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清入關期間,北面的漠北蒙古各部一盤散沙,東面的日本閉關鎖國,南洋的歐洲殖民者不成氣候,而西面的準格爾部、葉爾羌汗國以及和碩特汗國則全部處於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內鬥之中,能夠對漢地形勢造成的影響可謂是微乎其微。
從十四年前的山海關,沿着一條長城,走到了十四年後的今天,吳三桂出了嘉峪關,踏上了舊路,但是方向錯了,結果自然也就不一樣了。
現在,吳三桂死了,首級將會由衛拉特蒙古聯盟的使者送往北京,以換取滿清對附庸的漠南、漠北各部的約束,這樣僧格纔可以更加專心專力的對付他的那幾個兄弟。
至於那個亂世奸雄,其人在臨死前是在後悔試圖效仿當年那般引漠西蒙古入關而遭到了報應,還是依舊在忌恨約期不至的蜀王劉文秀,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事實上,被吳三桂忌恨了良久的蜀王劉文秀也很冤枉,他並非不想及時趕到陝西,配合吳三桂迎戰滿清的平叛軍,奈何當年種下的因,今遭結了苦果,卻也只能將其嚥下。
四川南部的四川行都司的建昌衛,破敗的官署早已被劉文秀徵用爲臨時的蜀王府,此前計劃北上的兩萬戰兵外加三萬輔兵,前者的一部分已經退回到了昆明,後者如今則已經在建昌衛開始了屯田工作,在此間耽誤了大半年的時間,劉文秀雖然還沒有得到了吳三桂慘敗的消息,但卻也實在耗不過四川的那些軍閥了,所幸在此屯田,也節約一些朝廷辛苦積攢下來的糧草。
從去年十月開始,劉文秀便從昆明浩浩蕩蕩的率領着大軍出發,準備經行都司、嘉定州、成都府一路北上,從吳三桂控制的保寧進入陝西,實現西南明軍與新近反正的西北明軍的合流。
大軍啓程,過了武定府就進入到行都司的範圍,起初都還好,一路上無非是砍伐樹木、清理雜草以便於將道路重新開出來。這條路,此前李定國的部將祁三升走過,清理時也比較容易,但是等他們越過建昌衛的衛城,一切就變得截然不同了。
出了建昌衛城,沒走多遠就是一連串的巨石堵住了官道,上面全是人爲從山上弄下來的痕跡。輔兵廢了幾天功夫把這些巨石清理開來,再向前倒是一片平坦,但卻也被挖得溝壑縱橫,甚至還很有創意的引了河水,官道上挖掘的小一些的坑也都種上了小樹。
接下來,以前的地圖與當前道路也開始出現這樣那樣的偏差,道路越走越窄,最後居然跑進了深山老林子裡面,廢了好大氣力才知道原來道路已經被人動了手腳,原本的官道被掩飾了痕跡,他們順着新開出來的道路很自然的就走偏了。
其實,走進了老林子還好說,數萬大軍機動,林子裡的老虎也都嚇跑了,但是這裡面耽誤的時間,耗費的糧草卻都是劉文秀和永曆朝廷所無法承受的。
隨後的日子裡,老林子的段子是沒了,走着走着就落入陷阱,明明地圖上有橋的地方百分之百是不會有橋的,甚至很多地方一看就是用火藥爆破過的。至於什麼井裡面投放瀉藥,夜裡面出現“野人”襲營,探馬、信使離開了大軍的視線範圍就再也看不見了之類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發生。
