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不服!”
第一個喊出不服二字並不是陳文,而是毛明山,甚至可以說是陳文還沒想好怎麼說,心直口快的毛明山就已經把話說出了口。
“經略,陳遊擊的南塘營戰鬥如何大夥都是有目共睹的,爲什麼不讓陳遊擊率部參戰,韃子這次來的可是田雄那賊的提標營,幾乎都是打了十幾年仗的老兵,此時不傾盡全力如何能夠取勝?經略若是擔心後路,末將願意派出部分士卒來將陳遊擊換出來。”
見毛明山已經把話說出了口,黃中道也只得起身行禮,將他對此的想法說了出來。
“經略容稟,末將思來經略必有思慮,可否說與我等,做個參詳,可好?”
看着衆人的不解,以及陳文那已經開始逐漸被憤怒和疑惑充滿的眸子,王翊很平靜的將桌上的一疊書信推到了遠離他的一邊。
“陳遊擊,你自己拿去看吧。”
聽到這話,褚九如立刻就明白了過來,雖然他也認定陳文需要冷藏一段時間來磨一磨性子,但是此時此刻一個人付出了頗多的計劃卻因爲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被排除在外,這份失意他卻也能夠想像得到,而這個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力,以至於此時的褚九如已經並不好意思再去看陳文。
陳文站起身來,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到了王翊的桌前,一封一封的把書信打開,信中的一字一句還是陸陸續續的浮現在在他眼前。
“王經略容稟,陳遊擊才具過人,只是……”
“……兵法雲,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陳遊擊性情……”
“……此子過於恃才傲物,即便善於操練士卒,戰時也未必……”
“……如此跋扈之徒,日後必是操莽無疑……”
“……爲國朝計,此子當磨礪一番性子方可大用,還望王經略深思。”
這些信來自於四明山明軍各部,有些陳文聽說過,有些他根本沒聽說過,但是這些人卻能夠有志一同的傳達同一個理論,那就是陳文此人不可重用,若是此戰王翊帶領其出戰的話,他們就不來了。
這些信的落款乃是四明山各部明軍的首領,他們兵力不同,從屬不同,出身不同,性格不同,但是卻能如此團結一致,換誰也絕不會想象到這是出自內鬥頻仍的南明各勢力之手。
耐着性子看到最後,陳文終於看到了一封與衆不同,想來也是正常,畢竟這可是出自史書上留下過大名的名人手筆。
“……完勳吾兄明鑑,陳文此子必是閹黨餘孽無疑。閹黨禍亂天下……當遠遠逐之,勿使其爲禍朝廷,以至斷送……”
落款赫然寫着愚弟馮京第這五個大字。
從最開始那段內容,陳文很清楚這就是王翊曾經和他提過的馮京第願意聯兵參戰的那封書信,只是顯然王翊並沒有把這封書信的內容全部告訴他,或許這和他剛剛看過那些書信還沒有寄到有關吧。
只不過,有個概念還是讓他頗爲詫異……
閹黨?
就因爲我支持餘煌的理論,反對赴日乞師就是閹黨了?
且不說老子是不是閹黨,閹黨怎麼啦?
是誰寫下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是閹黨!是閹黨!
是誰改良了造紙術,傳承了人類文明?
是閹黨!是閹黨!
是誰伏邊定遠,爲大唐平定西南蠻夷?
是閹黨,是閹黨!
是誰操持國政,挽唐廷於既倒?
是閹黨,是閹黨!
是誰拓邊西北,經略幽燕?
是閹黨,是閹黨!
是誰揚帆遠航,揚國威於萬里之外?
是閹黨!是閹黨!
是誰隻手擎天,壓制禍國殃民的東林黨?
是閹黨!是閹黨!
無論什麼時代,說誰都會,做可就未必了。
平日素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
有素手談心性的功夫把國事、政務以及爾等應盡的本分盡到了,還特麼用得着臨危一死嗎?
一幫嘴炮!
