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順營大踏步的北上海州衛,傳令兵也將南四衛空虛的報告送回到旅順口的遼東偏師基地。
這等情況,本就是有所預料的,奈何遼東地廣人稀已極,始終難以得到更爲詳細的情報。如今連下三衛,遼東清軍的空虛也徹底暴露了出來,卻也着實讓趙遷的眉頭爲之一皺。
“韃子是拼盡全力了,暴雨不重朝啊。”
清廷集中全部力量與江浙明軍主力決戰,纔有了他們在遼東戰場上的輕而易舉。決戰尚未打響,但是他們這支偏師能夠做的已經不多了,要不要冒險拿下遼陽,也確實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回去告訴李還鄉,抵達海州之後,視情況而定,本帥信得過他的嗅覺,但是旅順方面,除了計劃中的補充以外,本帥近期也給不了他太多的額外支援。”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像陳文沒辦法遙控指揮他們一般,他也沒辦法遙控指揮五六百里地之外的李還鄉,大範圍作戰,權力下放是必不可少的,否則軍隊反應遲鈍,還想要處處佔有,不斷的打勝仗,那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旅順營是這支遼東偏師的戰兵主力,旅順還有守軍,另外抓獲的包衣和民夫之中也有可以作爲補充兵協守堡壘的,於旅順營的支援並非不能成行。奈何此時此刻,另一支軍隊正在旅順口暫且修整,補充的優先級更高,趙遷也就愛莫能助了。
旅順港中,不斷有艦船入港,此前堡壘進行加固,趙遷也對港口進行了改造,自鄭奇南下登州以來,港口中更是空空蕩蕩,可是到了現在,卻分明是一副不敷使用的架勢,實在讓他的面上有些不太掛得住。
“勞煩趙帥用心了,我部兵馬只是在此稍作休整,船上的傷病全部要移交貴部妥善照顧,另外艦船有破損的,修繕是其一,若有實在無法抵達目的地的,還望趙帥調撥些船隻,以免耽誤了大軍進兵。”
說話之人甚是客氣,不過論軍階、論爵位、論差遣卻都是在趙遷之上,能有如此,更多的還是在於資歷——當年趙遷在大蘭山上做隊長的時候,這位國公爺還是個小兵,連伍長都不是,軍中最講資歷,自是要客氣一二。
“安帥奉監國殿下之命,本帥自是全力配合,還請放心。”
“多謝趙帥。”
蔡國公、餘姚師指揮安有福負責統領由余姚師和特別行動隊組成的北伐東路軍,這支東路軍比之中路軍和西路軍出發的都要更早,但是一路從浙東的台州浮海而來,避過了太多的耳目,直至今日才抵達旅順,亦是殊爲不易。
二人行過禮,便登上了堡牆監督港口的船隻、人員調派。安有福所領軍令,趙遷僅僅是看過了那份讓他全力協助的命令,就沒有再多嘴,而安有福也沒有談及此次進兵的目的地,一切都盡在不言之中。
港口中進入的船隻越來越多,泊位有限,人員上也是優先那些傷員和病患,他們將會在旅順堡得到軍醫的妥善照料,其他士卒則是輪流下船修整,等待出發的命令。
“潘總工長,如何?”
安有福與這個船工頭子以前就認識,此人本就是蘭溪人士,從永曆六年組建水營時便在水營做事,從修小木船開始,到北上旅順時已經是能夠作爲建造大海船的總工長,在此間負責帶領其他船工維修和製造海船以供大軍使用,亦是方面之任。
潘學忠帶着旅順堡和隨船來的船工、木匠們經過了半日的初步檢查,對於船隻的大體狀況有了一個簡單的瞭解。維修的計劃還在制定之中,他作爲船匠首領自然要先行與安有福和趙遷這兩位大帥進行彙報方可行動。
“還算不錯,這批船大多是新造的,需要修繕的地方不多。因爲航行時間短,船蛆也算不得太多,至少還遠沒到破壞船體結構的地步。下官以爲,妥善修理,把船底的那些東西都清理了,船還是能夠長久使用的。”
船行海上,總有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吸附在船底,這些東西不光會降低船速,更會造成船隻的損壞,其中如船蛆便是直接以木材爲食,在風帆木船時代,這種蛀船蛤科的軟體貝類生物向來是船員們最爲厭惡的東西,因爲很多海難的發生就是因爲這些東西如白蟻之於堤壩那般將偌大的海船蝕得千瘡百孔,以致分崩離析。
船蛆破壞力十足,防治的方法甚多,但是對於十七世紀中葉的今天,無論是歐陸,還是中國,都是頗爲費時費力的事情,而且效果大多不甚如意。
當然,大海萬里,偏離了航向,或是食物準備不足,亦或是流落荒島,這種生物也往往會變成那些飢餓的海員們的食物。這是不足爲外人道也的事情,潘學忠自然也懶得與陸師中人提及,但是海軍將領和水兵們卻是大多知道的,因爲到了必要的時候,這就是生與死的區別。
潘學忠提及,安有福卻是搖了搖頭,繼而對其說道:“本帥沒有那麼長的時間,修整最多三天就必須啓程出發。至於船的情況,知道潘總工長愛船如命,但是軍令如山,能夠抵達目的地,就算是到了目的地後海船自行解體,只要能把兵運到地方就足夠了!”
