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重拳(中)

區域過大而不利於政令的傳達和執行,一如湖廣分爲湖南、湖北兩省,陳文也在計劃着南直隸的分省。不過,是以長江南北分區,還是以後世的江蘇、安徽分省,現在還沒有一個定論,現在由於清丈田畝工作的執行,暫時以蘇鬆常鎮四府設立一個巡撫轄區。

江西的任上幾年,榮虔在兩個月前剛剛被任命爲蘇鬆布政使,負責這四府的民政。而他上任至今,接到的第一個重量級政令,就是加大力度,徹底完成對田畝的清丈工作。

榮虔在布政使衙門做着動員,齊王府派遣的工作隊、常州府的府縣衙門、地方衛所和駐軍的官員與會,府縣官員都是布政使的下屬,衛所和駐軍也都接到了配合的命令,陳文已經放下了話,要在永曆十二年秋稅徵收完畢之前徹底完成蘇鬆常鎮四府的田畝清丈工作,決不能把爛攤子拖到永曆十三年的春耕。

官府在做着最後的動員工作,無錫的顧家的各房也已然聚在了祖屋。清丈田畝,從永曆十年開始顧家已經抵制了長達三年的時間,江南士紳串聯,連帶着浙江的杭嘉湖也加盟其中。

奈何,各府縣士紳實力本就不等,再加上濟爾哈朗和陳文的那兩次針對反清和擁清士紳的打擊,長達三年的時間下來,在各級衙門的努力之下,絕大多數的府縣已經先後完成了清丈工作,剩下的無非就是這蘇鬆常鎮了。

顧家的祖上是東林黨的創始人,在士林中威望頗著。此前常州府的抵制,由於錢謙益保持與陳文的合作態度,顧家始終在暗中進行串聯。但是此時此刻,雲門社的聚會,震驚與酒精的雙重作用之下,顧貞觀也將顧家推到了對抗的明面。

“犬子魯莽,但是咱們顧家乃是士林魁首,此番齊王府擺明了是要徹底壓服江南士紳,咱們再不做些什麼,江南士紳就會徹底懾服於武人的淫威之下,涇陽公和涇凡公的努力也就徹底付之東流了啊。”

飽食思**,士人在有明一朝,經濟條件愈加優渥,閒下來的時間除了沉迷於尋花問柳、珍饈美味,涉足到朝堂政事、地方庶務上也是少不了的。從品評,到影響,再到干涉,到了明末時江南的士人已經可以抱團驅逐不合心思的地方官了,東林黨就是其中的代表。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依老夫算來,其實,從齊王當年在金華下達徵用民間荒地分授軍士的時候,這場戰爭就已經開始了。齊王在浙東廢除衛所、派遣工作隊下鄉清丈,在江西和湖廣徵用王府封地,向來是快刀斬亂麻。到了江南,想來也是知道江南士紳的力量,所以纔不急於一時,用軟刀子磨了三年,現在就剩下咱們蘇鬆常鎮這四府了,想來也是齊王計劃中的收官之戰了。”

顧家幾代人下來,雖再未出過顧憲成那樣的人物,但是族中的長輩、各房的長房們卻也都不是傻子,道理總還是明白的。

“叔公所言甚是,那又當如何應對?”

“這事情,如果想要從根本上解決,曹雲霖和黃梨洲的辦法都是對的。奈何二人空有想法,卻沒有本事把事情做成,否則怎會有今日之事?”

曹從龍和黃宗羲都是想要通過涉足兵權來達成士人階級對武人的掌控和影響,前者是通過收買陳文的部將和策動文官集團配合來進行架空,而後者則是另起爐竈,用軍隊的兵權來換取或是影響陳文的施政。

二人殊途同歸,爲的都是儒家士人階級的利益,奈何叛亂遭到迅速而有效的鎮壓,復起之師又成了清軍的靶子,反倒是早就了陳文那個浙東士人的救世主的名聲。由此,這個問題纔會遷延至今,乃至是對儒家士人階級的利益損害愈加的大了起來。

“曹雲霖和黃梨洲無能,吾輩雖拿不到兵權,但民間的力量也不弱,齊王府不是一向標榜是救國救民嗎,那就鼓動那些賤民來抵制清丈田畝的進行。罷市、哭廟,他陳文想要動咱們累世積攢下來的家業,那就讓他知道知道,當年魏閹權勢熏天都不曾做到,就憑他一個躥起不過數年的武夫,也配?!”