看完這些書信,陳文不厭其煩的將它們收歸信封之內,隨後恭而敬之的重新交還給王翊。
“他們說得好有道理,末將竟無言以對。既然此間已經沒有末將什麼事兒了,末將營中還有些緊急軍務需要處理,告辭。”
說着,陳文在衆人的目光中平靜的離開了中軍大廳,至少在在場的大蘭山官員們的眼中是這樣。
王翊萬萬沒有想到陳文會是這麼個反應,只是也正是因爲陳文的這個反應,更加堅信了王江先前對陳文的評價。
“陳遊擊的賬冊吾已經審覈過了,這些日子以來,他的每一文錢都花在了養兵、練兵上,從來沒有挪用過哪怕一文錢,甚至就連你我給他的報信賞銀都用來養兵,這樣的人練不出精兵就奇怪了……爲了軍餉去毆打褚素先,其實一點也不意外。”
“上山兩個多月了,陳遊擊似乎每天都在精力旺盛的做着有關力圖恢復的事情,甚至連女色都沒有招惹過,這在他這個年紀實在是少見的很,如果不是他連男色都沒興趣……”
“陳遊擊直到今天也不過只有一個親兵,還是胡二那廝的妻弟,八成還是看在你我的面上才應下的……”
“錢財無所取,美色無所動,就連需要人盡心伺候的生活似乎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奢侈。一個出身富貴之家的年輕武將竟會如此自苦,實在是聞所未聞,即便如戚少保也曾經貪戀美色,可是這個陳文似乎滿腦子都是如何驅除韃虜。這是好事,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
“完勳,陳文此人與其說是跋扈,還不若說是工於謀國,拙於謀身……”
工於謀國,拙於謀身。
這是張居正曾經得到過的評價,雖然王翊和王江並不明白支持着陳文如此行事的這份信念是從何而來的,但是張居正的下場,以及王江口中的那個謀國可能存在的另一層含義,着實讓王翊有些不寒而慄。
“輔仁,你已經有了贊畫之功,朝廷是不會忘記的。你既有才華,那麼日後功勞還不說唾手可得嗎?或許今天你會怨我,但是爲了國朝,也爲了你的將來,這份功勞還是應該分給其他人一些。”
看着陳文離去的背影,王翊深吸了口氣,心中默默唸到,似是在安慰那個漸行漸遠的屬下,也或是在安慰他自己。
中軍大廳的大院外,一衆與會的官員武將的從人和親兵們正在一起插科打諢,張俊身爲王翊身邊的隨從胡二的妻弟,此刻又是大蘭山明軍即將冉冉升起的新星,南塘營指揮陳文的親兵,自然是備受關注。
就在這時,一衆人聽到了大院裡傳來了腳步聲,滿以爲會議結束了的他們卻只看見了陳文一臉冰冷的走了出來。眼見於此,衆人立刻行禮,而他們行禮的對象卻似乎根本就沒有看見一般徑直的走了過去。
張俊跟隨着陳文走在返回營區的路上,直覺得自從陳文從中軍大廳出來後,整個大蘭山的溫度都好像降了許多,凍得他一路上連嘴巴都不敢張開。
回到了屬於自己的房間,陳文一屁股坐在了桌子後的太師椅上。隨着屁股重新接觸到椅子面的那一瞬間,陳文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撲面而來,彷彿要將他淹沒一般。
作爲計劃的制定者,陳文很清楚這一次四明山明軍的出兵數量,質量什麼的先拋開,光戰兵就有將近萬人之衆,甚至比清軍那邊的提標營和紹興綠營的總和加一起的兩倍還要多。
如果從這些日子以來,王翊、褚九如和幾個大蘭山武將得到的情報來計算的話,家丁、親兵之流的精銳也達到了幾近兩千之衆,這個數量級的兵力僅僅用來對抗北線的清軍完全是綽綽有餘的。
而他的那幾百兵雖然看起來比較精銳,但幾乎都是步兵不說,數量也實在太少,就算是按照王翊的要求編滿那一千人,和那六、七千的四明山各部明軍放在一起比較的話,其結果也不問可知。
“這就是所謂的過河拆橋吧?”