從接到檢查的命令,潘學忠便知道此事事關重大,此刻聽了這話,也是嘆了口氣。一如安有福所言的那般,航海是他的夢想,對於船隻,尤其是他負責打造的更是視作親生的一般。此間安有福有此一言,雖說既然都到了旅順,接下來的航程也不至於船隻自行毀壞,但是航行了那麼久的船也不做保養,實在讓他心裡不甚舒服。
然則,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當年蘭溪埠頭上的那個船工學徒,久在軍中,于軍國事也是能夠說出個一二的,自然明白戰機稍縱即逝的道理。此間既然有令下達,他也連忙組織人手進行最快速的保養,免得真讓安有福說着了,來個船毀人亡,那就不美了。
潘學忠匆匆返回港口,改建過後,船塢也是有的,由他帶領着船工開始對艦船進行保養。安有福率領的東路軍在此修整三天的功夫,而他們估計也是要忙上三天以上,少不了十二個時辰兩班倒的忙碌。
港口內外,艦船進進出出,船上的將士、港口的守軍和一應人員更是多得無以計數,但是江浙明軍軍法森嚴,各官各司其職,更有參謀統籌、調度,卻也是秩序井然。
傷病下船修養,士卒上岸修整,安有福這邊與趙遷協調好了彼此的職責,便投入到了參謀作業之中。待到三天過後,大軍修整完畢,準備啓程出發之際,此前一直負責管束日本、朝鮮來的工匠和民夫的小野一郎卻匆匆趕來,強烈要求隨軍參戰,但卻立刻就遭到了安有福的嚴詞回絕。
這幾日,小野一郎一直帶着那些日本和朝鮮的工匠、民夫們做事,沒日沒夜的監督他們,此間趕來,也是頂着一對熊貓眼。
聽見安有福出言拒絕,小野一郎登時便是怒目而視,但是安有福卻連個回答都沒有給他,直接帶着衛兵向港口大步走去。
“趙帥,卑職自問歸附王師以來,一向是勤謹恭順,上司交代的事情絕無二話,從來都是加倍努力的完成。安帥就算不同意卑職請戰,怎的連句理由也說?”
眼前的這個穿漢服、說漢話、連姓名都已經改做了漢姓,只等着批覆送達就可以正式擺脫韃官兒的身份的漢子,此刻趕來,身上只待着一把祖傳的武士刀,正是一副如其所言的那般,是爲了殺韃子,入漢籍才投效軍前的。
這個部下的委屈,趙遷聽在耳中,他此前表示了只要安有福同意他也不會出言反對,但是現在看過了安有福的表現,他才突然意識到,這事情原本就沒有商量的餘地可言!
“你既是我江浙王師的軍官,自當明白,我江浙王師向來是以軍法森嚴著稱於世。我部這些年從一支五六百人的小部隊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不僅僅是陣法,更多的還是在於軍法、條例、制度和信仰將將士們凝結成一個堅不可摧的整體,從而擊碎了那些看似不可戰勝的敵人。”
“東路軍雖是北伐偏師,但卻是秘密行動,自然沒有臨時補充編制外人員的可能。你的任務是管理朝鮮和日本來的工匠和民夫,協助本帥進取遼南,不是作爲志願兵出戰。安帥做的沒錯,他確實沒有必要回答於你。”
趙遷言罷,也向港口走去,安有福率軍啓程,他要相送一二,更是要起到監督和坐鎮旅順港的職責所在。
擦肩而過,小野一郎愣愣的站在原地,回味着趙遷剛剛說到的那些。細細思慮,從他在日本受募隨軍開始,到今時今日,身在軍中,確實也感受到了如其所言般的氛圍。
小野一郎記得,陳文對軍中做出過訓示,其中便有一句關於制度的着實讓他難以忘懷,那話現在想來,也正如安有福和趙遷所作的那般無二。
“我江浙王師能夠連戰連捷,靠的是每一個將士都能夠遵照軍法、條例行事,按照命令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令行禁止,大軍方可爲一整體。至於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裡描寫的那種精妙智鬥,不過是文人的臆想罷了。我軍需要的是每一個人都服從於制度,按照科學的方法訓練、謀劃、準備、作戰,便足以戰勝任何敵人!”
