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尚在翰林院,胡全才、劉成一行卻已經從太子太保、議政大臣、國史院大學士寧完我的家中出來。
寧完我是朝中重臣,更是如今遼東舊臣的首領,內城滿洲八旗人心浮動,他早早就得到了消息。權貴與皇帝相爭,他是不敢往裡摻和的,乾脆就抱病在家,躲一躲這波風聲。
劉成和胡全才商議後,抓緊一切時間,很是聯絡些人物。但是他們能夠聯絡到的基本上都是南昌幕府的倖存官員,剩下的都是些比較零散的關係,根本不成氣候。即便是有了機會,也須得提前與朝中的重臣聯絡好,確定了利益分潤纔不致遭到杯葛,而遼東舊臣之首的寧完我就是最重要的一個。
透過馬國柱家族,以及胡全才聯絡到的蔡士英之子蔡毓榮的關係,他們進入到了寧完我的宅子。劉成將他的計劃詮釋與寧完我,但寧完我卻並沒有給以支持或是否定的直接答案。
對此,劉成還有些懵懂,但胡全才卻很清楚。朝中漢臣,南黨已經算是完了,就連南方籍官員也跑得沒剩多少了。曾經在朝中實力膨大的南黨不復存在的今天,北黨與遼東舊臣是盟友,劉成他們想要成事,必須經過寧完我他們這些重臣,現在是穩坐釣魚臺的地位,自然是沒有必要表明態度,沒有反對就是在告訴他們,你們去做,能成的話,我要分一塊蛋糕。
無恥,不勞而獲,政治上這些詞彙都不是什麼貶義詞,現在寧完我的地位以他的影響力是有這個資格的,反倒是劉成他們急於藉此實現快速升遷。
出了寧家的宅子,胡全才和劉成便與蔡毓榮等人趕往觀象臺,那裡還有一個人必須親會,這個人在劉成的計劃中是殊爲關鍵的一環,若不是昨天內城八旗鬧事,他們進不得那人在宣武門內的住所,早就過去相商了。
一行人還在爲大事奔忙之際,聽過了朱之錫的介紹,順治卻並沒有急於表態。風波剛剛過去,這等情況他也是需要時間權衡利弊的,直到良久之後,他才做出了決定,讓吳良輔派人趕去按照朱之錫所指的地點。
吳良輔從順治的口氣中聽出了事關重大,所以派出去的小太監也是不敢有絲毫的耽擱,直奔着目的地而去。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胡全才在京城的寓所,而朱之錫向順治舉薦的也不是別人,正是劉成。
小太監趕到的時辰很早,但是劉成他們卻是過了好半天才回來。觀象臺的那人已經談妥了,比起寧完我,那人倒是顯得更有誠意一些。沒辦法,劉成手裡有一個他難以拒絕的理由,自是無往而不利。
見到了早已心急火燎的小太監,劉成與胡全才對視了一眼便離開了胡家,一路上馬車飛奔而行,直奔着紫禁城而去。
劉成上了馬車,打點自是少不了的,小太監等得早已是不耐煩了,如今看見了銀子纔算是稍稍平息了心頭的不滿。
在宮中,察言觀色是第一要務,他從吳良輔的口氣中能夠很清楚的瞭解到,順治對此人是有着期待的,別看現在劉成只是個降人,官職也很低微,但誰知道會不會就此一飛沖天呢。
收下了銀子,小太監也暗示了劉成一二,而劉成也就此確認了舉薦之人。對於這份廣結良緣式的交往能夠這麼快的就獲得收益,他心頭不免產生了些許時來運轉的激動。
這是在所難免的,他本就是無時無刻的渴望着向上爬,如果當年在曹從龍之亂中他沒有那般妄圖腳踩兩條船,現在早就掌一營之兵了,就算是成爲一個師的指揮也是說不定的。至於爵位,那就更不稀奇了。
然而,體制之中,一次不忠,百世不容,他在江浙明軍集團中的地位得不到改變從與曹從龍相勾結開始就已經註定了。可是降清之後,先是洪承疇兵敗廣信府,接下來被濟爾哈朗、嶽樂以及馬國柱等人當做是以備諮詢的幕僚。這不是他想要的,但是隨着陳文摧毀了滿清在江南的統治,滿清朝廷已經被逼上了絕路,他終於獲得了一展身手的機會,只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機會居然來的如此迅速。