看到那些書信的內容,陳文立刻就想起了那個歷史上在永曆三年被同僚謀殺的四川明軍將領楊展。
在張獻忠入川的日子裡,四川明軍爲了對抗張獻忠瘋狂的劫掠民財以求自足,但卻還是鮮有勝績;而楊展控制的嘉定州卻能夠恢復生產,自給自足,後來更是堵住了張獻忠南下出川的道路,將其一舉擊潰,陳文那個時代著名的世界級寶藏“張獻忠江口沉銀”就是張獻忠在被楊展擊潰的那一戰中所造成的。
可就是這樣一個知道愛惜民力的武將,最後還是死在了前去投靠他的同僚的陰謀之下。楊展死後,嘉定州也陷入了那些謀殺者的手中,好容易在這亂世之中安定下來的四川百姓也再一次迎來了顛沛流離,甚至是爲亂兵屠戮的命運。
“我心心念唸的謀劃着,不知疲倦的忙碌着,爲的不過是讓你們這些暫時還不願意屈從於滿清的義士能夠有機會繼續保留着漢家衣冠活下去。”
“可是現在看來,這一切不過是我想多了而已,原來你們根本就沒有把我當成你們中的一份子,原來我特麼從頭到尾根本就都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後背倚在太師椅的椅子背上,脊背上的疲乏無力似乎是得到了稍稍的緩解,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連呼吸都開始困難了起來。
“既然你們覺得用不着老子了,那你們就自己玩去吧,老子不奉陪了!”
心頭的怒火在一瞬間點燃了所有的無力,就連眼前多寶格上擺放着的那件曾經被陳文稱之爲古董的民窯瓷瓶也愈加的礙眼起來。
“砸碎它!”
“反正這東西也不是你買的,砸碎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不破不立,砸碎了它之後,那個位置才能放置其他你更加喜歡的東西。”
“砸碎它!”
“……”
無數個聲音在心中迴響,這一切都促使着滿腦子已然被憤怒所充斥的陳文自太師椅上站起身來,他走到多寶格前,將那個瓷瓶拿到手中,隨即高高舉起,重重的摔在地上。
“嘭”的一聲,那件曾經還被陳文認定拿回去就可以換套房的青花雲龍紋瓷瓶便在地心引力和陳文施加的自上而下的作用力下,與堅硬的地面來了一個親密接觸。只在一瞬間,這件現在根本不值錢,但若是放在幾百年後當古董賣還有些價值的瓷瓶便再不復存了。
隨着瓷器破碎的巨響,作爲親兵始終守在門外的張俊連忙衝了進來,可是迎接他的卻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字。
“滾!”
隨着這個字噴薄而出的不僅僅是憤怒,甚至連心中鬱結的怨氣也消散了不少。
彷彿筋疲力盡般喘着粗氣的陳文看着眼前碎了一地的瓷瓶,他很清楚,哪怕是最巧手的工匠也很難將其重新拼接、粘合起來。
破碎了,便再也無法回到原樣,但是絕大多數人卻從沒有要破罐子破摔,他們的心中都還充滿了對於未來的希望。哪怕這些希望在曾經的那段歷史中只是妄想罷了,但是每個人都有夢想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利。
若是此刻選擇放棄,那我何必留下來,在鄭成功麾下從幕僚做起不比此間輕鬆、安全?
我留下來的目的不就是爲了讓這些人能夠有機會活下去,從而帶領着他們在浙江抗擊滿清的暴虐統治嗎?
不是嗎?
示意房門口那個已經驚嚇得癱倒在地、瑟瑟發抖的少年將地面上的狼藉收拾乾淨,陳文便再次回到了桌子前,沉心定氣之後,他便重新修改先前爲了應對一旦戰敗的可能所制定的補救計劃。
“人生而平等,所以皆有選擇道路的權利。老子不是聖母,既然你們不想活了,那你們就去死吧,老子和老子的南塘營一定會帶着那些願意信任我們的人設法活下去的。”
“對此,我深信不疑!”
第二天,隨着中營動員的開始,南塘營也接到了留守大蘭山老營的正式命令。除了極少數的新兵感到慶幸外,所有的老兵和絕大多數的新兵對於這個命令都顯得頗爲不滿,甚至是憤怒。在他們看來,他們身處的這支南塘營擁有着超乎尋常的戰鬥力,不讓他們出戰不僅是蔑視他們的能力,更是在妨礙他們升官發財!
