寧波綠營回援,而杭州駐防八旗則繼續前進。
然後,糧道被斷了……
“皇帝不差餓兵。”
“軍無糧則散。”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類似的兵家至理名言數不勝數,金礪又如何不知?
本來已經做好準備就食於敵的金礪在發現這幫子四明山南線明軍不按套路出牌後,自覺着是搶不到什麼糧草了,只得在大罵了一通明軍的無恥和寧波綠營的不作爲之後,帶隊撤退一段,以求暫時縮短糧道,並嚴令寧波綠營出兵護衛糧道。
重新準備就緒後,金礪再次大舉出發,可是明軍的襲擾又開始了,這一次的攻擊目標除了輔兵和輜重外,就連護衛糧道的寧波綠營也遭殃了……
十幾天的時間,南線的清軍疲於奔命,到現在都沒有達到四明山鎮,可是即便如此卻也只不過抓到了少數沒來得及跑掉的明軍,誰讓清軍遠沒有明軍對這四明山地區瞭解呢?
從襲擾金礪開始,吳奎明每天都好像玩得很嗨的樣子,每每得到清軍被耍得團團轉的消息,他就好像喝了多少烈酒的似的,醺醺然不知所謂。本來在毛明山第一次提出來這個戰法乃是陳文所創時還滿腹疑惑的吳奎明,這段時間算是徹底服氣了。
原來仗還可以這麼打啊!
吳奎明自覺得如果早知道還能這麼打仗,他早就把寧波這邊的綠營折騰殘了,還用像當初那樣被打的丟盔棄甲、險些喪命嗎?
可就在毛明山和吳奎明每天都嗨得不要不要的時候,一騎快馬抵達了四明山鎮。
看過書信後,平日裡彷彿不知道害怕二字爲何物的毛明山一屁股坐到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得久久無言語對。
眼見於此,吳奎明只得自己把信拿過來,所幸他還認識些字,只不過看過之後,他真的恨不得自己還不如不認識字好呢。
“七月十七,四明湖畔,王師與韃子提標營主力決戰,殺傷相當。豈料逆賊王升臨陣倒戈,左翼潰散,全軍覆沒,經略、黃都督、劉都督等人大抵已然殉國……”
“……聞訊,副憲一病不起,無法理事。弟受經略遺命,掩護百姓撤離四明山地區。望兄亦能遵循經略臨終遺言,護衛百姓撤退,以免其爲韃子屠戮……”
看過之後,吳奎明亦如同毛明山一般癱坐在椅子上,震驚之後,寫滿了自責二字的淚水已經灑滿了面龐,只是彷彿那一對虎目乃是自責的無底洞一般,淚水怎麼也停不下來。
過了許久,毛明山終於從震驚和不可置信中緩過勁兒來,他在吩咐了信使用飯休息並嚴禁其走漏消息後,便大步走向了吳奎明。
“吳帥,經略留有遺言,讓末將遵循陳遊擊指令,掩護百姓撤退。末將全軍駐紮在此,準備將這四明山鎮及周邊的百姓帶走,前去投奔新昌伯,吳帥可願同行?”
聽到這話,吳奎明也彷彿是從那深淵般的無底洞中爬了出來,只是擡頭看到毛明山的一瞬間,吳奎明立刻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毛帥,你殺了我吧!是末將害了經略,害了北線的將士們。末將聽信了王升那個狗賊的讒言,串通大夥抵制陳遊擊參戰。只看這游擊戰,就知道陳遊擊才具無雙,若是陳遊擊當時在戰場上,我大明怎麼會敗啊?毛帥,你殺了我吧!”
眼見着吳奎明已經徹底被自責擊垮,口中如復讀機一般重複着剛剛的話語,毛明山心頭的怒火也漸漸消散。他和吳奎明相交多年,此人並非是那等會刻意敗壞國事之人,只恨那王升太過狡猾,竟利用馮京第和衆多四明山友軍將領排擠陳文,致使大敗。此刻的毛明山心頭再度火起,只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毛明山一把將吳奎明扶了起來,大聲說道:“吳帥,經略的遺言中讓末將掩護百姓撤退,汝若是有心自贖,當遵循經略遺言所指,與吾共同掩護百姓撤退,以此告慰經略和將士們的在天之靈。”
“自贖,自贖……”默唸了幾次後,吳奎明也迅速的從悲傷自責中走了出來,目光也逐漸堅定了起來。
“毛帥,你說的對,吾再次作婦人狀不過是圖爲人笑罷了,此間當時完成經略的遺願才能對得住那些忠勇的將士。”
“毛帥且去掩護百姓撤離,末將不才,願意繼續襲擾自奉化而來的韃子,爲毛帥和陳將軍拖延時間!”說罷,吳奎明躬身行過一禮,便大步走了出去。
毛明山本來覺得吳奎明能從自責中走出來自然會全力配合他完成王翊的遺願,只是誰想到吳奎明腦海中的這個配合竟然是這樣子的。望着遠去的背影,毛明山回想剛剛吳奎明的神色,卻分明是一心赴死的樣子,這讓他心中頗有些酸楚。
收起了這份無謂的感傷,也暫時收起了對王翊這個頗爲照顧他的上官以及黃中道、劉翼明這兩個同僚的感懷,毛明山立刻佈置起了任務,準備按照陳文的要求掩護百姓撤退。