原本,劉文秀許諾說是在保寧府城裡過春節,按照路途上看倒也不成什麼問題。可是折騰了兩個多月,到了臨近大年三十的時候,劉文秀髮現原來大軍的前鋒纔剛剛進入到嘉定州的地界。
軍心不穩,糧草更是大量消耗,即便是想要抵達川北只怕也是不夠的了。眼見於此,劉文秀也只能帶着軍隊會建昌過年,白白消耗了一番糧草。
這些事情都是誰做下的,劉文秀覺得就算是用指甲蓋都能想明白,然而夔東明軍在大西軍得勢的這些年裡沒少受孫可望的排擠,永曆六年劉文秀入川時也兼併了不少四川明軍,夔東衆將要是信得過劉文秀那才叫奇怪了。
況且,去歲文安之報告了陳文支持夔東衆將入川屯田,也立刻就遭到了馬吉翔的彈劾,被迫告老還鄉,現任的川鄂督師毛登壽別說是剛到奉節不久,就說威望也遠遠沒辦法和文安之相比,對夔東衆將的約束能力就更是可笑了。
過年前灰溜溜的撤回建昌,年後劉文秀也沒有再動。大軍所需的糧草全靠雲貴支應,可是雲南倉儲遭到王自奇、王尚禮二將劫掠,積蓄全無。
隨着二王與賀九義在廣西達成同盟,他們這三個孫可望的親信部將也迅速的佔據了廣西的中部和南部,包括南寧、柳州這樣的重鎮皆在他們的控制之中,如果在算是陳文佔據的東部和北部,現在永曆朝廷能夠管得到的就只剩下了西部的那幾個府縣了。
雲南和廣西如此,貴州那邊,陳文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搬走了幾十萬軍戶,掏空了孫可望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貴州軍屯體系,再加上李定國的內政能力實在有些讓人捉急,軍戶流失,沒跑的也儘可能的偷懶,產量越來越低,原本孫可望以雲貴兩省支撐二十萬大西軍都綽綽有餘,到了現在還是這兩個省,永曆朝廷的戶部尚書已經表示了就連支應十萬大軍也已然是癡人說夢了。
雲貴的支應能力不足,夔東那邊的支援也是不要去想的了。軍無糧則散,劉文秀既然做不到帶着幾萬大軍靠吃草根樹皮,迎着各種各樣的阻撓抵達陝西,協助吳三桂抗擊清軍,那也只能轉而在川南屯田,以緩解財政上面的巨大壓力。
“殿下,剛剛從湖廣那邊得到的消息,濟王在潼關和渭水兩戰皆敗,大軍盡沒,現在已經不知所蹤了。”
“哎,夔東衆將鼠目寸光,私心自用,孤當年做得也有些太過了。”
劉文秀如此,作爲部將的威寧伯高承恩也只得出言勸道:“殿下無需過於自責,都是陳文那廝太過狡詐,收買夔東的那些川軍和闖軍的餘孽,否則殿下率領大軍北上,王師怎會輸給韃子?現在如此,只可憐了濟王殿下的那數萬大軍。”
“不,你錯了。就算沒有齊王,夔東衆將也絕不會任由咱們通過他們的控制區。而且,濟王和他的關寧軍也沒什麼好可憐的,當年就是他們開關放韃子入關,天下才會殘破如斯。可憐的是渭南和西安的百姓,還有那些陝西義軍,他們纔是無辜的。”
“哎。”
聽到這話,高承恩也是由衷的嘆了口氣。可是,光嘆氣也解決不了問題,高承恩也只得向劉文秀問道:“殿下,那該如何是好啊?”