只是在陳文的軍中軍法大如天,纔沒有出現正常明軍之中時常會出現的發泄不滿和憤怒的兵變行徑,但是這也僅僅是被壓制下來了而已,這些負面的情緒依舊存在。
對此,陳文卻只是尊奉經略衙門的軍令,派出始終被他視爲心腹的吳登科帶着鴛鴦陣殺手隊丙哨和丁哨接手大蘭山南面鎮子上那塊屬於中營另外兩個守備隊的營盤,只當是接管防區了。同時,他還給李瑞鑫下達了一項秘密任務。
魯監國五年十月初六,這個日子若放在後世的北方早已經開始供暖了。當然,本着“喂人民服霧”的精神,pm2.5的濃度也應該已經破千了。
只不過,身處在四百年前的明末,浙江四明山腹地的大蘭山上,哪怕還處於小冰河期,十幾攝氏度的氣溫倒也不至讓人感到過於寒冷。只是唯一讓人有些不爽利的,便是今天分明是個誓師出征的大日子,卻迎來了一個山雨欲來的陰霾天氣,倒顯得是老天爺彷彿不願去看到下界凡人的紛擾似的。
大蘭山老營的大校場上,中營的四個守備作爲經略府的直屬兵馬需要隨王翊出征,此刻的他們正佔據着大校場的正中部分,等待接受檢閱。而駐紮在老營的另一支兵馬,大蘭山明軍的第六個戰兵營,陳文麾下的南塘營則侍立於校場的兩側,鴉雀無聲的做好綠葉的工作。
第三通鼓過後,身披鎧甲的王翊在一衆屬下的尾隨下登上了點兵臺。請過了尚方寶劍和經略印信,在向東面魯監國的行在行禮後,王翊便開始宣讀軍令。
“……胡騎兇逞,國事坎坷。甲申之後,夷狄侵入中國,剃髮易服,屠戮生民,漢家江山危在旦夕,衣冠文明斷絕在即……”
“……本官奉監國殿下詔令,統領四明山諸軍,以圖恢復之計。賴監國殿下福澤庇佑,將士用命,兩破上虞,數退胡騎,保全此間生民……”
“……今韃虜集結大軍,犯我四明山之地,本官決意,以大軍迎戰韃虜,務求全勝,以保全此地百姓之安寧,進而收復失地,中興大明江山。”
“此令,經略直浙軍務、兵部左侍郎兼左副都御使王,監國五年十月初六。”
殺牛祭旗,三呼萬勝之後,中營便依照順序自老營魚貫而出,而王翊則在經略府親兵隊的護衛下最後出發。
“此次出征,輔仁務必守好這根本之地。若得全勝,你的守禦、贊畫之功朝廷亦必不會忘記,本官也定會向監國殿下爲你請官授勳的。”
聽着本該被安慰的人此刻正在安慰自己,陳文原本已經變得冰冷堅硬的心中竟產生了一絲酸楚。他很清楚,從自己來到大蘭山起,王翊在信任他的能力的同時,也始終保持着警惕,身在其中的他並不難感受到。
只是想到自己一介白身而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便成爲了領兵數百的明軍正式武將,這裡面除了陳文自己的努力外,更多的是來源於王翊的支持。如果沒有王翊的話,此刻的他可能早已經成爲一具路倒屍了,更不用說擁有了這樣一支種子部隊了。
“末將定不負經略所託,必不讓此間華夏生民爲韃子屠戮!”
“很好,本官亦堅信輔仁言必有信。”
誓師大會結束後,陳文立刻下令南塘營訓練如故,只是有家人在四明山一帶的將士須得立刻將家人全部集中於老營,以應對變局。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場遲到了半個月並且變更了決戰地點的四明山之戰終於拉開了序幕。
ps:原本的歷史已經發生了改變,一場原本歷史上沒有發生過的大戰即將開始,其實這場戰役完全可以說是南明,甚至整個明末期間很多次戰事的復刻。此間雙方都充滿了必勝的信心,只不過真正的勝利者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