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主權

書信的內容,一如雙方的身份那般,從頭到尾都透着不同尋常。

尚可喜託葡萄牙的澳門總督布加路爲其向歐洲海商購買火炮、火銃,並希望澳門方面提供教官爲其訓練部隊。而作爲代價,尚可喜表示可以不再設立守澳官,以後香山縣也不再對澳門落實行政管理權和最終的司法處分權,以後只要形式上繳納租金即可。另外,如果合作愉快的話,還可以以南海郡王的身份向永曆朝廷上疏,將澳門分封給葡萄牙人。

尚可喜的如意算盤打到了澳門的葡萄牙人身上,是想起了桂林助戰的僱傭兵,還是受了洪承疇的刺激,這些他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放棄了行政和司法的權利澳門就變成了葡萄牙人租借地,而且是擁有實際上的治外法權的租借地,這卻是陳文所不能容忍的。

不過書信翻到最後,布加路對尚可喜的回書中也沒有將這些確認下來,雙方討價還價,不亦樂乎。

然而,這裡面有一點問題存在,那就是自從陳文恢復江西南贛以來,廣東鉅變,澳門自然也就沒人有功夫去理會了。現在的澳門不光沒有守澳官,香山縣也無法實行行政管理權和最終的司法處分權,甚至在尚可喜的默許之下,租金以及海關稅收都已經停下來了,那裡已經變成了有實無名的殖民地!

“把這封信送過去,只說本王請布加路閣下到廣州府城一會。”

書信很快就送到了澳門,布加路是前年出任的澳門總督,正趕上陳文收復江西后引發的閩粵鉅變。一個省被一支只有半個省的明軍如風行草偃般收復,接下來的兩個省的幾路清軍先後反正,一切來得太快,使得他對中國局勢的第一印象就是滿清這一蠻族只怕是時日無多了。

此時此刻,引領了這一鉅變的大明親王,擁兵十餘萬的大軍頭相邀,布加路心知十有八九是與尚可喜的書信有關,但也只能硬着頭皮前來。

布加路乘船而來,趕到時陳文已然接到了來自於各路大軍的幾份捷報。侯國遠所部北上連山地區,不戰而下;安有福所部收復肇慶北部及羅定州,兵進廣寧縣的那一個營更是趁勢收復了廣西梧州府的懷集縣,現在大軍已經開始了針對梧州的鯨吞蠶食;南下的張自盛所部輕而易舉的拿下了廣州和肇慶的南部,正在大踏步的恢復高州府地界。

廣東全面收復在即,身在廣州的陳奇策、李常榮這兩支水師也正式宣佈接受陳文節制,所部兵馬改編爲南海艦隊。

諸事順遂,乃是大勢所趨。在這樣的背景下,陳文相信,布加路以及他背後的葡萄牙王國也應該能夠認清楚如今的形勢。

“桂林城守,爾等能出兵助戰,朝廷感念藩屬護衛天朝之功,本王亦是甚爲嘉許。”

陳文稱澳門爲藩屬,以着天朝上國的語氣說話,布加路則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明清兩朝,澳門對朝廷的禮數向來是做得十足,極大的滿足了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自豪感。

當年三順王南下,湖廣、廣東、廣西三省之地先後淪陷,即將成爲大西軍出滇抗清的攻擊目標的湖廣和廣西不提,澳門所在的廣東,尚耿二藩坐鎮廣東,永曆朝怎麼看都是要完的樣子。澳門方面自然也主動向滿清“呈文投誠”,表示甘爲“天朝忠順子民”,願意凜遵受管制的一切規定。並且表示要“感慕皇上德威,寄居彈丸一隅,代守險要”,“竭力奉公以納貢賦”,完全是擺出了一副天朝藩屬的做派。

這個時代,歐洲人對中國的歧視還遠沒有產生,中央帝國也是廣大歐洲人所仰慕、豔羨的對象。《馬可波羅遊記》在此居功至偉,而那些將西方科學技術帶到中國的傳教士和海商們也同樣將中國在文化、經濟等方面的鼎盛情狀帶回到了歐洲,引來了更多人對這個東方大帝國的嚮往。

“親王閣下所言甚是,身爲藩屬自當爲天朝效力,這是應盡的義務。”

澳門僱傭兵到桂林助戰,乃是大太監龐天壽前往澳門爭取的。這事情布加路雖然那時還不是總督,但卻依舊是知道的。陳文此番找他來,上來提及此事,他原本的忐忑也是緩解了不少,自是立刻做出迴應。