“現在想要破局,還是要設法北上,殺回陝西老家。而要殺回去,沒有夔東衆將的支持是絕對沒戲的。文督師已經被馬吉翔那廝革職,真不知道這個牆頭草到底給皇上和晉王灌了什麼迷湯。現在光指望毛督師是沒戲的,想要驅使夔東衆將北上,除非是皇上能夠親臨四川,唯有如此,或許還有一線機會可言。”
………………
四川行都司的建昌衛,劉文秀的大軍還在辛苦勞作,爲大軍未來的軍事行動提前準備糧草,也在儘可能的緩解永曆朝廷的財政壓力。
川南的農業生產如火如荼的展開,四川的其他地區,大多是的府縣村鎮卻早已如同鬼蜮那般,幾十上百里地都未必能看得見一個活人。
天剛正午,成都的各門緊閉,唯有極少數的士兵還懶洋洋的守在各門的城門樓上,觀望着周遭的情況。想當年那承平歲月,成都商旅往來,各門莫說是關着,就算是開着也難免了被往來的人流而堵塞。奈何如今若是不關上大門,城外的豺狼虎豹便會大搖大擺的進來,城內的明軍也就不得安生了。
此時此刻,正是午休的時分,城裡面拆了房屋,平整出來的軍屯左近,衣衫襤褸的軍戶在樹蔭下,在破屋裡吃着乾糧、喝着稀粥,爲下午的勞作而蓄養着體力。
驕陽似火,哪怕是在樹蔭下,軍戶們的汗水也吧嗒吧嗒的往地面上滴着。所幸的是,城內水網縱橫,用水很是方便,便是柴火,也無需樵採,成都巨城,百姓卻流散得十不存一,就算是平整土地時拆下來的木料,支應燒火那是綽綽有餘的了。
作爲府城的軍事、行政中心,成都總兵劉耀的總兵府坐落在一座不甚大的院落裡。羅倫步入其間,看着院落的內部佈置和裝潢,放在他離開四川之前,也就是座普通商賈的家宅,別的不說,光是面積上就無法支應總兵官署的作用。
“城裡就咱們這一萬多的軍戶,每天也就是種種地,打探打探周遭的狀況,實在沒什麼事情。末將想着,此間距離軍屯比較近,監督軍戶,防着他們偷懶也更方便,就將總兵府按在了這裡。”
劉耀面上有些不太好意思,不過羅倫注意到,地上好像還有些沒掃乾淨的雞糞,劉耀穿着半新不舊的官靴踩上去,還刻意的在地上蹭了兩下,臉也紅得更加厲害了。
“劉總兵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依舊在堅守着成都府城,實在是不容易啊,下官回到湖廣,自當向齊王殿下上報,加大對府城王師的援助力度。”
“末將謝羅同知美言。”
去年於武昌城裡的會商,總兵劉耀和副將楊有才都沒有到場,若非是萬縣三譚要引他們爲援,以此更好的與那些大順軍出身的夔東明軍分庭抗禮,只怕他們早就被遺忘在角落裡了。
“記得不要說與他人,讓別人知道了,下官就難做了。”
“末將明白,末將明白。”
針對夔東衆將的援助已然開始,大半年的時間,現在夔東的那些軍隊都已經搬遷到了各自分到的府縣,援助物資也在分批送達。羅倫藉着押運物資,也回到了久違的家鄉,只可惜此間的繁華不再,就連城裡的軍戶也少有本地人士,早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座繁花似錦的西南重鎮了。
得到了加大援助的許諾,劉耀和楊有才對視了一眼,更是喜笑顏開了起來。一邊引着羅倫繼續向官廳走去,一邊楊有才試探性的問道:“末將風聞,羅同知也是府城人士,不知家住何處,末將也好派人看管着,免得所有損壞。”
二人作何心思,羅倫豈會不知,可是提及家宅,羅倫卻是嘆了口氣,繼而對二人說道:“來的路上已經看過了,都種上了莊稼。況且,聽逃難到湖廣的親戚說及,當年西賊霸佔府城,早已是燒成了白地,也無需看管什麼的了。”
羅倫的情緒有些低落,楊有才心中暗罵了句多嘴,隨即便大聲譴責起了大西軍入川后的累累暴行。不過話還沒說多少,府外便有守軍趕來,說是涪侯譚文、仁壽侯譚詣和新津侯譚弘已經抵近城門外。
三譚是萬縣人,而且還是同輩的兄弟,祖上是明初時從湖廣遷到四川的,這時有萬縣譚家一門三侯的說法。同時四川明軍,更是同宗的身份,他們的分地自然也都在成都所處的西川平原,也是爲了更好的應對那些前闖軍以及南面大西軍的潛在威脅。