………………
與此同時,陳文帶領着大蘭山一帶的百姓已經出發了數日。
按照從大蘭山到新昌的最近路程來算,應該直接南下四明山鎮,再繼續走一段山路進入北漳鎮的範圍,最後到達新昌和俞國望會合。只是陳文雖然向毛明山派出了信使,但是卻並不清楚那裡的狀況,所以並不敢貿貿然的南下,只得繞進山區以掩蓋行藏。
一路行來,陳文收攏了不少沿途的百姓,只是更多的百姓卻是出於故土難離或是對陳文的南塘營並不瞭解的緣故,選擇繼續留在家鄉。
對此,陳文也沒有任何辦法,這支隊伍的組織能力早已達到了極限,更多的還是依靠那些大戶人家和有威望的百姓來協助,強行帶走沿途百姓的事情他有心無力,而且還可能會敗壞軍紀,所以只得放棄了這種念頭,祈禱他們能夠倖免於難。
開始起行的第二天,王江也從昏迷中甦醒了過來,只是精神上已經垮了,尚需要時間療養,暫不方便理事。眼見於此,陳文也只得將王江交給他的家人來照顧,大蘭山明軍這支撤離隊伍依舊由他來指揮。
同一天,李瑞鑫和孫鈺也追了上來,銀車一輛不少,外加幾個被綁成了麻花的叛徒。
見了面陳文上去就將孫鈺捲了一頓,什麼“你一個看糧庫的官員去搶捕快的營生,是不是想領兩份餉銀”、“手無縛雞之力就別逞強,老老實實的當你的明朝小鮮肉兒”、“以後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別沒事越權給別人添亂”云云,只把孫鈺羞臊得無地自容。
只不過孫鈺還沒有弄明白“明朝小鮮肉兒”是個什麼概念,被綁成麻花的褚素先也迎來了他族兄褚九如的親切接見。
隊伍依舊在行進,陳文等人站在給褚素先準備好的囚車前,看着褚九如勢如瘋虎的廝打着他的族弟,簡直恨不得親手宰了他一般。到了後面手腳已經不夠用了,仔細一聽,不是“你這狗賊敢去降韃子丟盡了褚家列祖列宗的顏面”,就是“你這混蛋如此行事對得起經略和副憲的信任嗎”之類的話語。
見再沒什麼新意了,趕在褚九如將其咬死前,陳文還是把他給拉開了。
“褚主事,你是打算殺人滅口還是如何,這廝的罪行當由國法審判,輪不到你濫用私刑!”
此言一出,可是把褚九如氣得夠嗆,不過他也知道,陳文所說的乃是正理,只不過撤離到安全地區之後的審判結果會是如何,他不敢想象。
從出發以來,這支有百姓組成的南下洪流,雖然並不缺乏食物,但是行進速度卻慢的出奇,一天能走個十里地就算不錯了,怎麼也快不起來。想想也正常,這個時代軍隊的戰略移動速度正常情況下也不超過二十里地,比這幫子老百姓快不了多少。
對於這樣的速度,老營的文官們和南塘營的幾個武將也都表示能夠接受,只是陳文根本受不了這種被他稱之爲蠕動的行進速度。
從軍事理論上來說,人類的行軍速度是由作戰意志決定的,所以近代軍隊和現代軍隊的戰略移動速度都高的嚇人。且不說現代軍隊,因爲他們還過於遙遠,只說近代軍隊的行軍速度也有這個時代的封建軍隊的兩倍以上。
這一天十里地的磨蹭,什麼時候才能趕到新昌啊?
由於先前製造了不少大車,加上百姓家中也有些牛車、驢車、獨輪車之類的東西,陳文先前讓李瑞鑫帶人探明的道路雖然繞遠,但是對於這些車輛來說還算好走,只是車隊、行人過後留下的痕跡很難清理。
陳文不知道清軍是否會追上來,但是爲防萬一,他還是命令工兵隊帶領新近組織起來的民夫把一路行來的道路挖得亂七八糟,以求如果清軍追擊而來也會被這道路拖延行進速度。
至於什麼路面養護費用,陳文在這殘明末世根本就沒聽說過!
每天都繃緊了精神的陳文很想得到休息,但是這幾千人全指望着他的決斷方能前行,如果停下來就很可能被清軍碰上,出於越早離開四明山區就越早脫離險境的心思,陳文也只得繃緊了神經,繼續走下去。
就在這時,騎兵隊負責殿後的士卒突然發現路旁的樹林裡有些異動,只是不知道是清軍的探子還是流落至此的百姓。
眼見於此,陳文立刻下令隊伍保持前進的同時,從後隊抽出部分士卒搜索樹林。沒過一會兒,幾個穿得破破爛爛的漢子就被提到了陳文的面前。只見這數人破衣爛衫,即便到了此時依舊只是淡薄的布衣,尚且灰泥密佈,臉上塵土被汗水衝得一道又一道,細看去更是深淺間雜。
看着這些人,陳文很自然的想起了初入四明山時的他,那時的他也只是比這些人幸運在於天氣尚熱罷了。
只是就在這時,陳文注意到了這些人當中最爲年少的一人。眯着眼睛想了片刻,隨着一個記憶的殘片的閃爍,他的嘴角撇過了一絲輕蔑的笑意。
“我記得你,你是王升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