壓抑着心頭的激動,劉成卻也知道,今天的召見至關重要,須得儘可能好的發揮。在車上藉着與小太監的往還以平復心情,腦子裡過着那些他準備了太久的臺詞。
車子在紫禁城外就已經停下了,劉成隨着小太監踏入其間。紅磚綠瓦、高牆聳立,守衛各處的八旗軍更是不曾有絲毫異動。踏入其間,宏偉的大殿、恢弘的廣場,這些無時無刻的不在震撼着劉成的神經——相較這座靠着以重建紫禁城的名義,明目張膽的加稅才重建起來的大殿,至少在劉成的眼中,他曾經一度羨慕已極的那座秀國公府簡直就是一個貧民窟,根本不值一提。
“怪不得漢高祖見始皇帝巡遊時會發出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原來這纔是真正的皇權啊。”
這個故事是他在天台山上經過了掃盲後才從書中看到的,但是他卻並不敢付之於口,連忙收起了心中的激盪繼續隨着那個小太監前行。
紫禁城很大,劉成幾次被這樣氣勢恢宏的建築羣所震撼,幾次重新恢復過來,直到抵達目的地才暫且收起了這些遐思。
“皇上還在午睡,站這兒先等着,別亂動。”
殿內走出來的大太監,小太監就尾隨其後,公鴨嗓子發出了冰冷冷的指示,劉成得了小太監的眼色,也不敢上前賄賂,只得規規矩矩的站在殿外等候。
一個時辰過後,劉成的雙腿也有些酸了,大殿內似乎傳來了紛忙的聲音,隨着片刻之後朱之錫的受詔而來,劉成總算是看到了希望。
朱之錫進入大殿沒過一會兒,劉成便被那個大太監帶了進去,面君的規矩在路上小太監就已經教過了,劉成知道禮儀的重要性,一路上在腦子裡也過了很多遍,如今用時自也是沒有出什麼茬子。
“劉卿,朱愛卿向朕舉薦於汝,多有稱讚之語,今日朕招劉卿而來,即是想要親眼見見,親耳聽聽。”
“微臣謝陛下知遇之恩,謝朱學士舉薦提攜之義。”
跪地向順治行禮,起身向朱之錫表示謝意,一謝一還,四目交匯,朱之錫的暗示也已經盡入劉成的眼中。
關於朱之錫,劉成與其人的交集很簡單,他是江浙明軍的老人兒,早在大蘭山上就是隊長,人緣也不錯,即便是落魄了也總有幾個說得上話的。當初在浙江,他就聽人提及過,說是周敬亭對當年的好友朱之錫已經恨入骨髓,甚至到了馬進寶和張國勳先後被俘,基本上已經確認了朱之錫與當年那場大火無關,根本稱不上有謀害之心都不能扭轉過來,而劉成就僅僅是將這個故事講述給了朱之錫,就輕而易舉的收穫到了這個盟友。
“劉卿慕義來歸,朕很是欣慰,不過現如今的形勢對朝廷稱不上有利,朕倒是想聽聽劉卿的見解。”
“微臣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很好。”
順治點了點頭,注意力也全部集中到了劉成的身上。下一秒,只聽他開口問道:“劉卿出自浙匪陳逆麾下,對其內情自當是多有了解,那就與朕講講這浙匪的內情吧。”
“微臣遵旨。”
劉成行禮過後,語言也早已組織完畢,繼而便向順治說道:“浙匪陳文,自稱天津右衛餘丁,祖上是世襲百戶。永曆四年,陳文登大蘭山求見僞直浙經略王翊……”
從陳文上大蘭山,接受任命,到四明湖之戰的缺席和四明山殿後戰的勝利,接下來隨着偷襲金華的勝利,陳文取得了第一塊根據地,從而一點點的擴張至今,已然成爲了有權利決定天下命運的大勢力。
這些事情,順治很早就從王升說與陳錦的報告中看過,只是其中的細節卻遠不如劉成知道的那麼詳細罷了。但是其中的細節,比如陳文治軍強調軍法,比如陳文的軍功授田之法,比如陳文用衆智來完善作戰計劃,從而實現了孫子兵法中所說的多算勝於少算,這些都是非常值得可取的,讓順治聽得茅塞頓開,登時就意識到了八旗軍與江浙明軍之間確確實實的存在着差距,而這些差距根本就不是如權貴們所言的什麼明軍披甲率高、武器鎧甲先進,根本就不是這麼簡單。
“那以劉愛卿之見,浙匪能夠做大,其原因又在何處?”