川西的物資是送到成都的碼頭再行分配的,羅倫帶着船隊趕來,三譚此前已經派了人馬護衛,此間要分東西了,自然是要親自趕來,援助物資拿到了手纔算是放心。
物資的分配早有定額,況且他們本就是最後一站,企圖多吃多佔也沒有那個機會。物資分配,下面的幕僚就可以折騰出來,三譚、劉耀、楊有才以及羅倫這六個人乾脆就在官廳裡擺起了龍門陣。
“羅同知一路勞苦。”
“侯爺客氣了,勞苦稱不上,就是看着鄉梓之地變成這副模樣,實在是心中鬱郁啊。”
羅倫如此,三譚對視了一眼,譚文便開口附和了起來:“哎,羅同知所言甚是,前些時日,我部進駐綿竹縣,城池破敗,巡哨的士卒在晚上都有看見有老虎從破口處進城覓食的。”
“誰說不是呢,資陽縣那邊也是如此。”
“嘉定州那邊也是破敗不堪,城裡面到了夜裡都能聽見狼叫。”
三人一個勁兒的開始訴苦,比起來倒好像成都這邊是人間天堂似的。劉耀和楊有才心裡着急,但卻也不敢多嘴。不過嘛,他們各自的心思,羅倫也是都看在眼裡的,頻頻點頭表示認同過後,他便聊起了一些路上的見聞。
“上次協助皖國公和桐城侯恢復重慶府城,重慶已爲韃子燒成了一片白地,從碼頭到城內的房屋都要重新建起。其實這還不算什麼,光是這一路上,縴夫就遭到虎狼襲擊數次,軍士不得不下船列陣護衛而行。”
說到這裡,羅倫嘆息着搖了搖頭,喝了口水,繼續說道:“前些天,下官路過敘州聽臨國公說起,此前分兵富順縣,控制航道,縣城北門的玉水井街,久爲虎穴,軍士不得不在城外紮營,可到了夜裡,城中虎豹竟出城襲擊營寨,甚至還有士卒亡於虎口的。”
羅倫所言並非空穴來風,四川人口銳減,豺狼虎豹繁殖轉勝,很多府縣的城內街巷甚至都淪爲了虎狼的巢穴。就在這大片重新淪爲叢林的地帶,四川百姓在戰亂中的倖存者們不得不聚於高樓,外列大木柵以爲防護,可老虎卻依舊能夠進入。很多地方,甚至就連軍隊取水,都要武裝結伴而行,就算是這樣老虎也敢在大白天攻擊軍隊,稱得上是一個肆無忌憚。
如成都這般,水流穿城而過,城牆雖殘破不堪,但原本就極爲高大,總還能防範虎狼,只要將城門閉上,便可免於虎患,已是極爲難得的了。
這麼三言兩語下來,三譚和劉、楊二將怎會不明白,連忙將四川如今的殘破歸咎於雲貴的大西軍以及入川的清軍頭上,無不是一副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的模樣。
羅倫知道,川省巨禍,張獻忠屠川、清軍屠川乃至是四川本地明軍之間的軍閥混戰都是脫不開的,只是相較張獻忠那個混世魔王,這些四川明軍碩果僅存的部隊,出於同省的情分,他也要看重一些,自是不願點破。不過,他們對大西軍和清軍的仇視卻並不作僞,尤其是對前者,更是憎恨已極。
聊了片刻,物資分配的結果也送了過來,都是按照約定進行的,連飄沒之類的剋扣都沒有半點兒,哪怕此前從萬縣出發時已經有過這樣的合作,但卻還是讓他們喜出望外,恭維的話更是說的沒了邊際,從眼前的羅倫,引到南京的陳文,無不是被他們吹得天上有地上無——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得了實惠,不說兩句好聽的,那就太沒有譜了。
“吃飯,吃飯,今番羅同知返鄉,乃是大喜。末將麾下有個府城廚子出身的伙伕,這幾天也派士卒們出城蒐集了些不太好找的食材,正好嚐嚐家鄉菜。”
劉耀和楊有才在成都固守,哪怕是本省明軍出身,也未有得到過朝廷的援助,全然是自力更生。此番有了江浙明軍的援助,興奮之下,壓箱底兒的寶貝也是要拿出來的。
只可惜,此番的家鄉菜,雖是激起了羅倫肚子裡的蛔蟲作亂,但卻還是沒能讓那個廚子大顯身手。反倒是羅倫帶來了不少的食材,交給了隨船的伙伕,沒用多一會兒的功夫就端上了餐桌,光是那裡面血一般鮮紅的湯水,着實將他們嚇了一跳。
“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