遠處的港口,一艘艘海船揚帆起航,他們出了旅順港,順着海風的方向向着正西的方向航行。
小野一郎呆呆的站在那裡片刻,口中來回來去的無非是這段訓示。很快,他的眼中一亮,似是想明白了什麼,便頭也不回的奔着旅順堡而去。
片刻之後,堡內的朝鮮、日本的工匠、民夫們面前,小野一郎接過了副手的手中那份趙遷在今天一早下達的命令,對這些異國的勞動力言道:“根據趙提督將令,今日工作任務完成,明日起休息兩日。兩日之後,繼續擴建旅順港。”
………………
趙遷親自坐鎮的旅順位於遼東南部,李還鄉率領的旅順營則已經深入遼河平原,甚至海州已經近在眼前。
遼東一地,無論是遼南,還是遼河平原,總脫不開一個關外二字。關外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所指,但是在明時則是專治山海關以東的遼東都司和奴兒干都司這兩塊明廷實際控制和羈縻的土地。
既有關外,自有雄關,長城最東端的山海關一如其名,北爲山、南爲海,憑藉着關城、長城、東西羅城、南北翼城以及衛城、哨城等一系列的防禦體系死死的卡住了這條遼西走廊進入關內的道路,乃是明時最爲重要的一座關隘。
山海有失則京城不保,是故在明時,山海關一向是重兵把守的所在,甚至到了甲申之時,山海關尚有三萬關寧軍駐守。不過等到了清朝,入關後關外的威脅頓時消失,對漠南蒙古各部的政策也從明時的軍事防禦,轉爲了政治拉攏,憑藉着聯姻、冊封、宗教和思想的各種手段將其馴服,山海關的軍事作用就逐步淡化,甚至到了後來連這座雄關的維護也基本停了下來。
清軍入關不到十六年的光景,這座雄關的損壞也不至太甚。只是山海關既然已是腹地,清廷在此的駐軍原本就無法與明廷相比,而隨着新軍的擴編,駐防此地的旗營也在不斷的削弱,到了今時今日,甚至已經無法維持整個山海關的防禦體系的地步。
有此局面,人力資源緊張是其一,心理上對於這座雄關的信任亦是清廷的底氣,因爲八旗軍再過強悍,也沒能正面攻陷這座天下雄關,還是靠着漢奸開關方可一窺,而順治此前一度打算退回關內,後來爲八旗所阻,調用山海關駐防八旗就更成了政治上的表態和需要。
永曆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新軍抵達天津衛已有兩三日的功夫,而安有福統領的東路軍亦是早已駛離旅順好幾天的時間。
由於清廷厲行關禁,遼西的軍屯也大量的荒棄,再加上寒冬將至,如今這關城之外,荒草萋萋,入了夜間,在風吹着獵獵作響,更是吹得關上的守軍一個個的縮在城門樓子裡面,外間的城牆上唯有按着時辰巡邏的旗丁在低聲着唾罵防守多事,放着這般地處腹心之地的關隘還要例行巡夜,不肯體恤下面的將士。
臨近南翼城的一段城牆上,巡邏的士卒擎着火把通過,他們的目標只有遠處溫暖的城門樓子,別無他處,自然也沒那個閒心去看上一看城下的那片黑到了本就看不見什麼的荒地。
上面的巡卒走過,城下的昏暗似乎是出現了一些蠕動的跡象,並且不斷的向着城牆抵近。良久之後,隨着另一隊的巡卒經過,蠕動先是暫停,隨後乾脆也不再蠕動,而是直接在城下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不知道在做着什麼鬼蜮勾當。
城下的一處樹後,身穿夜行衣的甘蒼持弓搭箭,與一衆分散在各處的弓箭手凝視着城頭上的動靜。此間是山海關的南側,城高不過七米,比之中部那十來米高的城牆,他在樹下可以看得更爲清楚,也可以更好的給其他黑影預警。
良久之後,又是一隊巡卒路過,城下的蠕動再度停止。不過這一次,巡卒的火把卻有一根停了下來,甘蒼死死的盯着遠處,箭矢更是對準了那根火把旁的人影,時刻準備着熄滅這個巡卒的生命之火。
所幸的是,沒過多一會兒,那個巡卒便拔起了火把去追趕其他同伴。眼見這個巡卒在城頭上撒完了尿,甘蒼放下了些心,那些抵近城下不遠的黑影也迅速的行動起來,並且在轉瞬之後便完成了器械的安裝。
下面的那些黑影,一如甘蒼那般皆是特別行動隊的隊員,待器械安裝完畢,隨着一聲狐叫聲輕起,他們便拼命的轉動一個把手,隨後雙手一送,器械前端的一個連着繩索的鐵鉤便飛上了城牆,並且輕而易舉的鉤住了城上的女牆。