從劉卿到劉愛卿,劉成知道他已經成功了一半,但剩下的那一半更爲關鍵。深吸了口氣,劉成便將他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向順治娓娓道來。
“回稟陛下,以微臣愚見,浙匪能夠在江浙屢次使王師受挫,其原因在於按照陳文的訓練方法,配合鴛鴦陣和長槍陣,浙匪的步兵戰鬥力之強悍已經不弱於八旗多少,綠營與其對抗完全是去送死。但真正關鍵的在於,江浙之地,水網縱橫,不利於王師擁有絕對優勢的騎兵發揮戰鬥力,反倒是對浙匪更爲有利。浙匪始終在擁有地利的情況下與王師交鋒,王師之不勝也就不難理解了。”
天時、地利、人和,這些東西順治自然明白,甚至就連朱之錫也是知道的。劉成只說地利,但順治卻很清楚,滿清剃髮易服,在江浙大肆屠殺、劫掠,官府橫徵暴斂,人和便不在清而在明。至於天時,無論是劉成關於陳文發跡史的講述,還是他這些年看過的奏疏,陳文似乎對天下形勢變化有着先天的嗅覺,敏感至極,別的不提,舟山之戰期間率部偷襲空虛的金華府,從而藉助於戚家軍後裔來獲取了第一桶金。
這等戰略眼光實在匪夷所思,配上地利的優勢和江浙大地的民怨,三者皆在陳文那一邊,焉有不勝之理。
“原來如此。”
“除此之外,浙匪善用西法,金華府城外的水力工坊,日夜不停的運作,其大軍今年於安親王、鄭親王前後兩戰,步兵身披重型扎甲而戰,幾近刀槍不入,便是火銃手與騎兵也都有着各自的甲冑。全軍鎧甲數量不下三四萬具,從頭盔到面甲再到鐵手套和鐵靴,可謂是一應俱全。此前更是還出售於海寇數千套,海寇進軍南京,在鎮江時那些鐵人軍所使用的鎧甲和武器皆是出自浙匪之手,甚至就連海寇軍中的不少火炮和火銃亦是如此。”
這樣的生產能力,當年坐擁南北兩京的滿清都無法與之相比,更何況現在南京已經落入陳文之手,損失了大批工匠和大片的原料產地。這個差距隨着時間的推移只會越來越大,說句不好聽的,陳文光是用鎧甲就能把八旗軍埋起來,滿清想要翻盤根本不是那麼容易的。
“那麼浙匪就沒有什麼弱點嗎?”
“回稟陛下,浙匪之強,時所罕有。然則,其弱點同樣不小。”
想要追上陳文,對於順治而言暫且不做設想,如今他卻也只能寄希望於陳文的弱點上面。劉成的正面回答給予了順治以希望,雙方差距再大,只要有弱點就好利用,否則當年滿清也根本不可能在遼東強敵環伺的情況下一步步走向強大的。
“以微臣愚見,首先在軍事上,浙匪起於江浙,沒有產馬地,騎兵是弱項,到了北方面對大清的十萬鐵騎,其結果可想而知;其次,浙匪在江浙丈量田畝,大肆打擊士紳私佔衛所軍屯和鹽田,與士大夫不睦,內部遲早生變;再次,浙匪如今勢大,於大清是不利的,但是對其他賊寇更是眼中釘、肉中刺,尤其是西賊孫可望,二人矛盾甚深,遲早會有一戰;最後,陳文懼內,膝下只有一女卻又不敢納妾,其人一旦身死,浙匪必會土崩瓦解!”
隨着劉成一條一條的擺出來,順治眼中的希望也越來越大,但是就在這時,劉成卻話鋒一轉,給順治再度潑了一盆涼水。
“這些問題,於浙匪而言並非全無解決的可能。這些年,光是繳獲,浙匪軍中戰馬就不下兩三萬匹,如果被其完成了對長江以南的整合,戰馬數量雖不可能趕上大清,但是當年明太祖北伐時的騎兵規模卻可以浮現於今,配合其越戰越強的步兵以及僅次於海寇的水師,面對優勢騎兵也並非沒有一戰之力。”
“士紳雖然不滿,但其中性子比較剛烈的大多已經死了,剩下的會給浙匪造成麻煩,卻未必真的敢起兵與其對抗,餘姚黃宗羲的失敗就是個例子。”
黃宗羲重啓大蘭山,複製陳文的戰法,結果碰上清軍被吊起來打,可是吊打黃宗羲的清軍再碰上陳文之時,卻完全不是對手。這麼一對比,高下立判。更何況,如今江南士紳與陳文之間的關係可謂是前所未有的好,劉成很清楚,這是託了濟爾哈朗和馬國柱的福,馬家如今是他的盟友,自是沒有必要說出口的。
“其他各路賊寇雖然對浙匪勢大心存警惕,但說到底卻還是一盤散沙。僞帝永曆如今在西賊孫可望之手,已成傀儡,各家之間亦有矛盾,想要團結一致對抗浙匪,殊爲不易。至於子嗣,微臣聽說,陳逆之妻是個生兒子的相,只是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隨着時間的推移,陳文的優勢會越來越大,弱點卻會逐個擊破,這對於滿清而言不是最大的壞事,但卻差不了多少。然而,恰恰是這些,卻正是滿清需要劉成的地方,他對於如今的滿清而言可以說是絕對的寶貝。
“愛卿這一席話,朕確是茅塞頓開,那麼以愛卿之見,又當如何解決呢?”
從劉愛卿又到了愛卿,劉成知道,他在順治心中的重量越來越大,現在講完了江浙明軍的優劣勢,接下來便是真正的關鍵了。
“以微臣愚見,想要戰勝浙匪,首先要擁有毫不遜色的步兵,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按照陳文的成法練兵,配合大清的騎兵優勢;其次,武器甲冑,需要跟上,即便一時間追不上總體數量,但也要確保核心的武力;最後,浙匪以夷夏之防和軍功授田激勵士氣,後者大清也可以做,但前者,前者……”
“愛卿速速道來,言之無罪。”
“夷夏之防影響甚大,臣以爲,當可以宗教爲信仰,必可無往而不利。”