布加路如斯,陳文卻無不惡意的想到。澳門方面的恭順態度對明朝是如此,對滿清亦是如此。不過等鴉片戰爭結束,這些“天朝忠順子民”又突然想起了他們歐洲人的身份,哪怕國勢衰微,在歐陸戰事中連個站隊的資格都沒有,但是出於對滿清朝廷之無知的瞭解,卻還是通過訛詐的手段獲取了大量政治經濟方面的利益,並且迫使滿清割讓了澳門作爲葡萄牙殖民地。

想到這裡,陳文拿起了桌子上的幾封書信,讓從人轉手交給了布加路。布加路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了陳文所指之事。

“親王閣下,此事本人並沒有同意。只是尚賊勢大,澳門彈丸之地,不敢與之抗衡,只得虛以委蛇。”

“布加路閣下的漢學學得不錯嘛,連虛以委蛇都知道,在中國都有不少人唸錯的,閣下連這個都能唸對,看來是下功夫了。”

陳文的調笑,布加路也連忙回道:“親王閣下有所不知,本人對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極爲傾心,平日很喜歡讀書……”

好像是長輩都喜歡愛讀書的孩子,中國古代的官員對於喜歡學習漢家文化的蠻夷也是另眼相看,布加路顯然是精於此道。只是這一通話說過了,卻並沒能從陳文的面上看到那種他以前接觸過的大明和滿清的官員的那種自傲。

“喜歡讀書是好事,不過須得謹記,在中國,須得接受中國管理,嚴守中國之法,方可無事。”

“親王殿下說的是,本人一定謹記。”

聽到陳文這話,布加路立刻意識到了陳文接下來想要做什麼。而接下來的事情,也沒有太過出乎他的預料。

“來人,請姚知縣。”

片刻之後,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文官隨着親兵而來,恭恭敬敬的向陳文施了一禮。布加路一看那鸂鶒圖樣的補子,當即就明白了陳文的用意。

果不其然,那文官行禮完畢,陳文便向布加路介紹道:“這位是新任香山知縣姚啓聖,日後便是其人負責管理澳門的行政。司法方面,另有官員,如今正在路上。屆時,在澳葡人,行政方面,當服從知縣領導,司法方面則服從本縣提刑官約束,如有不服,可按照規定逐級上告,一切如故。”

這個姚啓聖不是別人,正是後來爲滿清平定臺灣的那個姚啓聖。此人是浙江紹興府人士,永曆十年的如今其年歲已然三十有二,但入仕卻比較晚,乃是到了天下大定之後的康熙二年,後來在三藩之亂中一步步由白身升遷到了福建總督的高位,也是當時的一個傳奇人物。不過早在康熙二年,姚啓聖其實就已經入仕,得到的第一個官職就是香山知縣,結果因爲擅開海禁被滿清朝廷革職查辦。

這幾年江浙大亂,局勢不明,姚啓聖便在家中讀書養氣,等到陳文兩蹶名王之後,他的妹夫黃錫袞借丁憂離開北京,他便直接進了文官訓練班。後來陳文在文官任命報告中看到了他的名字,乾脆直接將江西臨江府新喻縣知縣改成了廣東廣州府香山縣知縣,在贛州等待赴任。

這個傢伙在後世頗有些名氣,其中多是源於一部電視劇,電視劇裡的歷史現實多有錯謬,也當不得數。不過陳文在任命之前,專門派人查過此人的履歷,深知此人絕非是個善茬,乾脆讓他過來折騰葡萄牙人,也算是人盡其用。

布加路自是明白陳文的意思,現在的澳門,由於閩粵鉅變的發生,再加上廣州此前乃是尚家的地盤,明廷觸及不到,而清廷則更是鞭長莫及,反倒是成了一塊權力真空的所在。原本明清兩朝皆有任命的守澳官由於更迭而做不得數,香山知縣更是自身難保,澳門反倒是徹底變成了葡萄牙人說了算。陳文爲其介紹香山知縣,擺明了就是要恢復明廷對澳門的統治。

兩廂見禮,布加路也不敢爭辯些什麼,其實早在閩粵鉅變之際他就已然意識到了這事情遲早會發生,明廷不會不放棄對澳門的行政、司法權力。有了這份心理準備,布加路便對此表示了認同。不過,陳文接下來的話,卻還是嚇了他一跳。

“閣下的態度,本王很是滿意。這有一封書信,勞煩閣下轉交於貴國國王若奧四世。據本王所知,貴國如今正在謀求復國,我大明亦是與韃子苦戰多年,貴國在我大明危難之際能夠出兵助戰,本王深表讚許。然則,澳門乃是我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絕不可能變成錫蘭那般,就像貴國不能失去阿爾加維一樣。這個態度,本王需要貴國的國王以及海外委員會能夠明白。”