振臂一呼,顧家上下人等也是無不景從。不過比起這些容易衝動的年輕人,那位老叔公作爲長輩,對此的經驗顯然是更勝一籌。

“罷市、哭廟,這就是明刀明槍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亮出底牌,咱們還不知道那位齊王殿下有什麼詭計等着呢。”

“那就聽叔公的,先組織人手抵制,按照老辦法來,見招拆招。”

定下策略,顧家的各房也是全力運轉起來,聯絡其他士紳,召集家奴、佃戶,自然也免不了去聯繫下熟識的官吏,總要做到知己知彼纔好行事。

然而,沒等他們組織完畢,縣城裡卻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平日裡與他們相熟,乃至是有銀錢往來的那幾個主要的官吏,自知縣以下全部被那個新任的布政使拿下,如今已經換上了齊王府的工作隊,一個個的現在正在摩拳擦掌的等着下到鄉間來對他們下手呢。

“這個榮佈政是幹什麼?哪的人?”

“這個小侄打聽過了,說是湖廣那邊來的,以前是個生員,進入文官訓練班很早,此前一直在江西任職,據說齊王和王巡撫都曾有意將其外放一任巡撫。”

“那就壞了,一個湖廣的生員,想要靠着同年、同窗的關係聯繫上基本是不可能的了。而且還有機會升遷爲封疆大吏,日後更是前途無限,這擺明了就是來拿咱們做政績的,最是一個油鹽不進。”

縣衙的官吏多有被士紳收買的,此番第一個罩面還沒交上手,就已經先把士紳們在衙門裡的樁腳給拔掉。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不說收買是要花費時間、精力以及錢財,再行收買就再要花心思、花時間,只說這個關頭,少了這些傢伙,他們在地方上的行動也不會如從前的那般佔盡先機了。

縣衙的主要官吏被迅速拿下,到了第三天,對本地情況有了一個基本瞭解的工作隊就在本地駐軍和齊王府派來協助行動的部隊的保護下出了無錫縣城。而他們的第一個目標,不是別人,正是顧家。

擒賊擒王,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只要能夠在顧家這裡達成目的,那麼其他士紳的抵制力度也會因此而下降。顧家從顧貞觀挑頭開始,顯然已經被官府盯上了,只是他們並不太清楚的是,榮虔如此也是得了陳文的授意,此番就是擺明了要拿東林黨創始人的家族下手,來一個完美的殺雞儆猴。

工作隊浩浩蕩蕩的前來,直奔着顧家距離縣城最近的那片田產而去。顧家的家奴早在縣城外候着,待發現了工作隊便匆匆趕回,待到工作隊抵達之時,顧家已然聚集了家奴、佃戶,並且招來了大批的鄉民,直接便堵在了通往此間的官道之上。

“賢弟,官府這次來人不少,還帶着軍隊,怕是不好應付啊。”

“世兄請放心,族中已有成算,就等着他們來自取其辱了。”

與顧樞說話之人,乃是東林黨另一位創始人高攀龍的侄孫,其父高世泰是如今高家的長輩,這些年都在極力的想要贖回高家轉售出去的那片高攀龍舊宅的宅基地,此番不光是顧家相請,那戶陳家也與顧家約好,只要能夠抵制住此番官府的清丈田畝,情願將宅基地賣與高世泰,此番高家得了消息,明白輕重,自是要過來助上一臂之力。

工作隊連同駐軍和衛隊,足足兩百來人之多,爲的就是應付士紳抵制。可是此時此刻,就爲了這一片不甚大的田畝,顧家把各處的家奴、佃戶都找了來,高家和另外兩戶相熟的士紳也帶了人來,烏央烏央的那一大片,從哪個位置看都是在千人以上。

官道被堵,未免爆發不必要的軍民衝突,軍隊不再繼續環繞護衛前進,而是跟在了工作隊的後面,任由工作隊的那些穿着官袍的文官上前勸解。

幾個文官帶着衙役上前,看了看對面的人馬,又看了看自家的陣勢,顧樞自覺着膽氣又足了幾分,與前來相助的那幾家一同過去談判,甚至面對爲首文官的問責也是從容應答。

“回朱道臺的話,本地百姓俱是良善,可是風聞官府貪污常平倉存糧,爲應對檢查而要加收稅賦,特特前來。學生顧樞,天啓元年舉人,與幾位好友風聞此事,義憤填膺之下便匆匆趕來,一是爲百姓伸張正義,二也是免得百姓與官府鬧出不必要的衝突。”