在十幾臺便攜式扭力弩機的作用下,十幾個繩索鉤好,下面的特別行動隊也沒有猶豫,甘蒼帶着弓箭手繼續監視城頭動靜,作爲隊長的羅永忠則身先士卒,抓住了一根繩索便如猴子般靈巧的攀爬而上。
在黑夜中,這些特別行動隊的隊員如同鬼魅一般,踩着城牆便攀了上去。登上城牆之後,這些隊員並沒有等待,而是在羅永忠的帶領下貓着腰,貼着女牆直奔着遠處的南翼城而去。
只不過是片刻的功夫,城下高達五百人的特別行動隊便陸陸續續的登上了城頭,趕在兩隊巡卒的間隙便完成了登城的任務。
當殿後的甘蒼上城時,羅永忠已經帶着最先登城的那一隊悄無聲息的清理掉了途徑之處有限的幾個倒黴蛋,並且潛到了城門樓子附近。
他親自帶領的這一隊人,皆是特別行動隊自組建以來的老兵,手段、配合俱是一時之選。隨着羅永忠的一個手勢擺出,靠近幾處窗子的隊員紛紛舔了舔手指,捅出了一個小孔,接着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吹管式的物件,向着內裡吹去。
片刻之後,這等根據方以智的《物理小識》中記載,而後又添加了曼陀羅粉末等藥物製成的迷藥發揮效用,內裡已現酣然之聲。
羅永忠右手一擡,偏門前的那個隊員立刻便將匕首插入了門縫之中,隨後向上擡去,只是在滯停處稍作扭動,門栓在偏門被打開的同時便輕而易舉的被寫了下去。
門開的瞬間,羅永忠右手一個下劈的動作,隊員們便魚貫而入。城門樓子的第一層,但凡是昏睡的目標,捂住嘴巴,一刀劃在頸子上面,手段精熟非常。待他們解決了第一層的清軍,上面的人數已是極少,而且夜色已深,他們便躡手躡腳的登了上去,只留下一個爲首的軍官,其他人皆是一個死字。
城門樓子是城牆上的防禦中心,這面城牆上的清軍多在此處避風和休息,解決了此處,其他的清軍亦有後續的特別行動隊突襲。羅永忠將那個軍官按在了地上,折射着湛藍光芒的淬毒匕首直接插在了軍官眼前的地板上。
“南翼城、關城和東羅城的佈防如何,老實點兒的話,本將或許可以給你留條狗命?”
字正腔圓的滿洲話聽來,軍官先是一愣,隨即便明白這夥人馬到底是幹什麼的。奈何被反綁着雙手,身後的一個特別行動隊的隊員更是一腳踩在他的脖子上,讓他的聲音難以做到大喊起來。甚至此時此刻,城門樓子裡面已經沒有了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個清軍活人,便是真的喊出了也未必有清軍能夠聽到。
“漢狗,呸!”
“不老實啊。”
軍官吐字不清的漢話說出,羅永忠搖了搖頭,繼而拔起了那把匕首。與此同時,軍官身後的隊員捏着他的脖子,直接拽起。手一鬆,可是沒等軍官喊出口,隨着腦袋在隊員的手中一個突然的扭動,軍官便如同是一個破口袋那般,軟軟的倒在了地上,再沒有了呼吸。
“得不到確認,就按照原定計劃行事,咱們是大軍先鋒,奪下這座天下雄關,咱們特別行動隊也更是名副其實的第一功!”
羅永忠下達了命令,特別行動隊立刻便行動了起來。按照此前軍情司蒐集到的情報,這支並不比守軍少上太多的特別行動隊毫不猶豫的對南翼城的八旗軍展開了突襲和暗殺行動。
良久之後,各隊的任務紛紛達成,彙總到羅永忠處,天色已經不再如此前突襲城門樓子的時候那般昏暗,甚至在海的方向,已經有了些許的光浮現。
“這麼半天沒有動靜,關城那邊應該意識到不對了。放旗花,開城門,迎大軍入城。”
片刻之後,山海關的南翼城的城頭上一枚旗花飛上了天空,絢爛的花朵呈現在了數裡外的那些盼望已久的人們的眼中。
很快,鐵蹄踏破遼西的寂靜。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異族破口而入,劫掠關內良善百姓的吼聲,而是漢家的復仇烈焰誓要將建奴消滅在長城之內的吶喊!
………………
沒有出乎意料,字數有點兒多,大決戰前的最後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