葡萄牙復國戰爭還在進行之中,能不能成功還是兩說的。與此同時,葡萄牙的海外殖民地錫蘭,也就是後世的斯里蘭卡正在受到荷蘭人的圍攻,整體的局勢對葡萄牙人來說很是不好。

陳文知道得似乎有些太多了,着實將布加路嚇了一跳。震驚過後,這位總督也連忙接過了書信,表示一定會將書信送到。

接下來,陳文也沒有提及什麼太有營養的話題,比如商業貿易上的優惠,比如軍工製造,尤其是卜加勞鑄炮廠的生意,陳文的興致都不是很大,只是表示讓布加路去找相關的官員去談,他每天庶務纏身,沒有太多精力理會這些。

點茶送客,布加路便起身告辭。望着布加路遠去的背影,陳文繼而對姚啓聖說道:“本王給你一個任期的時間,從行政管理的權柄開始,設法恢復香山縣對澳門的全權,把什麼澳門總督、澳門議事會之類的葡萄牙人統治機構全部趕出去。提刑官方面會配合於你,做得到,到越王府供職;做不到,那就慢慢磨勘吧。”

“下官明白,下官一定竭盡全力。”

如今的江浙大地,五個省、六個巡撫轄區的地盤,浙江巡撫孫鈺和江西巡撫王江是大蘭山出身,與陳文關係莫逆,而去年年底和今年收復的南直隸、福建、廣東以及南贛這四地巡撫則皆是在越王府供職過的官員,能夠進入其間可謂是前程似錦。

姚啓聖從來就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物,如今有了這樣的機會,自然是要儘可能的抓在手裡。不過,心中卻有一個不小的疑問,但是當着陳文的面卻也不敢多問。

所幸的是,他家中本是官宦門第,他的妹夫黃錫袞早在崇禎年間就已經中了進士,稱得上久歷官場。直到黃錫袞的回信送到,當時已經身在香山縣衙的姚啓聖纔算是徹底弄明白了。

“葡人佔據澳門,國朝也是礙於能夠藉此接觸到西法才勉強容忍。越王威震天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棱堡堅固,無人能下,卻也只有他能夠輕易攻陷,自是不會在乎葡人的那點兒人馬。如今不肯出兵,並非不敢,實乃不能。天家受洗,太后、皇后乃至太子皆是信奉泰西宗教,與葡人關係非同尋常。其人雖貴爲親王,卻也沒有資格替天子決定是否驅逐葡人。”

黃錫袞的信中,姚啓聖嗅出了更多的味道,對陳文安排的事情自然更是上心。這份濃濃的惡意加倍而至,但卻也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布加路離開廣州,乘船返回澳門,回到位於大炮臺的總督府,將經過一一複述與澳門議事會,那些在澳葡人中的精英階級也是無可奈何。

從陳文的話中,他們很容易的聽出了其人對於歐洲的局勢是有着一定程度上的瞭解的。而現在,葡萄牙自身的情況很是不好,列國虎視眈眈,復國戰爭能否成功也是未知之數。更重要的是,在歐陸視之爲只能通過圍困來攻陷的棱堡在中國戰場上居然被破了,而且正是這位越王殿下的手筆,他們在澳門的防禦工事並沒有一定能夠守下來的可能。

“我們沒有必要與中國的官員鬧得太過不愉快,當年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這地方也是費了很大氣力才輾轉獲得的。地方上的官員,給些銀錢;那位越王殿下咱們也有鑄炮技術在手,更可以作爲其與泰西之間的交流紐帶;再不成不是還有那位皇帝陛下嗎,只有態度恭順,讓中國人覺得有利可圖咱們才能長久的待下去。”

澳門議事會爲首的議員表明了態度,衆人也是紛紛附和。葡萄牙人對東亞的殖民,最初是以與中國的衝突開始,從廣東、到福建、再到浙江,幾次想要佔據一塊地下來,結果都被明廷打個大敗,最後靠着賄賂的手段纔在澳門取得了居住權。

對地方官員的錢財賄賂,對明廷的技術賄賂,保持對天朝上國的恭順態度,這是在澳葡人的不二法則。這件事情基本上定下來了,但是另外的一件事情卻是布加路啓程出發後才發生的,急需總督與議事會來作出決斷。

“湯若望來函,希望從咱們這裡購置武器和機械,涉及金額堪稱前所未有,這件事情需要儘快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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