顧樞一言,首先用百姓的名義給官府扣了一頂貪污腐敗的帽子,隨即又在官府面前把他們摘清楚了,到了最後,又是要伸張正義,又是要避免衝突,軟硬兼施,稱得上是一個滴水不漏。

工作隊爲首的官員,叫做朱維寧,正是蘇鬆常鎮四府的屯田道,平日裡與軍屯、民戶以及士紳打交道多了。對於這等場面,早有預料。

此時此刻,只見他微微一笑,也不與顧樞等人解釋,直接從身後的隨從手裡接過了一個鐵皮喇叭,作勢欲喊。

“道臺這是什麼意思,是信不過我等讀書人嗎?”

朱維寧拿起了鐵皮喇叭,顧樞等人自是明白,此人這是要越過他們這些士紳直接與百姓對話。百姓之中,多有顧家的家奴和佃戶,但更多的還是被鼓動來的普通百姓,若是不能隔絕官府與百姓之間的溝通渠道,那麼士紳的話語權就會大爲打折的了。

“顧兄是東林先生的孫子,本官也是有所耳聞的。顧家是無錫大戶,顧兄剛纔言之鑿鑿,說是從百姓口中聽來的貪瀆之事,可對此本官卻沒有聽說。未免以訛傳訛,有辱各位兄臺的清名,本官親自與百姓們問個清楚。”

此言一出,衆人看向那屯田道的目光具有不同。這廝顯然不是個菜鳥,與士紳打交道的經驗不少,眼見於此,高家來人與顧樞附耳言道,倒是讓顧樞鬆了一口大氣。

“賢弟,這不是韃子的官兒,沒有‘民告官,如子殺父,先坐笞五十,雖勝亦判徙二千里’的說法。且讓他問,屆時找一佃戶,給些銀子死咬着此事出來告官。民告官總要回城審理吧,莫忘了,咱們只要今天能把工作隊趕回城裡,就算是先勝得點,官府再想下鄉就沒那麼容易了。”

清以前,如高家來人所言及的大清律例是從未有過的,明初之時,朱元璋甚至鼓勵百姓告官,以杜絕地方官腐敗。等到了大清朝,什麼民告官要先打一頓,勝了也要充軍兩千裡,什麼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什麼千里做官只爲財就都開始大行其道了。

此時此刻,工作隊出城,直奔着顧家下手,能夠把工作隊弄回城裡,他們就算是大勝,在民間的音量也就會更大。顧樞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連忙低聲吩咐了兒子兩句,顧貞觀退出士紳人羣,便去找尋家奴和佃戶,而顧樞則繼續與工作隊繼續就着信得過與否來說圈話。

片刻之後,顧貞觀回來,向其父表示了準備妥當,而後者也很快就向朱維寧達成了妥協,一行人與工作隊的這些官員聯袂向堵路的人羣走去。

“父老們,本官剛剛聽顧舉人說及,是大夥風聞常平倉虧空才聚在此處,攔截官府下鄉催科的小吏。可本官是蘇鬆常鎮四府的屯田道,犯不着給縣衙的官員打下手吧。”

“今番本官在此通知在場的父老們,也希望父老們能夠回到家中說與親朋好友,官府此番下鄉,不是爲了催科,而是清丈田畝,將鄉間的田土清查出來,以後該誰交的稅,該交多少就交多少,誰也別想把自家要交的稅攤派給父老們。”

朱維寧說的是正理,屯田道是正四品,是知府老爺的頂頭上司,確實沒有給正七品的“芝麻官”打下手,捋袖子下鄉幫着他們擦屁股的道理。而朱維寧後面的話,更是用了最簡單也最容易理解的說辭把士紳放在了百姓的對立面——這也怪不得誰,士紳攤派稅賦的事情從來不少,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此間來了個要爲他們做主的,自然也當即就是竊竊私語了起來,甚至音量也越加的大了起來。

眼見着這個四品官兒在此挑唆百姓,全然不似以前接觸過的那些明末、滿清以及齊王府此前派來的文官那般與士紳同一階級立場,反倒是瞅準了要在他們身上咬下一口。顧樞等人心頭大怒,向後瞪了一眼那個已經被推到前排的佃戶,示意其人過來攪局,可也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卻直接將他們嚇了一跳。

“青天大老爺,是顧舉人與我等說,知縣老爺貪了常平倉的存糧,要下鄉逼着我等多交稅賦來填平虧空,叫我等隨他前來把小吏趕回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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